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洗澡时头发上的泡沫顺着水流向下走,我笔直地站着,泡泡掉进耳朵的轮廓,所有声音都变得沉闷,音乐大声宣告着一个空间的自由,我被泡沫堵住耳朵,合上眼睛闭着嘴巴屏住呼吸,心的语言就失去了所有的出口。
绿妮,我们曾经都很喜欢的一个乐队出了新歌,我没来得及听几遍就下架了,因为歌词被误解成教唆跳楼的怪词邪念。你曾经为我抄过一幅歌词,用信封完整包好送给我,起初我告诉你我喜欢这首歌,其实是我记错了歌名。我没告诉你这些,而你最开始喜欢的是我之前从未听过的一首。
音乐成为记忆的载体,成为你出现的记号。出于对回想的恐惧,我很久不再点开那个乐队,仿佛下一秒它们就带着汹涌磅礴的滔天骇浪和你出现在我眼前,爱和恨让你比海角的黑岩石更让人恐惧。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爱你,我只是听你叙说,走在你身旁,看你将眼镜摘下趴着睡觉,我只是以一个过期的几何形状立在那里,然后我知道我必须去爱你。我付出的是爱吗,它们对你造成了太大的负担,我们两个变成背着秤砣走路的人。
我的爱让你恨我,我理解你的恨,今日我以同样的恨审视过往,我以为我对一切情感都明了了,写下来一切却都混淆了,绿妮,我理不清自己,你滴一滴墨在水里不断搅浑,那就是我。
我明确的爱是一个瞬间,在我心里记了很多年,那时日落,半个太阳在窗边倚靠,流云熔金,光辉透过玻璃洒在你身上,光线自右向左穿过,穿过你的发丝,你琥珀色的瞳孔,你的嘴唇因为干燥起了皮,你的面孔突然变成金黄色。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里感动着,让语言躲进光被遮蔽的另一侧,那一片寂寞的阴影。
我是在凭借这些回忆爱你吗?
绿妮,我一边躲避一边回忆,旧的忧伤依依不肯分别,新的痛苦又追着年阴郁的马而来。
刚刚翻到一个美丽的句子,应该是从哪本诗集上摘录而来
向我走来,
这清晨是脑中一滴凝冻的泪。
我写过一首短短的小诗,我要把它给你看看
死亡的阴影攀附她手
水桶般的腰胯向下倾斜,流泻
——生命
蜂蜜色的眼泪被风裹挟
她腿颤抖
颤抖属于生活
落在他人眼里是诗歌
诗歌是一棵苦涩橡木挥着汗的碎屑
绿妮,这应该在讲述我的祖母,但是经过思想的加工处理,我也会不确定我写下来的东西的本质到底是怎样,这样最基本最简单的信息,我的心里也会有自己的加工润色,可见世上哪有什么绝对纯真的东西。
绿妮,我曾对你讲过她吗。我的祖母,她叫塞莉,二十年前她还没那么老,我刚刚出生,我是被她背大的,因为爱哭一直要她背着哄我,在我不记事的日子里双腿就已经享过了清福。她背着我,我记不清是直接背着我还是将我放进背篓里再背着我,应该是背篓,因为她还要喂养一些牲畜,那些牲畜也供养着我们。一群鸡,一头猪,两条狗,两只驴子和几只羊,这是她需要喂养的全部牲畜,在这里忽略人不计。
母鸡很多,但只有一只公鸡,我讨厌它因为曾经被它追着啄,我滑下小坡抓着草在坡上坠着,它仍然要对着我的脑门继续啄,它很有毅力,我没有胆魄,在塞莉发现并拯救我之后她断定我被吓得失了魂,或许是我表现的太安静了像个痴呆,也可能是其他样子,总之我的祖母断定我失了魂,于是她替我叫了一路魂,从房后牲畜的栖息地到房前的坡,二三十米路,我丢失的魂在那里徘徊。我对这种事情半信半疑,现在想想或许我的魂真的丢了些,而那天或许塞莉没把它从迷失中喊回我的身体,我常常想起那些日子,那一条路和我在坡上时手里紧紧攥着的两把青草,这或许就是因为我的魂还在那里徘徊,那二三十米路。
绿妮,想念就是一部分的迷失,当我们开始想念就意味着我们已经失去了点什么。
我不喜欢猪,因为它们浑身脏兮兮,可是现在我竟然觉得它们可怜,可怜到一种悲哀的境地,可怜到我居然想流泪。它们脏兮兮的,在泥土食物残渣和排泄物混合的圈里生活,高兴或者悲伤都哼哧几声,一觉睡醒吃一顿很多东西混杂的饭,这样过很多个日子,然后就被杀了。
比起其他我更喜欢那匹灰驴,大人总说要小心驴撅蹄子,但我没见过,我觉得它们是温顺的,喝水时温顺,咀嚼蓬草时温顺,拉犁时温顺,我偶尔会去抚摸它两眼中间稍微靠下位置上的白毛,它们的毛发只有薄薄一层,我抚摸时也有种奇怪的感觉,现在想来觉得它们眼里应该有些悲哀的泪,这些泪也是温顺的。喂水时拎着水桶,它们一口气就可以喝半桶,但是冬天喝的少,塞莉会在这时以不容反抗的态度来逼迫驴子多喝水---是生命就需要喝水,多喝水对谁的肉体都好。冬天里水桶结了一层薄冰,而驴的毛发只有薄薄一层,敲碎了冰要继续喂水,多喝水对谁的肉体都好,吃好了喝好了,它们要在土窑里熬过这个冬。
羊也是不错的,柔软的毛,坚硬的角,嚼干玉米粒时发出咯吱和嘎嘣的声音,春天偶尔将它们赶到附近田地边上去吃草,印象里祖父和它们很有交情,挑一两天,他就带上他的羊群和我们这些孩子,去到一片野草初长却也繁茂的土地上,老牧羊人和小牧羊人,我们肯定谈论过关于野草和昆虫的秘密。小羊是尤其可爱的,大羊总有一种固执的呆笨,它们莽撞,冲动,因为我见过它们用羊角抵着打架,所以实在不觉得它们聪明,甚至是有点可恨了。
春天里的野草长得很快,五天就可以长出很长一茬,而房子却老的很慢,片片砖瓦都保持着日复一日相同的单调色彩,直到某天猛然惊觉这些房子已经又老又旧了,原来已经过去了十几年。
绿妮,房子的老去像人一样,老人越缩越小,房子也越缩越小。
崩塌,一切都在崩塌,塞莉的骨头也在崩塌,她的血液变成土地的颜色,塞莉快要回到土里去了,绿妮,我害怕。我不愿再承受离别,离别让我也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