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5章 春日游
“这位奶奶的血压和血脂都比较高,脑钠肽水平超出正常值。我看了心电图,有一些心律失常的症状。”医生推了推眼镜,把一份药方推给康斯坦丁。“去楼下的药房取药吧。”
“医生,吃了这些药奶奶就会好起来么?”
“现在病人还处在亚临床疾病阶段,如果奶奶按时吃药,调整生活方式。是可以延缓甚至逆转病情发展的。”医生温和笑笑,递上一张名片。“老人这个年纪身体出些问题很正常。这是我的电话,请按时来我们医院检查。”
“非常非常感谢您。”康斯坦丁朝医生深深鞠上一躬。
1998年的春天,空气中飘散着银莲花的清香。医院前厅的台阶上,带着红领巾的少先队员们站成两排,为路过的病人们唱着悠扬的《白俄罗斯田野》。
康斯坦丁拉着奶奶的手,在前厅久久驻足。
这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春天。
去年镇西农场大丰收,创下了独立以来最高收入。弗拉德组织人从明斯克购入了新的拖拉机与收割机,并请了农业专家来检测土壤的酸碱值与肥力。在春小麦播种之前,农夫们会完成土地的翻整与施肥。
在二月底的管理员会议上,弗拉德宣布自己年事已高,决定退居二线。他将继续担任农场场主,但农场的生产与人事工作将交给新任的生产副场长管理,最终这个重任落在了谢尔盖的肩上。
用谢尔盖自己的话来说,他一夜从一个臭喂奶牛的变成了手揽大权的副场长。他深知这一切都是沾了康斯坦丁的光,所以依旧没什么架子。即使那些曾经欺负过他的人在他面前点头哈腰,他还是会主动打打招呼,然后继续给奶牛加草料。
这么踏实的一个人,把重任交给他,谁都放心。
“奶奶怎么样?”
尤希娅今天穿着一条蒲公英黄的连衣裙,一件珍珠白排扣衬衫。早春的天气非常冷,但她固执地要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没什么大问题,心脏出了点小毛病,按时吃药就可以了。”康斯坦丁把那些药提给她看,“什么阿托伐他汀啊,索他洛尔啊,都是这几年的新药。好好吃药就不会有大碍。”
“真的费你们的心了。”奶奶的声音微微发颤。
“我记得您说过这个世纪末要去香港看烟火的,所以请爱惜自己的身体,好么?”康斯坦丁轻轻说。
在去年的七月一日,东方女皇将这块遗失百年的地图碎片重新拼接到帝国版图之上。在此之后奶奶就一直叨叨地想去那个神秘的远东大国看看,可她上辈子没能等到那场烟花,就因心脏病去世了。
这次康斯坦丁来莫吉廖夫,首要任务就是带奶奶看病,其次就是办理啤酒厂的营业执照与各种证件。
但尤希娅也坚持要跟过来,一是她和爸爸一起出过差,她坚持认为她能在与官员打交道这一块帮上忙;二是她觉得自己可以照顾好奶奶;三是她觉得如果康斯坦丁办业务的时候身边有个漂亮的女助理陪着,会很有面子。
唉,来就来吧。她一直是个固执的傻妞,拦也拦不住的。
“出去走走么?”安顿好奶奶后,她忽然说。“我爸妈要回白俄罗斯了,我们顺便给他们买点礼物。”
康斯坦丁点点头,最近闹心事太多,他确实想放松一下。
这座城市最大程度地保留了苏维埃时代的底蕴,斑驳的列宁铜像仍矗立在市中心。广播站用最大的音量播放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可喇叭很快被人掐断了,换成了地下电台沉重的摇滚。
在后世,人们称它们为“后朋克风格”,展现了人们在解体年的无助与悲观。
康斯坦丁肚子饿的咕咕叫,街对面的国营食品店橱窗摆着三罐来自保加利亚的腌黄瓜。不过他只能咽咽口水,那些食物可是要特供券才能买到的。
尤希娅突然拉了拉他的衣袖,城市映在她温润的眼瞳里,仿佛银灰色的星河。
“怎么了?”
“我觉得你缺一身谈生意的好行头。”
“我觉得我身上这身淡灰色衬衫已经够正式了啊。”
“只能说明你不够成熟。你如果想成为我爸那样的稳重商务人士,就应该有两双皮鞋三套西装五套衬衣,领带也要天天换!”
“三套西装能买十吨大麦了吧...”
“你知道么,英国的丘吉尔首相说过:‘征服世界之前必须征服自己的纽扣’。”
康斯坦丁还没有说完,尤希娅拉着他一溜小跑。康斯坦丁差点被她扯一个趔趄。
这是一家热闹的露天市场,橱窗上挂满了贴着“Made in China”的人造革夹克。裁缝铺前坐着一位满脸雀斑的大叔,见尤希娅来了,他急忙站起来挥挥手:“嚯!是尤希娅!几年不见,越来越漂亮了哈!”
“你来过这里?”康斯坦丁有点惊讶。
“我们家很多衣服都是找这位裁缝订做的,包括之前弹钢琴的时候穿的那身棉布裙子。”尤希娅点点头。“他的手艺特别棒。”
“嘿...尤希娅长大啦,都交男朋友了。”裁缝满脸八卦地凑过来,“想不想知道尤希娅的胸围是多少?”
“先生!”她有点害羞地扭过头。
“我就说嘛!你在电话说要做一套180/72的西服。我当时就纳了闷,雷欧提斯老兄怎么还长高了呢?原来不是给爸爸做的,是给未婚夫做的!”裁缝满脸姨母笑,从架上取下一套墨黑色的西服。“来,过来试试。”
康斯坦丁小心地系上领带,可他那双手实在是太笨了,最后还是在尤希娅的帮助下才打出稍微精致点的温莎结。
“笨蛋,你连领带都不会系。”尤希娅在他脸上掐了一把,“你打的结像斯大林格勒刑场上的绞索。”
“哦对了,小伙子。听尤希娅说,你的工厂将来会干爆那群德国佬。所以这件西装我不会收你们一分钱。”裁缝点燃一根烟,突然严肃起来。“你左右手那两颗袖扣,是一件极其有纪念价值的礼物。”
他从货架上取下一本字典,熟练地翻到最后一页,尾页是一张泛黄的照片。
这张照片拍摄于1943年的夏天,两个穿着苏联军装的年轻人器宇轩昂地蹲在坦克上。一位穿着军官服的长官严肃地站在最后,像一尊庄严的雕像。在拍摄完这张照片之后,他们即将奔赴库尔斯克前线——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坦克会战。
“那个英气逼人的长官就是我的祖父。不幸的是,他们连着照片里的这辆T34,一同被德国人的斯图卡炸毁了。他在奔赴前线之前对我奶奶说,他一定要把坦克开进德国柏林的勃兰登堡门。
那个梦想就这样停留在1943年。”
“请节哀...”
“战争结束后的第二个夏天,奶奶去战争遗址纪念他。大家费了好大劲才找到那辆被击毁的T34。最后奶奶带回来一小块坦克的装甲碎片,在莫斯科珠宝匠手里熔炼成了两粒扣子,一直传到我手上。”
“现在,它们是你的了。”裁缝缓缓吐出一个烟卷,“我希望你将来穿着这件衣服,用印着红星的啤酒罐狠狠砸开德国国会大厦大门。”
“会有这一天的...”康斯坦丁喃喃地说。“我答应你。”
康斯坦丁站在全身镜前,那件西装在钨丝灯下泛着黑曜石般的光泽。这套西服远不如上辈子挂满勋章的军服鲜艳。可康斯坦丁却觉得衣袖处有股暖意传来,仿佛带着无数人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