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5章 拜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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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湖小区,五座二单元,四楼。
李查克在这里站了挺久。如果他抽烟的话,可能已经费了半包;但现在只有被汗液浸透的衬衫和搭在肩头的外套与他相伴。
从这个角度,李查克可以看见远处正在兴建的[寿竹151]大楼:天湖小区虽然年代更久,却也更加萧条;跟这根新生出的竹笋相比,老旧的居民楼们倒像是城市身上脱落的皮屑--
他和约翰·窦并不是专门为了这桩最终让搭档丧了命的单子来的;他们原本是来处理一些阻碍[寿竹151]大楼兴建的绊脚石。但对于外勤来说,紧急派发的任务总比原定出差时的工作计划多得多。
【工作难做,生活难过。】
入职培训的第一课,教官告诫过李查克和他的同事们:[要拥抱失控。失控才是唯一可以控制的东西。]
事实证明,做到这点并没有嘴巴一打那么简单。
...
电梯的拉闸门紧紧关着,边沿连着铁链与大锁。惨白的封条耷拉着垂落、随风摇曳;一团漆黑的污渍漫在电梯口前,早已与水泥地融为一体。
李查克知道这摊乌黑里,曾带有两个人的血液:他的搭档、与他们的[客户]--
两个人的尸体仍然保存在当地的执法系统--但这种情况并不会保持太久。再过些时日,约翰·窦与[客户]的尸体便将从登记簿上和太平间里消失、送回亚欧邮政的东南亚分部进行尸检。
无论怎么说...死去的约翰·窦,仍然完成了一部分被派发的任务;将叛逃[客户]的尸首带回了亚欧邮政。至于应该回收的包裹...
李查克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
他蹲下身,用指腹抹了抹这粗糙黝黑的地面。除去砂砾与灰尘,再没有湿漉的血液:
【约翰·窦死在这里。】
李查克回过身:这是条“L”型的走廊,竖要长些、横要短些;公寓门都在走道的右手边。越过左手边的栏杆,是另一座正在建造的新楼、墨绿的网布与亮黄的脚手架,遮去了绝大部分的风景。
每座城市都像是个自我复制、自我更新的怪物。或许再过不久,李查克现在所踩的水泥地、也要化作碎片与石块。
“唔。”
李查克冒出像是叹息,又像不适的嘟囔:与其说是终于来亲自调查现场,倒不如说他是来拜祭的--作为能够投入实用的罪人,约翰·窦不会有能供后来者缅怀的墓穴。
事实上,他也没有任何依旧存留的、会来祭拜死去亡魂的社会关系...除去自己这个合作了几年的搭档:约翰·窦也是李查克的第一个搭档。
【不对。实验室里那些人在解刨的时候,可能也会上几根香意思一下。】
李查克从上衣胸袋里抽出一根哈德门,轻轻蹲下。他没有把滤嘴放在口中,而是把香烟抓在指尖,将打火机燃起的蓝焰、打旋似地围着烤干的烟草打转。
只有不会抽烟的人才这么点烟:但是他也并不打算学会这个令人短命的嗜好。
等袅袅的烟气冒起,随着刮卷的气流四散;李查克便把哈德门放下,搭在电梯闸门菱形的铁栏前。
...
李查克沿着狭长的走道踱步--这种布置,让他响起入职培训时住的宿舍。不过这里仅仅遗留下些许人们生活过的痕迹,或许这也是执法人员没能找到目击证人的原因。
泛黄的墙壁上,还粘着些白痕:根据对称与位置来看,这些是被撕去的春联所余下的残留。
以及比周围发亮些的水泥印、以及光滑的亚克力板管道盖子;这是许久未用的邮政管道,重新打通的痕迹。
李查克边走着、边抬起拳尖,轻轻敲打着遍布锈迹的栏杆:噔噔噔、噔噔噔、噔噔--
“嗯?”
他感到指节处传来的怪异触感,接着才注意到栏杆上的一小撮怪异之处。
印痕清晰,阴刻似地向内凹陷,笼住大半个金属栏杆的扶手;几条纤长的印记环绕着一块不太规则的圆。
那是个--
手印。
金属制的栏杆不是橡皮泥,也不是用水浇湿的沙堆:再怎么抓握拧动,也不会有这么清晰的印痕。
除非...
...
李查克曲起上半身,看着自己的手掌覆上那个手印,并整个盖住、不露出一点缝隙:
根据腕骨前端到掌指骨的距离来看,这并不宽大的印记、应该是女人或是少年甚至小孩的手掌。
【会是[客户]留下的吗?】
虽然李查克没有看过警局里留下的、[客户]尸体的掌印与指纹记录;但她在死前带走了约翰·窦--而且用的并非是子弹、而是某种钝器:作为那个粗糙男人的搭档,李查克了解他的空手格斗与持械技术。
更不要说体重上的量级差--
所以就算档案里没有记录,那位叛逃的[客户]也可能是个罪人...或病人。
【这么大的行动风险,上头就派我们临时来处理?】
忿怒在胸腔里悄悄冒了个头,但旋即又缩回去了。
...
啪嗒。
细细的轻响。李查克没有抬头、只是稍稍转动眼球:透过眼角的余光,他看见窗格里上下晃动的窗页--来自于那位刚刚搬进这栋楼的新住户。
得出这个判断并不算难。在走进这栋楼之前,李查克已经监视了天湖小区两天;直到确定了安全才敢进来。
【住客在家:但是动作很笨拙,应该没有受过训练。至于栏杆上面这孤零零的手印,不排除是情绪型强迫症患者的可能性。】
【会是他的迷狂吗?】
李查克又在手印上擦了擦,接着才直起身子。他继续敲打栏杆的铁管,缓缓踱着步:
如果自己推断正确,身边就有一个带有攻击倾向的[病人]的话...那还是继续装作没有注意来得安全。
【出于对内化控制的追求、却又无法控制,表征不需要仪式性行为来进行唤起...多为肌体器官的异化。】
等他走到步道的尽头,李查克默默回想完了公司培训的内容。
【也就是说--现场还有第三者的存在?会是这个人...吗?也未必:百叶窗的窗页没有一点损坏;如果是病人,那就不可能控制得住。】
他微微摇摇头、转过身:得先回去、回到自己在芒街市的安全屋再继续考虑--
...
“嗨,你好。”
呼唤恍若从空无处冒起:那是一声纤细的招呼、介于童声与女声之间。
李查克看着站在眼前的少年--他穿着亮黄色的雨衣,大且长的双眼、眼角的褶皱像眼线似地向上翘起;咧成弧线的嘴上,有枚挡住下唇的虎牙。
他仿佛从乌有里迸现、犹如肥皂泡破裂的倒放。
少年似乎还没有进入变声期、也没有冒起凸出的喉结--可不知怎地,却不显得矮小。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站在这里的?李查克非常确定,自己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听到:而他经过训练的听力,可以辨别广播电台里藏着的暗码。
是思考和推断,影响了自己对周边环境的注意力么?
...
提问打断了李查克的愣神:
“楼道口那里的烟--你丢的吗?”
少年依旧咧着嘴角,凸出的虎牙亮晶晶的。
但李查克并不觉得对方在笑,于是李查克自己也不知道是否该挤出一个笑容。
之前抛到脑后的记忆浮现出来...约翰·窦与[客户]的死亡现场里发现了一张手写的告示;但李查克并未将其与所发生的凶案、联系到一起--
那张纸上写着:[请不要在电梯里抽烟]。
...
【对,对!是我!只是一根用来祭奠的烟,像是庙里上的香。我的搭档死在了那里,因为莫名其妙的任务和命令,可是我什么事都无法为他做--只能发他一根烟。这也会是我的命运吗?你还小,但是你应该也会理解--】
很多念头从李查克的思维深处钻出,顺着大脑的沟壑游走、爬动--他觉得自己应该抓住少年的肩膀咆哮,毕竟这也是对方在不久之后的未来里、终将要体验的世界。
每个人都要体会的世界。
...
“不、不...不。怎么会呢...”
可当李查克从打战撞击的牙齿里、挤出话语时--所剩的,只有否认与辩解:
“不是我...丢的,我来的时候...就有人扔在那里了。”
他把握紧的双拳藏在身后,低下头,望着自己的皮鞋尖--还有对面那双满是泥土痕迹的回力跑鞋。
...
李查克等待了一会,但没有回应。当他抬起头时,走廊已经空无一人了--后背不远处响起铁门关闭时的砰咚声,门的轮轴因生锈而吱吱呀呀。
他迈起大步,接着小跑起来、又变成全力的逃窜;李查克冲进楼梯间、每次都袋鼠似地一次跃下好几阶台阶。被冷汗浸透的衬衫贴紧脊背、变得透明,像是长出的第二层皮肤:
李查克并没有看清少年揣在口袋里的双手的大小,但...
他觉得,自己知道是谁杀了约翰·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