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情绮梦坊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5章 邻居

装了老虎窗的阁楼比想象中的暗,也比想象中的矮。顾阿月伸手可以摸到屋顶,只有走在屋脊最高处,压迫感才稍减弱。

等视线适应室内的昏暗,逐渐辩出跪在地上的陆松之哥哥。陆松之一向傲然的后背颓然地拱着,头低低垂在胸前。乱入的顾阿月和吱呀响的房门都没能惊动他,他哭得正投入。顾阿月的心被什么东西狠狠拨动了一下,笑容凝固在她脸上。她愣在原地。

陆松之的呜呜哭声之外,还有被痛苦压榨出的哼哼声。

哼声被刻意压制,仍旧绵延不止。落在耳里,那般痛苦,又那般无助。哭声和哼声具象化,挠在顾阿月的心上。一声声,一下下。心都要疼了。顾阿月的眼睛里渐渐蓄满泪水。她不经世事,却也看懂,应该是陆松之妈妈生病了,年幼的陆松之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顾阿月想大喊,松之哥哥你别怕,我叫父母来帮你。可是,嘴巴却像涂了胶水一样张不开;想跑回家来拉父母上楼,双脚像被钉住一样动弹不得。

时间失去度量的意义,可能过去了一瞬,也可能过去了很久。顾阿月默默共情着阁楼的悲伤,眼眶里泪花一点点增多。

门外响起上楼梯的脚步声,接着响起朱芝呼唤陆松之和顾阿月的声音。姆妈的声音打破阿月身上的魔法,她终于可以自由活动了。

顾阿月扭转身,扑进姆妈怀里,环抱着姆妈的腰:“姆妈,快去看看陆松之姆妈。”

低矮的斜坡屋顶下,床上躺着凝眉闭眼的陆松之妈妈。细细的柳叶眉,鹅蛋脸,高鼻梁,因痛苦而咬着下唇。一眼望去,正如秦爱娣所描绘:林妹妹。真真是典型的东方美人。

朱芝手才摸到陆松之姆妈额头,就惊叫一声。她让陆松之快去拉亮灯泡。扭头嘱咐阿月,快让阿爸去借一辆黄鱼车来,再喊一楼徐有智姆妈上来。

陆松之燃起希望,脸上还挂着泪珠,眼睛却明亮起来。他目光殷切地注视着朱芝,仿佛看救星。灯亮了,陆松之妈妈过分白皙的脸蛋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顾国强是个热心肠,秦爱娣也乐于伸出援手。秦爱娣富有穿透力的嗓门惊动二楼的陈老师,陈老师迈着解放脚去阁楼扛出一条被子。

顾国强背着滚烫的陆松之妈妈下楼,在拥挤不堪的客堂间与一个矮壮的小伙子打了对面。对方一愣。秦爱娣高嗓门喊起来:“小金你快让让,阁楼高烧,得赶紧送去看医生。”

住一楼西厢房的金龙倒退出去,看顾国强背人背得摇摇晃晃,眼看体力不支。扬着胳膊喊:“爷叔,侬来塞(行)哇?”顾国强用大口喘气回答他。矮壮的金龙噗嗤笑出声,驾着胳膊跑出天井。

一辆黄鱼车已经停在32号门口。

金龙麻利跨上车:“爷叔。去哪家医院。你指路,我来蹬。”一回头,看到顾国强比他还白嫩的面孔。糟了个糕,闹个乌龙。金龙更要笑了。

朱芝秦爱娣和陈老师三人六只手铺好盖好,谁陪诊成了问题。秦爱娣明显往后退了一步,路灯下陈老师老态毕现,朱芝一咬牙:“老顾,你在家带孩子,我去。阿弟,咱们去就近的社区医院。”陈老师往朱芝手里塞了一个手绢。顾国强边往家里跑边喊:“你们等等,我去拿钱。”

金龙青春年少,力大无穷,把黄鱼车蹬得呼呼生风。朱芝虚汗一层,拿陈老师的手帕擦汗时才发现,手帕里包着钱。两张十元。朱芝不禁心头一热。再看金龙为了跑得快,座位也不坐,屁股腾空猛踩。朱芝尽弃前嫌,感动之下,头也不疼,怀里的病人也不讨厌了。

当晚夜深时,金龙踏着黄鱼车,载着朱芝和陆松之姆妈回到绮梦坊32号。

临出发前,陆松之交给朱芝的小包里有薄膜塑封成的单面身份证和病历卡小卡,朱芝晓得陆松之姆妈叫盛蕙雅,比她小3岁。盛蕙雅看样子是医院常客,凭小卡调出来的病例卡薄一整本都快写完了。医生打了退烧针,开了抗病毒的药,叮嘱朱芝病人要多休息,多补充营养,另外,医生回翻病历本,嘀咕一句:身体太差了。朱芝听得心一紧,想到陆家关在监狱的阿爸,继而理解夜里不知疲倦的踱步。那是忧心如焚的外化。

黄鱼车哐当响,刹车声惊动32号的邻居们,大家陆续走出房门,表达关心。下班归来的徐德明用充满权威的声音说起刚过去的寒冬里爆发的H1N1甲型流感,察言观色后,判定盛蕙雅十有八九是中招了甲流,反应如此明显,根源在于体质太弱。秦爱娣听得一脸崇拜。

顾国强默默蹲下身,背盛蕙雅上三楼。朱芝和陈老师一前一后,一个托朱芝屁股,一个扛被子。陆松之不断说谢谢,让人闻之心酸。

当天夜里,朱芝睡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好觉。次日醒来,神清气爽。她的内心,接受了新家。心安了。

因为要照顾姆妈,陆松之请假,顾阿月解放双脚的宏伟大计泡汤。

金龙看上去粗枝大叶,其实粗中有细。一次他路过灶披间,看到陆松之手忙脚乱在煮蛋,很快,他端了一碗皮蛋瘦肉粥给陆松之,咬死说自己煮多吃不完,松之阿弟不要就请帮忙倒掉。说完,头也不回出门。

秦爱娣啧啧,拿调羹舀一勺,赞叹:不愧是厨师。

陆松之捧着还热着的粥碗,上阁楼。

这顿金龙送碗粥,那顿陈老师送小菜,秦老师偶尔也会多买一条不用票的鱼,蒸好端上阁楼。朱芝则每晚都将夜饭分给阁楼。身为医生的徐德明更是带来中医院里熬煮好的中药。在邻居们的热心帮助下,盛蕙雅终于日渐好转,陆松之也不需要再请假了。

这天早晨,顾阿月一张隔夜面孔,跟着阿姐和有智哥哥出32号的乌木门,踢踢踏踏,往学校方向走。

一阵自行车的铃声从身后响起。

顾阿月福至心灵,连忙回头,果然看到陆松之一扫之前的忧郁,重新回到往日神清气爽的模样,甚至还露出平时不常见的笑容:“我自行车可以载——”

顾阿月举手抢答:“我!我!我!我最小!”说完,自己抓着陆松之衣衫,猴一样盘踞在车后座上。

陆松之哑然。

他本来想对顾家姊妹和徐有智说,他自行车可以载他们的书包。然而顾阿月已经坐上后座,眼睛放光,万事俱备,只欠他踩着往前跑了。事已至此,陆松之只好说:“那我每天换一个载。”这是他对热心邻居力所能及的回报。

当天放学,顾阿月立在海潮小学门口,左顾右盼等自行车。

坐自行车的感觉太好了。风从耳边吹过,半点力气不花,轻松超越同学,还能赚同学大把羡慕眼光。美滋滋。

一眼看见人群中的自行车主人,顾阿月用穿透半个校园的脆亮童声高喊:“松之哥哥。”

二楼,正在弹奏钢琴的音乐老师猛然抬头:乖乖。好苗子。

人群被顾阿月喊得骚动起来。陆松之看一眼顾悦卿,顾悦卿已经脸红,主动跑过去,拽着妹妹的胳膊往背人的地方拖:“你不要仗着年龄小就没分寸。人家骑自行车也要花力气的。你没发现陆松之都瘦了吗?”

“所以,还是应该喊他到我们家吃夜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