第64章 龙女

暗龙王奥尔芬离开四王子夏尔的房间，踩着悠哉的脚步走在魔王城的回廊上。

（我已经很习惯这具肉体的不耐烦了。）

他脸上挂着的温和笑容，带着些许讽刺的色彩。

刚开始人化生活时，他因为步伐狭小与移动缓慢而感到烦躁，总是小跑步移动。

但是，当他得知别人在背地里说“这家伙块头这么大，却静不下来”、“不愧是蜥蜴，动作真敏捷”之后，就刻意改成慢慢走了。

反正和展翅飞翔相比，这具身体不管用走的还是用跑的，都只是误差。就算移动速度慢一点，也比贬低龙族的骄傲好得多。

奥尔芬踩着悠哉的脚步，抵达魔王城上方的飞龙起降场。在旁人眼中，他只是在悠闲地散步。

“请收下。”

他脱下暗色长袍，交给在一旁待命的夜精灵女仆。长袍底下当然是全裸。

“我要夜游，大约一小时后回来。”

奥尔芬的高大身躯摇晃了一下。

魔力与身躯膨胀，拥有漆黑鳞片的巨大暗黑龙现身。

“路上小心。”

女仆行礼时，强风将她的头发吹得飘扬。奥尔芬展开双翼，飞向满天的星空。

“哦哦哦哦！”

欢喜的咆哮响彻夜空。恢复原本的样貌，真是自由！

龙族全都很喜欢飞上天空。

世界、万物的真理，都臣服于这副躯体的威势之下！相较之下，猿猴般的肉体是多么地拘束。

奥尔芬沉醉在全能感与开放感之中，不过，当他从上空俯瞰月光照耀下的大理石城堡时，沸腾的心也冷却了下来。

向魔王屈膝，故乡的岩山被挖空，被改造成魔王城这种荒唐的洞穴，已经过了数百年。

对于创世以来，一直歌颂着自己时代的龙族而言，现在是苦难的时代。

（为什么我们得臣服于连天空都不会飞的蝼蚁，听从他们的命令！）

他愤怒到几乎要喷出暗色的吐息。

能以双翼前往任何地方的龙族，为什么得侍奉魔王？

不是别的，正是因为魔王城地下的孵卵场被当成人质。

话虽如此，也不是所有的龙族都把这座岩山当作孵卵场使用。能够使用孵卵场的龙族有限。

地下洞窟的孵卵场涌出丰润的大地魔力，长时间将蛋放在那里，生出来的龙会更强、更聪明。

因此，那里是大家争相抢夺空位的热门地点。虽然为了不让蛋受到损害，大家订下某种程度的君子之约，但能否在这座岩山孵蛋，会大幅影响生下来的孩子的能力，所以父母们都很拼命。

当然，愈强的龙愈容易确保中心地带，强龙的孩子也容易成为优秀的龙。因为这个孵卵场的存在，在龙族的漫长历史中，形成了可称为精英一族的族群。

以人族来说就是贵族。这座岩山的孵卵场，可说是高贵血统与力量的源头，也是象征。

然后，自称魔王的毛虫攻进了那里。

当时，龙族们完全不认为自己会输。魔王只要喷一口气就能消灭。他们抱着这种想法挑战魔王——

龙族的数量减半。

当时奥尔芬年纪尚幼，没有亲眼目睹现场。不过，光是听闻传闻，就足以充分感受到初代魔王拉奥·吉亚斯的可怕。

据说魔王的长枪，能将龙鳞当成羔羊的毛皮般轻易撕裂，弹开所有诅咒，就连吐息也完全无效。

然后，龙群纷纷逃往空中，表示自己实在敌不过魔王。魔王却闯进孵卵场，竟然开始破坏龙蛋！！

多么蛮横！

多么邪恶！

即使是冷酷的暗龙，也绝对不会对龙蛋出手。

因为那是龙族绝对不能跨越的最后一道界线，被视为最大级的禁忌！

然而，初代魔王拉奥·吉亚斯却毫不在乎地破坏龙蛋。

父母们惊慌失措，为了阻止魔王而折返。然后，他们接连被血祭……

最后，直到当时的龙族族长献上首级乞求饶恕，杀戮才终于停止。

从此之后，龙族的孵卵场遭到支配，被迫服从魔王。

他们也可以舍弃岩山，在新天地重新来过。实际上也有龙族这么做……但野生龙族生下的孩子明显比较弱小，而且愚蠢。

愈是强大的龙，就愈无法舍弃岩山。即使可恨的不死者们啃食丰润的魔力，监视着孵卵场；即使卵被当成人质，自己被当成拉车的马匹！

舍弃力量，就本末倒置了。

“可恨的魔族！！”

奥尔芬怒不可遏地朝夜空呐喊。

那是蕴含魔力的咆哮，只有龙族才听得懂的话语。

“族长！”

下方传来其他龙族的咆哮。

仔细一看，几头从小培养的部下正朝奥尔芬飞来。

“与魔族王子的交涉，辛苦您了。”

“嗯。”

他与部下们并肩飞行。

天空是自由的，没有夜精佣人监视。龙族特有的咆哮对话，即使被偷听，也不怕被人听懂。

“那个什么王子，您觉得如何？”

“哼。虽然年纪轻轻，魔力却相当惊人。但也因此骄矜自满，是个令人作呕的小鬼。”

听到部下的问题，奥尔芬不屑地回答。

“那么，那个禁忌之子呢……？”

部下指的是可恨的白龙族女孩——蕾拉。

“当然顺利地收下了。王子殿下似乎相当困惑……我告诉他，那个女孩不会咬人，尽管放心。”

部下们发出咕噜咕噜的笑声。他们嘲笑胆小的魔族王子，以及想必会走上悲惨末路的禁忌之子。

（可恨的白龙，到底要作祟到什么时候。）

不过，只要可恨的法拉夫死去，将他的女儿献祭，就能尽到身为龙族的责任。父亲的过错，就让女儿以身偿还吧。

奥尔芬也笑了一声，瞪着地平线的尽头。

（现在是蛰伏的时候……总有一天，我会咬断魔族的咽喉！）

可恨的是，魔族也察觉了龙族的反骨之心与叛意。

即使如此，魔族依然持续支配龙族。仿佛在说，办得到的话就试试看。

证据就是，尽管魔族将龙族当成交通工具使唤，但魔王本人却绝不会搭乘飞龙。因为从高空坠落的话，即使是魔王也无法全身而退。

魔王一旦受伤衰弱，魔王国就会衰败。

初代魔王倒下时，当时的龙族族长们并没有采取有效的对策。无论是政治、魔族文化、恶魔魔法、不死族的行动模式，他们对这一切的理解都不够。

但是——现在不同了。奥尔芬忍辱负重，虎视眈眈地观察魔族，磨利爪牙。

等到现任魔王戈尔德·吉亚斯倒下时，龙族族长们一定会采取行动。

所幸，龙族的寿命比魔族长！

要取回龙族昔日的荣耀！

“可恨的地虫们！我会让你们知道，这个世界的支配者是谁！”

暗龙王胸怀誓言与觉悟，在夜空中咆哮。

†††

这里是无话可说的夏尔。

“……”

凝重的沉默支配了这个房间。

夏尔坐在沙发上，法拉夫的女儿蕾拉瘫坐在夏尔的眼前。

奥尔芬还在的时候，蕾拉虽然泪流满面，但还是拼命挤出谄媚的笑容。然而现在她却像是燃烧殆尽一般，只是以空虚的眼神望着地板。

顺带一提，奥尔芬离开房间之后，夏尔立刻把法拉夫的头颅拿了下来。

只有鳞甲无可奈何地留在房间角落。

……不应该是这样的。

自己竟然做出这种事。

父母遭到杀害的痛苦与怨恨有多么深……夏尔自己应该最清楚才对……从今天开始，夏尔沦落为跟那个可恨的艾梅洛斯人渣了。

不过，夏尔早就已经牺牲了好几个同胞。

事到如今，也无话可说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又不是预言的恶魔，这种事根本无法预料。]

安缇若无其事地说道，但夏尔实在无法置身事外。

看着宛如空壳的蕾拉，自责的念头犹如火山爆发般涌上心头。

然后，夏尔开始讨厌这样的自己。真的是事到如今才想到。总有一天自己会完成复仇，无论是夜精灵还是魔族，或许都是某人的孩子，也可能是某人的父母。

——你有什么资格一副自己受了重伤的样子？

——你没有资格自责。

夏尔心中冰冷的部分如此责备着自己。

“……啊。”

这时，夏尔与抬起头的蕾拉对上了眼。

“啊……那个，呃……”

蕾拉想要挤出谄媚的笑容，却失败了。她的脸扭曲了起来，就这样低下了头。

她完全成了夏尔的人。

奥尔芬说过，夏尔可以对她为所欲为，龙族不会干涉夏尔怎么处置她。

她原本应该是用来对付反叛的白龙族的人质吧。

而法拉夫死后，她就失去用处了。不，献出自己的身体就是她最后的用处。

身为魔族的王子，身为法拉夫的受害者，自己该怎么处置蕾拉呢？

光是思考就让夏尔头痛。

“我回来了。”

这时，毛发比平常更加光亮的妮露走进了房间，脸颊泛红、头发有点湿的莉莉安娜也跟她一起。

其实在奥尔芬过来之前，她们两个就一起去洗澡了。由于莉莉安娜没办法一个人洗澡（虽然她会洗，但没办法擦干身体），所以基本上都是由妮露负责照顾她。

“……咦？这位是？”

妮露注意到坐在夏尔面前的蕾拉。

“啊……她是龙族送来的……那个……”

夏尔不知道该怎么说明才好。

“是法拉夫的女儿，蕾拉，作为这次的赔礼。”

“咦！？法拉夫的女儿！？”

妮露的尾巴直直竖起，警戒地瞪着蕾拉。

蕾拉发出“咿”的可怜叫声，整个人缩成一团。她这副模样实在不像白龙幻化的姿态，妮露也露出困惑的表情看着夏尔。

“汪呜？”

莉莉安娜发出类似蹄声的声响，用短短的手脚跑过来，探头看着蕾拉的脸。

“咿！这、这位是？”

蕾拉发出尖锐的声音，瘫坐在地上往后退。

“啊，她是夜精灵送来的……那个……”

夏尔不知道该怎么说明才好，只好随便找了个话。

“高等精灵的圣女。现在……自我意识被破坏，以为自己是狗。”

“汪汪！”

莉莉安娜似乎察觉到是在说她，很有精神地吠叫。

“噫……”

蕾拉脸色发青。

虽然夏尔现在已经看习惯了，但是完美无缺的高等精灵，用完全感觉不到知性的天真态度模仿狗的模样……其实还挺诡异的。

“啊……啊哈……啊哈哈……”

蕾拉一边颤抖一边又哭又笑。

“全部……全部，我接受……”

她跪倒在夏尔的脚边。

“我……会帮父亲赎罪……所以，还请对龙族……大发慈悲……”

“……”

“还有……最后，还有一件事……如果，要砍我的手和脚……请先让我……自我崩坏，变得什么都……不知道……”

“拜托了……”蕾拉用咬字不清的声音恳求。

“呜～？汪呜，汪呜！”

怎么了？哪里痛吗？莉莉安娜担心地靠过来，舔着蕾拉的脸颊。

“噫噫……呜呜，呜呜呜～～！”

蕾拉似乎把这当成自己的末路，哭得泪流满面。

“……”

房里的大家纷纷露出“这下该怎么办啊”的表情，索菲亚、薇妮和妮露尔。

“为什么……”

事情会变成这样？

面对这惨不忍睹的景象，夏尔只能用双手捂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