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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事】 化“景语”为“情语”的四步法
写及花的词作中,我最喜欢的是苏东坡的《贺新郎·夏景》: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石榴花是很常见的,算不得超级美丽,然而东坡写石榴花的“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一句却冠绝古今。其实,在文字Geek(极客)的世界中,最令他们动心沉醉的不是大自然的物色,而向来是摄取了自然物色的文字的美。那些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的文字,是真的能够极耳目之娱的。如《老残游记》里所说,令人“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而在时髦的语汇里,这又叫作“审美的巅峰体验”。
除了上面的《贺新郎》,另有周邦彦的《六丑·蔷薇谢后作》:
正单衣试酒,恨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为问花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为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隔。
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静绕珍丛底,成叹息。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漂流处、莫趁潮汐。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
中国古代的文学虽说长于抒情,但抒发的多是类型化的情感,伤春、悲秋、怀远、怀怨等。不过,车轱辘话倒回来重说,在高度类型化的题材下却能千百年来翻陈出新,始终佳作不绝,汉语这门语言不可谓不惊人地发达,古人驾驭文字的能力不可谓不极端强悍。你看东坡的《贺新郎》,美人与花的相互映衬比拟,本是词之套路,可东坡却能在下阕写花时几乎句句都含双关,将美人的心思嵌在花之情状中(比如“芳心千重似束”,既是指花心,也是指美人心),再交由时间来叙事,巧思玲珑无人能及,大约也只有余光中的名作《珍珠项链》尚可比拟。并且,直接状物的三句毫不含糊,初开时的“石榴半吐红巾蹙”,全盛期的“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色泽、质感、形态都描摹得地道,你简直想不通凭这寥寥几个字是怎么做到的。再看周邦彦写蔷薇,这种植物的特点如枝条柔曼、盛开时花朵坠重等,也都得以呈现。
尽管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尽管很多人都触景生情,感到过自身与天地之间有某种神奇的关联,但艺术的表达究竟有其规矩和技巧,不是“好美啊好美,我好开心啊开心”就能打发过去的。你看周邦彦通篇主观那么浓烈,但并不沦于马锦涛式的浮夸嘶喊和现代后现代艺术的空洞自恋,就是因为与他浓烈的情感相伴共舞的,是一个与诸多客观要素互动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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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关注对象,不斟酌语言,不在意形式,不追溯古典,只知道一股脑地将情绪倾倒在花花草草上,结果往往不会很妙。如:
春天的脚步已远,赏花的人群和蜜蜂、蝴蝶们一起都散了,只剩这一树盛开的紫藤花,令人不由眼前一亮。花朵儿成串成线,彼此挨挨挤挤,好不热闹!
“我在绽放!”它们在笑。
“我在盛开!”它们叫着。
拟人的修辞喧宾夺主了。除非剧情是往《聊斋志异》的方向走,接下来将有其中一朵思凡,变作容貌姝丽、眼波流转的紫衣少女,否则这么写花,不甚恰当。状物时的拟人手法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用得太泛滥了。
拟人和通感一样,属于存在感非常强的修辞,必须酌量使用。比如汪曾祺写紫穗槐,只说它“姗姗可爱”,即是一种点到为止的拟人。而如果想大张旗鼓地使用拟人,必须去掉那一层幼稚,整点出奇的效果,像汪曾祺写栀子花那样:
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读完大家都失笑。微博上有评论:很摇滚!很朋克!
但拟人法也只偶一见之,汪曾祺写花卉,大多数时候是忠实地在走传统的路子,承继的是《植物名实图考长编》这些古代植物学著作的那种准确、简洁而蕴藉的说明文风(汪曾祺几次在文章中提到这本书,闲暇时常会翻看)。可惜此书不在手头,另找到一本《二如亭群芳谱》,作者为明代王象晋,摘录其中对山茶花的介绍:
山茶,一名曼陀罗树……花有数种,十月开至二月,有鹤顶茶,(大如莲,红如血,中心塞满如鹤顶,来自云南,曰滇茶。)玛瑙茶,(红、黄、白、粉为心,大红为盘,产自温州。)宝珠茶,(千叶攒簇,色深少态。)杨妃茶,(单叶,花开早,桃红色。)焦萼白宝珠,(似宝珠而蕊白,九月开花,清香可爱。)正宫粉,赛宫粉,(皆粉红色。)石榴茶,(中有碎花。)海榴茶,(青蒂而小。)菜榴茶,踯躅茶,(类山踯躅。)真珠茶,串珠茶,(粉红色。)又有云茶,磬口茶,茉莉茶,一稔红,照殿红,(郝经诗注云,山茶大者曰月丹,又大者曰照殿红。)千叶红,千叶白之类,(叶各不同,或云亦有黄者。)不可胜数,就中宝珠为佳,蜀茶更胜。虞衡志云,广州有南山茶,花大倍中州,色微淡,叶薄有毛,结实如梨,大如拳,有数核,如肥皂子大。于若瀛云,宝珠山茶,千叶,含苞历几月而放,殷红若丹,最可爱,闻滇南有二三丈者,开至千朵,大于牡丹,皆下垂,称绝艳矣。
再看汪曾祺的笔法是不是一脉相承:
1.凡花大都是五瓣,栀子花却是六瓣。山歌云:“栀子花开六瓣头。”栀子花粗粗大大,色白,近蒂处微绿,极香……
2.秋葵也命薄。瓣淡黄,白心,心外有紫晕。风吹薄瓣,楚楚可怜。
3.凤仙花有单瓣者,有重瓣者。重瓣者如小牡丹……
其实不仅汪曾祺,很多名家都沿用的这个路子。比如张恨水:
山野间有小花,紫瓣黄蕊,似金钱菊而微小。叶长圆……一雨之后,花怒放,乱草之中,花穿蓬蓬杂叶而出,带水珠以静植,幽丽绝伦。
比如鲁迅:
旋花一名鼓子花,中国也到处都有的。自生原野上,叶作戟形或箭镞形,花如牵牛花,色淡红或白,午前开,午后萎,所以日本谓之昼颜。
这些文字不也十分耐读吗?如果怀有描写花卉的诚意,那么先把这个路子学起来吧。也就是说,止于上文图示中的b步,先不要着急进入c,非得抓住突出的点以及夹缠进纷繁的情思什么的。就先面面俱到来交代吧,什么形什么色,花几瓣叶几片,何时开何时败。好比绘画中的写生与临摹,这些属于基本功,基本功都不扎实,就别整那些个幺蛾子了。
其实娇妍的花朵本来就很美,哪怕没有奇崛的主观来配合,施施然写进文章,也是一件讨巧而容易出彩的事。不妨多摘录汪老几段文字:
1.浙江永嘉多木芙蓉。……芙蓉有一特别处,红白相间。初开白色,渐渐一边变红,终至整个的花都是桃红的。花期长,掩映于手掌大的浓绿的叶丛中,欣然有生意。
2.紫穗槐我认识,枝叶近似槐树,抽条甚长,初夏开紫花,花似紫藤而颜色较紫藤深,花穗较小,瓣亦稍小。风摇紫穗,姗姗可爱。
3.牡丹的特点是花大、型多、颜色丰富。我们在李集参观了一丛浅白色的牡丹,花头之大,花瓣之多,令人骇异。大队的支部书记指着一丛花说:“昨天量了量,直径六十五公分”,古人云牡丹花大盈尺,不为过分。他叫我们用手掂掂这朵花。掂了掂,够一斤重!苏东坡诗云“头重欲人扶”,得其神理。牡丹花分三大类:单瓣类、重瓣类、千瓣类;六型:葵花型、荷花型、玫瑰花型、平头型、皇冠型、绣球型;八大色:黄、红、蓝、白、黑、绿、紫、粉。通称:“三类、六型、八大色”。姚黄、魏紫,这里都有。紫花甚多,却不甚贵重。古人特重姚黄,菏泽的姚黄色浅而花小,并不突出,据说是退化了。园中最出色的是绿牡丹、黑牡丹。绿牡丹品名豆绿,盛开时恰如新剥的蚕豆。挪威的别伦·别尔生说花里只有菊花有绿色的,他大概没有看到过中国的绿牡丹。黑牡丹正如墨菊一样,当然不是纯黑色的,而是紫红得发黑。菏泽用“黑花魁”与“烟笼紫玉盘”杂交而得的“冠世墨玉”,近花萼处真如墨染。堪称菏泽牡丹的“代表作”的,大概还要算清代赵花园园主赵玉田培育出来的“赵粉”。粉色的牡丹不难见,但“赵粉”极娇嫩,为粉花上品。传至洛阳,称“童子面”,传至西安,称“娃儿面”,以婴儿笑靥状之,差能得其仿佛。
4.我家的后园有四棵很大的腊梅。这四棵腊梅,从我记事的时候,就已经是那样大了。很可能是我的曾祖父在世的时候种的。这样大的腊梅,我以后在别处没有见过。主干有汤碗口粗细,并排种在一个砖砌的花台上。这四棵腊梅的花心是紫褐色的,按说这是名种,即所谓“檀心磬口”。腊梅有两种,一种是檀心的,一种是白心的。我的家乡偏重白心的,美其名曰:“冰心腊梅”,而将檀心的贬为“狗心腊梅”。腊梅和狗有什么关系呢?真是毫无道理!因为它是狗心的,我们也就不大看得起它。
张爱玲不像汪曾祺那样具有一种博物的雅趣,单纯为了状物而状物。因此,按照我在前文所作的分析图,她的小说里要是出现花啊草的,通常不会只到b这一步,一定是走完全程,当然,在小说这种体裁里,d步要处理的几大关系有所变化,主要是思维与文字、文字与时间、虚构与现实等。
《沉香屑——第一炉香》里有两段写到象牙红花:
1.定了船票回来,天快晚了,风沙啦沙啦吹着矮竹子,很有些寒意。竹子外面的海,海外面的天,都已经灰的灰,黄的黄,只有那丈来高的象牙红树,在暮色苍茫中,一路上高高下下开着碗口大的红花。
2.薇龙走到转弯的地方,回头望一望,他的车依旧在那儿。天完全黑了,整个的世界像一张灰色的圣诞卡片,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真正存在的只有一朵一朵挺大的象牙红,简单的,原始的,碗口大,桶口大。
这才是“一切景语皆情语”的正面示例。
有评论家指出《沉香屑——第一炉香》这小说根本是篇鬼话,“说一个少女,如何走进‘鬼屋’里,被吸血鬼迷上了,做了新鬼。‘鬼’只和‘鬼’交往,因为这世界既丰富又自足的,不能和外界正常人互通有无的”。你看张爱玲对象牙红花的描写,晦暗的底幕上幽异的硕大的红花,是不是与整篇故事的氛围贴合到极致?
要把景语成功地化作情语,在具体手法上,除了别滥用幼稚的拟人外,还忌文艺腔的拟人,硬把人的文艺情绪往山川万物上安,造作极了:寂寞的河流、愤怒的蔷薇、沉默的青山。这大概是郭敬明开辟的一派写法,很是风行过一阵子。但它同样也不属于上乘的表达。
你看张爱玲写象牙红,可曾用了阴森啊诡异等字眼?不着一字,但全然给人那样的感觉。此方为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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