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金龙
夜风吹拂。
微寒,但能承受。
金龙从浑堂走出来。一出来,就迫不及待点上烟,美美吸一口。他金鱼吐泡泡一样吐出一个个烟圈,假装没察觉路人的惊叹。一抬头,看到不远处杂货店门口立着两个熟悉的身影。
杂货店门窗散出的灯光带着暖黄色,两个身影靠在一辆自行车旁,面对面喝汽水。马路上偶尔有人骑着自行车哐当哐当路过,隔着一段距离,无法听到两个人在说什么,但肢体语言无疑在表述他们聊得很开心。
金龙眯了眯眼睛。作为他们的同龄人,他很想加入。但——
凡事就怕有个但字。
此处有,且不止一个。
但他金龙跟他们不一样。他不是上海本地人,是宁波人,一直在宁波长到17岁,来上海顶替他爸爸在毛巾厂当厨师;他的上海话带着宁波口音;因为幼时家贫,他身材矮小;因为少年时就跟伙伴们偷偷抽烟,染上烟瘾,他身上带着不讨彩彩喜欢的烟味儿;因为顽皮捣蛋,他初中没读完就辍学,不能跟有年说到一起。
他跟他们同住绮梦坊32号,却跟他们格格不入。
他甚至住得比他们都宽裕,却得不到他们的羡慕。
金龙立在浑堂门口,一直到烟燃烧到指头,才收回注视的目光。
最终,身为男儿的气量与大度,令他走上前去。
正好有年和彩彩汽水喝光,三个人结伴回32号。彩彩嫌弃金龙身上的烟味,摆着手扇空气,特意走到有年的另一侧。金龙假当没发现。有年一路自说自话,说最近压力太大,简直熬不下去,每天都在思考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要是班级上有人突然发疯,他会无比理解。说不定,他就是下一个拍桌子扔书的那一个。
“宛平南路多少号是精神病院?”金龙终于插上话。
“600号!”有年和彩彩异口同声。
说话间三人回到32号。推开乌木门,小天井里赫然立着一个身影。身影静默不语,但杀气腾腾。第二眼才认出是秦爱娣。彩彩和有年吓得不敢出声。金龙入社会有两年了,处变不惊,寻常地跟秦爱娣打招呼:“阿姐好。”
“小赤佬。我年龄好当你姆妈了。”
“姆妈。”金龙从谏如流。
金龙胡搅蛮缠的空隙,有年和彩彩各自归家。
秦爱娣来到东厢房北部隔出的上下铺小房间,看到长子已经弓背坐在学习桌前。小台灯照亮桌上的试卷,秦爱娣有心追问,又怕徐德明听到,只好将担忧咽肚子里。之前心里那个模糊的主意,此刻逐渐清晰起来。她也因为主意拿定而沉心静气。
单休日。
陆松之去街角,那里有个擦鞋匠。讲一口洋泾浜,口音驳杂,听不出是哪里人。擦鞋匠年龄很大了,常年暴露在室外,风吹日晒成浅铜肤色。擦鞋的时候后背拱着,头低着,通常沉默不语,遇到话多的顾客,也会低着头附和。陆松之早就觉得,他像扫地僧,深藏不露。
仲春的午后太阳暖洋洋的。没有顾客的时候,老擦鞋匠手揣在袖笼里,穿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后背靠在墙上,眯着眼睛养神。再睁眼看到蹲在他旁边的陆松之。
大家都是熟面孔,不必客套。
陆松之张口,问老伯伯可知道提篮桥监狱?擦鞋匠波澜不兴,说知道,主要关押的是刑事罪犯。判一年的上海本地关关,判一年以上的要发到外地。
陆松之再张口,问,要是判三年,可能犯了什么罪?擦鞋匠重新闭上眼睛。答非所问:判一年的上海本地关关,判一年以上的要发到外地。XJ,安徽,江西。那可有苦头吃喽。
陆松之缓了缓,让心底的悲伤沉淀一下,继续问,犯了什么罪会被判三年?擦鞋匠微不可察地摇摇头。那可多了。故意伤害,造成他人重伤;诈骗,骗人很多钞票或很贵东西;贪污,非法经营,聚众斗殴,寻衅滋事,盗窃,赌博……世间的恶,花头精多嘞。
陆松之憋住气,以免眼眶里的泪水摇晃出来。世间的恶,他的阿爸犯了哪一条呢?
擦鞋匠撩眼皮,只能看到少年浓密硬挺的发。
见少年迟迟不抬头,他自顾自开口。语气轻慢。老底子,他认识一个朋友,在公私合营工厂上班。生产线上废弃的铜线堆在仓库角落。一天天的也没人过问。他正好是仓库管理员。每天下班,缠身上带走一些卖掉。第一次,卖了十几块,没人发现。尝到甜头后,继续作案。他不光卖铜线,渐渐还偷电子元件卖。工厂在一次盘点中发现东西丢失,报了警。前前后后,累计卖了两千块。这样数额较大,多次作案,属于情节严重,判了三年,关押在提篮桥监狱。
陆松之很想问,你这位朋友他姓什么?恐惧令他张不开嘴。眼前的地面上,突然湿了一个小圆点。是眼眶里的眼泪掉落了。圆点的边缘凸凸凹凹,是泪珠坠落后四溅的模样。
仲春的这个周日,气温突然飙升到二十八度。燥热在没来及脱去棉服的体内升腾。路过杂货店,顾阿月拽着顾国强的衣袖,闹着要喝橘子水。
顾国强生得肌肤白嫩,长手长脚,看上去体态匀称。许是经年从事服务行业的缘故,后背轻微有点驼,常年笑面孔,看得出是个好脾气。顾悦卿常常觉得,正是阿爸无原则的退让,让妹妹肆无忌惮,都敢骑到阿爸脖子上了。
见阿爸不肯松口,顾阿月直接把自己当秤锤,吊在阿爸的胳膊上,双脚刹车一样撑地。顾国强哭笑不得,紧闭双唇,一反常态,就是不松口。
顾悦卿看得满意极了。太好了,就是要杀杀阿月无理取闹的劲头。
顾阿月正作天作地,忽然两手一松,乖乖立在顾国强身旁。顾国强心里一骇,不知道小作精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忽听阿月脆生生喊一声。
“松之哥哥。”
陆松之微微抬头瞥一眼,没做声。
“松之哥哥要喝橘子水吗?我阿爸说要请我们。”顾悦卿赶紧伸手捂阿月的嘴,还是没来及。
顾国强嘴角直抽搐。小作精倒是聪明,晓得曲线救国。
陆松之摇摇头,瓮声瓮气回答,他要去剃头。
“剃头?你剃头要多少钱?”
“五角。”
“五角!你把钱给我,我包你剃出值五元的头!”
陆松之不由看一眼顾阿月。顾阿月信心满满。她年龄太小,又太得意,没有留意到陆松之双眼微红。
一旁的顾国强忍不住,哈哈哈地笑出声。他长胳膊一伸,揽住陆松之,宽大又骨节分明的手包住少年单薄的肩膀:“走吧,回家!爷叔今朝做你的上门理发师!”
顾阿月昂着粉白粉白的面孔,追加:“先理发,看效果,满意再付钞票。我也不要你的钞票,你就请我和阿姐吃橘子水就好。一毛钱一瓶。你赚了。我们也赚了。我也太聪明了。是吧,阿姐?”
顾悦卿吃惊之下笑了,连陆松之也没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