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断臂
晏离蜷缩在脏水巷的阴影里,喉间火辣辣的疼。
他盯着巷口蒸笼上飘起的白雾,蒸笼里是刚出笼的素包子,掺了粗糠的面皮裂开细口,露出里头蔫黄的野菜馅。卖包子的老汉挥着蒲扇驱赶苍蝇,偶尔瞥向巷子的目光像在驱赶一条野狗。
“最后一屉……撑过今晚就行……”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掌心攥紧半块碎瓦。三天前,他用这瓦片割开了城南刘大户家看门黄犬的喉咙,那畜生死前呜咽声太响,害他只抢到半块沾了泥的肉骨头。
瓦片的边缘突然映出一道寒光。
“小畜生在这儿!”
粗粝的吼声炸响的瞬间,晏离猛地翻滚起身,但饿得发颤的腿迟了半拍。铸铁棍裹着风声砸中他左肩,他听见自己骨头裂开的脆响,嘴里顿时涌上腥甜。
三个灰衣人堵死了巷口,袖口银线绣的“玄”字刺得他眼底生疼——是玄天宗外门的杂役。
“敢偷学内门心法,当宗门戒律是摆设?”为首的男人一脚踩住他右手,铁靴碾着指骨,“说!《玄清诀》的玉简藏哪儿了?”
晏离咳出一口血沫,咧开嘴笑了。
那枚玉简早被他埋在城外乱葬岗的尸堆里,昨夜暴雨冲塌了半片坟坡,眼下怕是连鬼都找不着。
“骨头倒是硬。”男人冷笑,铁棍抵住他右臂关节,“最后问你一次——”
“你猜?”晏离哑声打断他。
铁棍重重砸落。
剧痛炸开的瞬间,晏离恍惚听见了钟声。
他疑心是痛出了幻觉,毕竟玄天宗的晨钟只会为内门弟子而鸣,而此刻夕阳正像一摊淤血糊在天边。
“扔去乱葬岗喂尸鸦。”男人甩了甩铁棍上的血,“晦气。”
他被拖行过青石板路时,血痕蜿蜒如一道朱砂符。路过包子铺时,老汉低头用力刮着蒸笼,木铲刮擦的声响尖利得像哭。
乱葬岗的腐气比疼痛更先淹没他。
尸鸦的黑羽掠过他眼皮时,他忽然想起玉简上的那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多可笑。他连当刍狗的资格都没有。
黑暗吞噬意识的刹那,他右臂断骨处突然传来灼烧般的麻痒。仿佛有千万只毒蚁顺着血脉啃噬而上,撕开皮肉,钻入骨髓。
“……好饿……”
有声音在他颅骨深处低语,不是人声,更像是锈刀刮过陶瓮的嘶鸣。
他勉强睁开眼。
月光下,他断裂的右臂正被一团黑雾缠绕,雾中隐约有鳞片状的幽光浮动。黑雾所过之处,翻卷的皮肉竟开始蠕动愈合,可那新生出的皮肤苍白如尸蜡,皮下凸起的血管泛着诡异的青紫色。
“蚀……灵……”他想起说书人提过的上古传说,喉间挤出破碎的气音。
传说三千年前,天外异族蚀灵降临,所过之处生灵涂炭,修士以十不存一的代价才将其封印。可那终究只是话本里的故事。
黑雾突然暴起,刺入他眉心!
无数画面在晏离脑中炸开。
他看见高逾千丈的青铜巨门在血海中崩塌,门后伸出无数缠绕黑雾的骨手;看见披甲修士被黑雾吞噬时,血肉如蜡油般融化;最后定格在一双眼睛——赤金色竖瞳,瞳孔深处旋转着星云般的漩涡。
“找到……门……”
那声音与黑雾一同渗入他神魂,右臂的灼痛骤然化作洪流奔涌。晏离嘶吼着弓起身,身下野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黄凋零,腐土中爬出一只尸鼠,刚窜出半步就化作干瘪的皮囊。
灵力。
他混沌的脑中浮现这个词。野草的生机、尸鼠的精血,甚至泥土中残存的死气,都在通过右臂疯狂涌入他体内。这不是玄天宗心法中规中矩的周天循环,而是掠夺,是最暴烈的吞噬。
“妖物!”
清冷的剑光劈开夜幕时,晏离本能地翻滚躲避。先前躺卧的坟堆被剑气轰成深坑,飞溅的土石在他后背划出血痕。
月下立着个白衣人。
那人戴着半张银面具,露出的下颌线凌厉如刀刻,左手提着的长剑泛着霜雪般的寒光。最诡谲的是他的右眼——本该是眼白的地方漆黑如墨,瞳孔却呈银灰色,乍看像嵌了枚冷铁。
“以身为饲,勾结蚀灵。”剑尖指向晏离喉间,“当诛。”
晏离想笑。
三个时辰前他还在为半个包子拼命,眼下却成了什么蚀灵同党。他舔了舔新生的右手指尖,那里还残留着尸鼠精血的咸腥。
“仙长……”他哑着嗓子伏低脊背,右臂悄悄按上湿润的腐土,“我若是妖物——”
吞噬之力骤然爆发!
十丈内坟茔同时炸开,无数尸骸残存的死气化作黑潮灌入他右臂。白衣人瞳孔骤缩,挥剑画出的光幕竟被黑雾腐蚀出裂痕。
“找死!”
剑鸣如龙吟,比先前凌厉十倍的剑气绞杀而来。晏离不退反进,新生的右手直接抓向剑锋——
铮!
金石相撞的巨响震飞夜栖的尸鸦。晏离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掌,虎口处深可见骨的伤口正飞速愈合,而那柄看似无坚不摧的长剑上,竟多了道发丝细的裂纹。
白衣人面具下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左手指诀变幻,右眼银灰瞳孔忽然淌出血泪。下一刻,长剑迸发出炽烈白光,晏离在剧痛中听见黑雾发出尖啸:
“快逃……这是……诛邪剑魄……”
晏离在枯林中狂奔。
身后剑气如附骨之疽,所过之处古木尽成齑粉。右臂的黑雾时聚时散,每次格挡剑光都会让皮肤多一片鳞状硬痂。
“往西……有活水……可阻剑息……”
脑中声音越发微弱,晏离却猛地刹住脚步。
前方是断崖。
滔天剑光已追至身后。
绝境之中,他忽然福至心灵般抬起右臂,对着崖下翻涌的雾海虚抓一把——
“给我……吞!”
雾海竟真的翻腾起来!磅礴的水灵之气被他强行扯出,在剑光及身的刹那凝成冰盾。冰盾只阻了剑气一瞬便轰然炸裂,但这一瞬足够晏离纵身跃下悬崖。
坠落的狂风中,他听见崖上传来白衣人的冷笑:
“蚀灵宿主……你逃不出九洲四海。”
黑雾在此时彻底消散。
晏离重重砸进寒潭,失去意识前,他恍惚看见一抹鹅黄裙裾掠过水面。有人轻轻“咦”了一声,指尖抚过他狰狞的右臂:
“师兄要找的……原来是这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