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如果回不来，就当你从没见过我
2003年的秋天来得比往年早。
高三（3）班的教室里，风扇已经停了，窗外的银杏叶却还没完全黄透，青黄交错地挂在枝头，像一幅未完成的画。
许朝阳坐在座位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第三节课是体育课，但林晚迟迟没出现。直到上课铃响前最后一分钟，她才匆匆推门进来，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你又没吃早饭？“许朝阳压低声音问，从抽屉里摸出一袋牛奶推过去。
林晚摇摇头，把牛奶推回来：“没事，就是昨晚睡得晚。“她低头翻书，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许朝阳注意到她的手腕比上学期更细了，校服袖口空荡荡的，随着写字的动作轻轻晃动。
操场上，体育老师吹响了集合哨。
九月的阳光依然毒辣，塑胶跑道蒸腾起橡胶的气味。
“今天测800米，“体育老师拿着记录本，“女生先来。“
林晚站在起跑线上，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角。许朝阳站在男生队伍里，目光一直没离开她。自从初二那次住院后，她的体育课大多是见习，但今天不知为什么，她站上了跑道。
发令枪响。
前两百米，林晚还保持在中间位置。但转过第一个弯道时，她的步伐突然乱了。许朝阳看见她踉跄了一下，伸手扶住了跑道边的护栏。
然后，像慢镜头一样，她缓缓倒了下去。
“林晚！“
许朝阳冲过去时，她已经失去了意识，嘴唇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体育老师抱起她就往医务室跑，许朝阳跟在后面，看见她垂落的手臂上有一大片淤青——那是上周抽血留下的针眼周围扩散开的。
医务室的门关着，校医在里面检查。
许朝阳站在走廊上，额头抵着冰凉的瓷砖墙壁。这三年里，他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这样等待了。初二那场“贫血“之后，林晚的体质越来越差，但每次问她，她都说“复查结果很好“。
门开了，校医走出来：“你是她同学？“
“她怎么样？“
“血压太低，已经醒了，但需要休息。“校医犹豫了一下，“她书包里有个文件袋，你能帮忙拿出来吗？可能需要联系家长。“
许朝阳走进医务室。林晚躺在窄小的病床上，眼睛闭着，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片阴影。她的书包放在椅子上，露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的一角。
他轻轻抽出文件袋，一张纸从没封好的袋口滑了出来，飘落在地。
白纸黑字，最上方印着红色抬头：
省立医院血液科诊断证明书
诊断结果：再生障碍性贫血（重型）
建议：立即住院治疗
日期是三天前。
林晚醒来时，夕阳已经西斜，医务室里只剩下她和许朝阳。
许朝阳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那张诊断书。见她醒了，他把纸举到她眼前，声音沙哑：“这是什么？“
林晚的瞳孔收缩了一下，随即垂下眼睛：“你看了啊。“
“三年，“许朝阳的手指捏得诊断书边缘发皱，“你骗了我三年。“
窗外的银杏树沙沙作响，一片早枯的叶子飘进来，落在病床上。林晚伸手捏住叶柄，轻轻转动：“不是故意骗你...只是...“
“只是什么？“许朝阳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你知道这是什么病吗？你知道我看到你晕倒时有多——“他的声音哽住了。
林晚抬起头。夕阳从她背后的窗户照进来，给她苍白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却照不进她的眼睛。
“我知道。“她轻声说，“所以我没告诉你。“
回教室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中间隔着三步远的距离。
林晚的书包背在许朝阳肩上，里面装着那个要命的文件袋。走到教学楼拐角时，她突然停下：“朝阳。“
许朝阳转身，看见她站在一扇被爬山虎覆盖的窗前，斑驳的光影在她脸上晃动。
“帮我个忙，“她努力扬起嘴角，做出一个和往常一样的笑容，“别告诉其他人，好吗？“
许朝阳盯着她的笑脸，突然想起初二那年，她也是这样笑着对他说“只是有点贫血“。那时阳光透过银杏叶照在她脸上，金灿灿的，仿佛永远不会有阴天。
而现在，她的笑容像一张随时会碎裂的面具。
“你打算怎么办？“他听见自己问。
林晚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下周开始请假，去省城医院治疗。“她顿了顿，“可能...要休学一段时间。“
一片银杏叶飘落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许朝阳弯腰捡起来，叶子已经干枯，叶脉清晰地凸起，像一张布满血管的手。
“多久？“他问。
林晚没有回答。
那晚，许朝阳在交换日记上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最终只留下一句话：
“2003年9月17日，阴。今天在医务室，我第一次希望你的谎言是真的。“
第二天清晨，他早早到了教室，把日记本放进林晚的课桌。翻开最新一页，上面多了一幅画——一棵枝繁叶茂的银杏树，树下两个小人儿手拉着手，没有面孔，没有细节，只有紧紧相握的手。
林晚来的时候，教室里还没几个人。她看到画，怔了怔，然后从书包里掏出一叠信纸，开始写信。
许朝阳回到座位时，发现日记本上多了一行字：
“等我回来，我们再一起看银杏。“
字迹有些抖，像是忍着疼痛写的。
林晚请假的那天，秋雨来得猝不及防。
许朝阳站在教室窗前，看着她的父母帮她收拾课桌里的东西。她的动作很慢，每拿起一本书都要停顿几秒，仿佛在记忆里刻下这个教室的样子。
临走时，她塞给许朝阳一个信封：“等我走了再打开。“
雨越下越大，模糊了车窗。许朝阳站在校门口，直到那辆载着林晚的车消失在雨幕中。
他打开信封，里面是一片塑封好的银杏叶标本，叶脉上用极细的笔写着一行小字：
“如果回不来，就当你从没见过我。“
雨滴砸在塑封袋上，像谁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