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你不像侦探!”
小委托人一见到吕启明开口第一句话就令他感到惊讶。
“我承认。但你也不像委托人。”吕启明起了兴致。
“你更像大学里的教授或者,嗯,记者。”小丫头稚气未脱的脸上浮现了些许欢乐。
“是嘛。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你可能不知道,我是武备学堂出来的。我还打过仗。”
小女孩并未显示任何波澜。
也许她父亲也当过兵打过仗。吕启明猜测。
“和我爹一样。”
吕启明微笑,果然不出他所料。来之前听赵小姐说过,这小女孩唤作阿茹。
“阿茹小姐今天来找我就是要委托我找你爹爹?”
“是的。他已经失踪快一周了。我觉得他可能出事了。”
说这话时,小女孩脸上十分平静,出奇地平静,非常不妙地平静。
“为什么都失踪一周了才想起找他?”
“我爹经常玩失踪,他生意上的工作比较繁忙,时常出差。出去一周,两周,甚至一个月都有过。我娘觉得这次跟往常一样,也就没放在心上。可我心里就是觉得不安分,十分不妥。”
吕启明起身倒了一杯水递给她问:“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说说看。”
“以前爹爹有事出差之前总会告诉我,而这次他是不辞而别的。况且家中行李细软均未带走,这已经很令人担心了。”
吕启明边听边做着笔记,继续问道:“那你爹爹叫什么名字,具体做什么工作的?”
门突然被敲响了,门口竟然站着一个精瘦精瘦的老头,穿着长衫戴着帽子,脚上穿着深灰色的布鞋,一副文人装扮。手上还捏着一串佛珠。
“老爹?您怎么来了?”吕启明当然认得此人,黎玉亭,他的义父,也是他在青帮的靠山。
“启明啊。”黎玉亭拍了拍他的肩膀,纤细无力的手臂却拍出了强劲的力道,“我就是来看看我的小侄女。”
“黎伯伯!”阿茹迎上前打招呼。
“哟,小茹,那么大了。上次见你你才这么点高呢。”黎玉亭从腰间比了个高度,眯着眼说。
二人客套一番,随即三人坐下。入座后,未等奉茶,黎玉亭先开口:“启明,小茹的父亲叫吴奎全。是我的老部下了。这次也是我介绍小茹来你这儿的。”
吕启明知道这个名字,曾经在义父家里也见过此人几面,不过也多年前了,目前脑海里根本没有这人的印象。
“没错。爹爹失踪后,我娘亲并没有放在心上,我倒是担心得紧。便想到给黎叔叔打个电话。本以为黎伯伯早就不记得我了,哪知道他一拿起电话,听到我的声音就猜到是我了。”
“启明,奎全的事一定务必办妥,中间我会给你一切必要的支援,你尽管开口就是。但求事件水落石出。”
“既然老爹您开了金口,我这小小侦探社便供您驱使,定要寻回吴大哥。”吕启明很不想接这个案子,可自己的侦探社大老板开了口岂有拒绝之理,除此之外,最重要的还是阿茹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珠子,时刻不停地望着他。那眼神他很久没见到了,太熟悉了,这么多年几乎忘记了那样的眼神。
五年了吧。到下周就满五年了,一眨眼妻女都走了那么久了。
吕启明由于在战斗中失了脚趾,成了残疾,一直得不到重用,大革命未结束便早早回到上海,另谋出路,这期间种种艰难困苦,辛酸经历更与旁人说。那时又恰逢孩子出世,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他在朋友的引荐下认识了黎玉亭。起初,他只是帮着做做保镖护卫的活儿其他一概不知。他只知道此人出手阔绰,为人豪爽,颇有英雄豪杰的气概。
但随着接触的深入,他渐渐感觉到此人不一般,他每次出去干活儿,黎玉亭只会告诉他们一行人必要的任务需要和信息,但到底干什么?货物是什么?和谁交易?交易对象又是谁这些问题,没有一个人能全部知道。
五年前,黎玉亭加入青帮,颇受他青睐的吕启明也因此被他收为义子。与黑道搭上关系后的生活与他日无异,他还是做着自己干爹交代下来的事情过着日子。这收入倒是比之前多了不少,一家三口的日子过得也舒坦。
可加入黑道的人哪能有什么安生日子过呢?
那日,吕启明按照指示,带上一拨人等候在茶馆,暗中保护交易中的兄弟。可这次却出了差错,对方想要黑吃黑,而且预先做了准备。等吕启明反应过来的时候,对方的大批人马已经冲了上来。也亏得吕启明临危不乱,边打边退,竟然以少胜多,成功脱逃。对手不仅损兵折将,连交易的货物钱财都失了去,这使得对方帮派十分气恼,并结下了仇怨。
这仇怨在几个月后结出了恶果,吕启明下班回家,就发现了被人乱刀砍死在床上的妻女的尸体。
接下来的五年里,吕启明在黎玉亭的帮助下找到了杀人凶手和下命令的幕后元凶。此人正是和黎玉亭烟土生意上的对手,他恨吕启明害了他赔了夫人又折兵,便找了暗杀大王王亚樵来报复。
查明凶手身份之后就是报仇了。只可惜这五年里,他根本没有机会再接近那个人了,黎玉亭也不行。此人已经将黑道身份洗白,成功登上政治界,如若再下杀手,可能会有损青帮的利益。
黎玉亭心疼自己义子痛失妻女,又无可奈何,不能帮他复仇,于是乎出资帮助他开设了这间启明侦探社,为的就是让他逐渐远离黑帮事务,改善心情。可吕启明现在渐渐觉得蹊跷侦探社的委托人大多由黎玉亭介绍,那些人非富即贵,而吕启明调查案子时经常会触及他们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些秘密自然而然地也收入了黎玉亭囊中。不知不觉中,黎玉亭手上的筹码已经丰富到令人咋舌。这些秘密就像定时炸弹,不知道何时会在上海炸个惊天动地炸个人仰马翻。
“大侦探?想什么呢?你这人可真有趣。”见吕启明陷入沉思,阿茹不禁觉得好奇。
“没什么。既然如此,我就接下委托了。明日我便登门拜访。如果可以看一下令尊的房间和私人物品的话,我相信可以找到更多线索。”吕启明打着官腔回答,言外之意是想尽快结束这次会面。因为他看到了干爹黎玉亭对他使了眼色。
他拨通房间的电话,将套房内的的赵小姐召出来,并嘱咐她好好给阿茹小姐记录信息。
待二位女眷进入内堂,办公室内只剩父子俩了。
“老爹,现在四下无人,有话对儿子讲就说吧。”
“启明,你是个聪明人。我们混黑道的自然是有些秘密在身,这么多年我也尽量不让你去沾我的那些生意,想必其中用意你是知道的。”
“那是自然。我吕启明拖着残缺之身,能有今天的地位也多仰仗老爹您了。不过老爹也不用太过于担心我和黑道走得太近。如今的乱世之下,早已无了是非对错,生存实乃最优先。”
“启明也不必太过于悲观。我虽然身在青帮,也为无奈之举。可在大是大非上必不可犯下大错。比如卖国贼我是万万做不成的。我这几年转而拜佛念经,极少接触生意也是为了躲那些日本赤佬。”
吕启明不声不响,习惯性掏出了烟盒,顿了顿又收了回去。
“所以啊,这位吴奎全老弟就是替我打理生意的一员。这期间要是查到了什么,你直接向我汇报。我只是授权他打理生意,至于生意上的事情全权由他负责了,我也是一概不知。”
“嗯。”吕启明犹豫了会儿还是拿出了烟盒,掏出一支烟点上了。
“香烟这种东西快点戒掉,对身体不好。”黎玉亭埋怨道。
“那烟土呢?老爹的烟土生意还算红火罢?”吕启明反讥道。
黎玉亭苦笑道:“启明啊,我知道你还耿耿于怀。那几年的烟土生意不好做,政府明面上打击烟土,但是暗地里,他们是想靠着打击烟土提高征税。利润越来越少,我们为了抢占生意,也只能靠斗恶斗狠了。我是万万都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向你妻女寻仇啊!”
“老爹,你的生意我一向不过问的。但是这次吴奎全到底是不是因为烟土出了事体?”
“肯定不是。”
见状如此,他也不好继续咄咄逼人,只得转换话题,聊了聊吴奎全的一些过往。
吕启明送走老爹后,将刚刚的谈话告诉给了赵小姐。
这位赵小姐芳名玉心,吕启明一直认为她二十出头,可她本人却说已经快三十了。出国留学归来后,她一直在报社工作,在一次采访中偶然认识了吕启明。二人搭档,在查案中相互熟悉起来。
某次探案时,二人遭逢不测,一凶徒突然抬枪向赵小姐射击,多亏吕启明眼疾手快,一个飞身扑向枪手,保住了赵玉心,但是代价是他的左肩受到了枪击贯穿伤,足足休养了大半年才痊愈。过意不去的赵玉心一直留在侦探社照顾他,直到痊愈,还是不肯离开,索性留下,成为了启明侦探社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员工。
二人相处久后,赵玉心发觉这位侦探有着极强的正义感,而且人生经历跌宕起伏,成就了他身上独特的沧桑感和个人魅力,无时不刻都在吸引着她。而且,通过赵小姐先前的工作他了解到了吕启明的一些过往,知道了他过世妻女的故事,更令其感叹吕启明的深情,这也是最触动她的一点。
赵小姐为人心细,谨慎,思考和逻辑推理能力都不差,是吕启明工作中的好帮手,甚至有不少案子都是靠她推理才能告破。现在的她俨然已经从秘书上升为了吕启明的智囊团了,吕大侦探一有心思不通之处,便会主动寻找这位女菩萨求得帮助。
“既然老爹都说了,吴奎全肯定不是他烟土生意的管理人。敢如此信誓旦旦说出,想必所言非虚,只是……”
见赵小姐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也好奇起来:“密斯赵,但说无妨。”
“我只是觉得此事非比寻常。即使吴奎全是替你老爹打理生意,他失踪了犯得着他老人家亲自出马吗?莫非此人还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而这秘密却是你老爹最紧要的东西?”
吕启明若有所思点点头说:“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老爹在江湖上的名讳?”
“我记得是什么鹰来着?”
“玉面鹰。”
“没错没错!我一直想问,为什么会有那么奇怪的绰号?”
“年轻时,他老人家绰号‘玉面鹰’,玉面是指他年轻时貌比潘安。”
赵小姐笑着打趣道:“比潘安我看未必,但定是比你吕大侦探貌美。”
“比我貌美那是自然的,不然玉面二字又从何谈起?而这‘蝇’字,是指他像只苍蝇一样。”吕启明丝毫不介意赵小姐的揶揄,结果反而赵小姐落了个自讨没趣。
“何解?我以为是老鹰的‘鹰’”赵小姐问。
“正所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老爹年轻时只要是黑道能涉及的事情,他无一不做,无一不擅长。只是这‘蝇’字不雅,所以他自己改成了‘鹰’。况且江湖传闻,他最早就是靠贩卖妇女儿童起家的。”
“啊!太可怕了。我会不会被……天哪,刚才我还跟他聊了好久。要死了,要死了。”
知道她在开玩笑,又带着点嘲讽,吕启明白了她一眼说:“这只是传闻。而且就算是真的你放心,我觉得不会让他动你一根头发的。”
“他可是你的义父,若他真要动我,你能为了我而反他?”赵玉心看似随口一问,但心却扑通扑通直跳,全神贯注地盯着对方。
“那是自然,你是我的……我的好手下,莫说是义父,哪怕是亲爹也不行。”
听到他的回答,赵玉心嘴角一弯,心中泛起甜意。
只消再多点时间,兴许就可以得到他的心了。
赵小姐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转换了话题:“可是,卖人也太缺德了。这行真的很赚钱吗?”
“民国头几年的确很挣钱。很多穷苦人家生了孩子,养不起,要是卖不掉也只能扔掉,或者狠心点弄死。若是卖给别人不仅能救孩子一命,还能挣钱贴补点家用。这事儿罢,现在很多地方还有呢。不过要真缺德的,还得是那种偷人孩子去卖,或者欺骗良家女子,逼良为娼这种行为。”
“那如果你老爹以前真的干过这些事儿,你猜他是哪种?”
“你没看到他手上盘的佛珠串吗?”
启明想起叶雄在百乐门舞厅提到过“玉面鹰”的名号在江湖上又出现了。心下莫名地担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