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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玉漏迟·合欢烬
永徽十七年霜降,我亲手将乌头附子汤喂进顾昀口中时,窗外的合欢树正在簌簌落着最后的花。猩红花瓣跌进药炉,在沸腾的汤药里舒展成他战甲上的云雷纹。
“阿露...“他沾着血沫的指尖抚上我腕间玉镯,“邺城...城郊...“
玉镯突然裂开细纹,我听见自己喉间溢出的呜咽比丧钟更嘶哑。三日前我剖开他胸口的黑斑时,那些蠕动的血管像极了我们初遇那夜,他伤口里钻出的蛊虫。
记忆裹着药香漫上来。那年我十四,蹲在回春堂后巷煎药,玄甲少年轰然倒在我的紫苏丛里。他腰间玉玦刻着顾氏家徽,掌心的剑穗却缠着姑娘家的青丝。
“少将军这情蛊,再晚半刻就要钻进心脉了。“我挑开他浸血的护心镜,银针在烛火下淬成幽蓝,“七日后来取解药,记得带三钱西凉蛇毒作诊金。“
他当真在第七日破晓时叩响门环,肩头落着北境才有的六月雪。我踮脚去摘他发间冰晶,却被他突然握住手腕。青玉案上,西凉蛇毒旁摆着鎏金聘书,墨迹新鲜得能嗅到沧澜江的水汽。
“苏姑娘可愿要更大的筹码?“他眼底映着跳跃的药炉火,“比如...镇北将军夫人的金印?“
药杵撞翻青瓷罐,五灵脂的腥气漫了满屋。我望着他颈间随吞咽滚动的伤疤,那是上次平叛留下的箭伤。当时我用的桑皮线,此刻正在他皮肉里发烫。
那夜我跪在祠堂接了赐婚圣旨,父亲将祖传玉镯套上我手腕时,铜漏正好滴尽最后一滴水。“顾家世代镇守北境,你可知这道圣旨实则是人质诏?“他枯槁的手指点着我胸口,“从今往后,你的命就是悬在顾昀头顶的剑。“
而今这把剑终于要落了。顾昀的手自我腕间滑落,在锦被上勾出蜿蜒血痕。城外叛军的嘶吼混着更鼓传来,我将他冰冷的掌心贴上面颊,听见自己心脏裂开的声音。
三更梆子响时,府门轰然洞开。我抱着顾昀的尸身坐在合欢树下,看叛军首领的狼牙棒砸碎最后一道影壁。月光突然大亮,那人玄铁面具落地时,我袖中的犀角簪深深扎进掌心。
“十年不见,小师妹还是这般烈性。“裴照拭去颈间血痕,腰间那串人骨铃铛撞得叮当响。他脚边滚落的,正是我今晨派去京城求援的药童头颅。
我握紧顾昀的虎符,青铜棱角刺破掌心:“师父当年逐你出师门时说过,再敢用蛊祸人,苏氏必清理门户。“
“清理门户?“他踢翻药炉,炭火点燃我逶迤的裙裾,“就像你们父女把瘟疫说成时疫?把顾昀做成药人?“
火舌卷着合欢花瓣扑上面门,我望见裴照腕间熟悉的青斑。那是五年前岭南瘟病的痕迹,更是顾家军屠城三日留下的烙印。怀中的顾昀突然开始剧烈颤抖,胸口黑斑竟如活物般扭动起来。
“你以为乌头附子汤真是解药?“裴照的笑声震落满树残花,“那是我特意为你调的引子,专喂你心上人体内的情蛊。“
我低头看着顾昀嘴角溢出的蛊虫,那些金线般的毒物正沿着我的嫁衣纹路攀爬。裴照冰凉的指尖抚上我颈间:“好师妹,你可知当年顾昀为何求娶你?“
铜漏声自记忆深处涌来。那日顾昀将聘书铺在《瘟疫论》上,修长手指点着邺城舆图:“苏氏百年医典,可抵十万精兵。“
火势蔓延到祠堂时,我终于摸到顾昀枕下的匕首。裴照俯身要扯我衣襟的刹那,利刃穿透他胸口蛊囊,毒血溅上我眉心朱砂。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我腕间玉镯,那里正渗出幽蓝毒液。
“师兄忘了...“我转动镯上机关,“我及笄那年,就用曼陀罗汁浸透了这镯子。“
更猛烈的火浪扑面而来时,我将顾昀的尸身推入密室。合欢树在烈焰中扭曲成妖异的红,像极了我嫁衣上金线绣的合欢花。裴照临死的诅咒混着人骨铃响刺入耳膜:“你以为能救谁?邺城的水源早被蛊毒污染......“
我踉跄扑向院中古井,却见井沿密密麻麻刻着顾昀的字迹。那些我们耳鬓厮磨的深夜里,他总说在誊写兵书,原来每一笔都是“水源有毒“的警示。最后一笔拖得很长,深深嵌入青石,如同他弥留时在我掌心画的半颗心。
天光微明时,我站在城楼最高处击响夔鼓。嫁衣被朔风鼓成猎猎战旗,腕间玉镯在夔牛皮上撞出清越声响。幸存的百姓从废墟中抬头,看见我怀中陶罐里幽蓝的蛊虫。
“今日巳时,劳诸位父老...“我将蛊虫倒入煮沸的药汤,“与我共饮此盏。“
浓雾漫过染血的城垛,我望着人群中的垂髫稚子,想起顾昀第一次教我认邺城星野的模样。那时他披着我的素纱披风,说北斗第七星又叫破军,主杀伐亦主新生。
药碗边缘磕到齿关时,我听见此起彼伏的呕吐声。乌头附子的苦混着蛊虫腥气在喉间翻涌,腹中绞痛反而让我清醒。裴照没说错,这毒确实需要药引——染疫者心头血为引,可解百蛊。
城下突然传来马蹄声,我望着疾驰而来的明黄仪仗,突然读懂顾昀最后那个手势。他沾血画的分明不是半心,而是半阙虎符形状。
“圣旨到!“宦官尖利的嗓音刺破浓雾,“顾氏通敌叛国,罪妇苏氏......“
我笑着咽下最后一口毒血,在羽箭破空声中仰面倒下。天空蓝得像顾昀送我的那匹越罗,云絮是他掌心纠缠的剑穗流苏。原来邺城的朝阳这般美,美过我们错过的所有江南烟雨。
合欢树烧尽的灰烬纷纷扬扬落下来,有人在哭喊玉娘子。我拼命睁眼想再看一次北斗七星,却只见到顾昀逆光而来的身影。他战甲上沾着紫苏叶,像极了十四岁那年初见,说要拿余生偿我三钱西凉蛇毒。
永徽十七年冬,邺城大疫得解。新帝登基后,有人在沧澜江畔拾到半枚玉镯,浸过水的羊脂白玉显出暗纹,原是前朝皇室密藏的河图。而北境最老的药农说,每逢月夜仍能听见捣药声,伴着沙哑的兵书诵读声,在合欢花影里轻轻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