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日之歌(世界科幻大师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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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卢斯 一百七十二种方法

据我所知,有一百七十二种方法可以破坏一个旅馆房间。过去八个月,我们赶路时坐在面包车里集思广益,讨论出了这些方法。就当是个游戏,我心想:61.推倒所有的家具;83.放进去一群野猫;92.往所有的抽屉里倒满啤酒;……93.装满弹珠;114.地板铺上涂了肥皂的塑料布,在上面滑着玩;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我不在场的时候,我的乐队想出了第一百七十三种方法,并首次投入试运行。这可不是什么令我引以为荣的事情。

如果杰玛在这里,她会怎么办?我不再站在走廊上干瞪眼,而是直接走进他们的房间关上门,幸而没有旅馆员工经过。保险起见,我顺便按下按钮点亮“请勿打扰”的标志。“见鬼,伙计们。这是一家不错的旅馆。你们到底干了什么?”

“我们找到了一些涂料。”休伊特呼吸的气味闻起来就像酿酒厂的垃圾箱。他在门厅里围着我转悠。

“你可真擅长轻描淡写。”

他们把所有的行李和乐器都塞进了门口的壁橱。整个房间被粉刷成一种鲜艳的荧光粉色,早上我离开时肯定不是这个样子。不仅仅是墙壁,床头板、床头柜、梳妆台也被粉刷了。地毯上飞溅的痕迹看起来就像有人用刀刺中一个布偶,任它慢慢爬走死掉。即使在这些涂料的气味中,休伊特呼吸的臭味仍然掩盖不住。

“甚至连电视都是?”我问,“开玩笑吗?”

电视也一样,边框和屏幕都一样。一层湿淋淋的粉红涂料后面正在播放有线电视新闻,讨论一条新的高速公路仅限自动驾驶汽车通行的事。我们会避开那条公路。

JD懒洋洋地躺在远处的那张床上,手里拿着一杯焦糖色的东西。他的鞋也是粉红色的。至于床单,那是另外一处布偶谋杀案的现场。

“我们考虑过搞个重点装饰墙。”他朝床头板后面那道墙挥了挥杯子。

阿普丽尔坐在桌子上,手里拿着鼓槌,在空气中敲出无声的鼓点。“你今天过得怎么样?”她问道,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马上回来。”我逃进走廊,摸出我和阿普丽尔同住房间的钥匙卡。我们的房间里安静无人,并且最重要的是,不是粉红色的。我把吉他包斜靠在角落里,长出了一口气,我没有意识到自己之前一直屏着呼吸,我在床上向后一躺,打电话给杰玛。

“我们不应该自己到这里来,”她一接电话我就说,“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叹了口气,“嗨,卢斯。我弟弟没事,谢谢你问候他。子弹直接穿过他的身体,但没有击中任何器官。”

“我听说了!我很高兴他没事!对不起,我应该先问候他的。不过你觉得你能很快就回来吗?”

“不,我真的做不到。怎么了?你需要什么东西吗?”

“一位巡演经理。一个保姆,照管你丢给我的这些巨婴,这样我就可以专注搞音乐,而不是担任房间里唯一的成年人,我明明比他们所有人都小。没关系。我不该打这个电话的,很抱歉打扰你。我希望你弟弟尽快好起来。”

我挂断电话。就算巡演经理不在,路上这几个星期我们应该也能应付得了。很多乐队没有经理也过得挺好,但那些可能是真正的乐队,每个人都切实投入其中。我之前一直单独演出,直到这个厂牌[1]雇用了这些所谓的专业人士来支持我进行巡回演出。

我敲了敲门,休伊特又一次开门让我进去。冰箱里横着塞了两个大瓶子,分别装着杜松子酒和龙舌兰酒。这个被粉刷过的迷你冰箱让我的指尖变成了粉红色,还黏糊糊的。指纹会使我变成同谋,我心想。我拿出龙舌兰酒,直接对着瓶子喝了一大口。涩口的便宜货,难怪要冷藏。窗户下面的扶手椅没有被粉刷,于是我拿着龙舌兰酒走过去,小心翼翼地,以免碰到别的东西。

“好吧,阿普丽尔。”我开始回答她的问题,仿佛我之前没有离开过,“既然你想知道。我的这一天从早上五点开始,首先参加了两个不同的晨间电视节目,然后是一个电台点播节目。然后我在车站停车场打了两个小时的电话,跟厂牌抗议我们为什么还没拿到新的T恤。然后我为一个本地音乐播客创作了几首原声歌曲,吃了个很一般的墨西哥卷饼,回来后发现你们比我取得了更多的成果。我是说,我为什么要浪费这么多时间宣传我们明晚的演出?我本可以帮你们一块儿搞装修。”

他们都露出叛逆的眼神,甚至连阿普丽尔也懒得出于礼貌而表现出愧疚。他们知道,如果我愿意,我有权解雇他们,但我不会这么做的。我们在舞台上配合极佳。

我没法一直保持铁面无情,“你们从哪儿搞到的涂料?”

阿普丽尔咧嘴一笑,“我们查了下最近的卖酒的商店在哪儿,对吧?要到那里去,我们必须跑步横穿一条高速公路,大概有六条车道,这就有点儿,嗯,令人头疼。所以回来的路上我们想找个更合适的地方过马路,比如什么地方可能有人行横道,然后我们路过一家超级沃利幼儿园,有个房间正在重新装修,空无一人,对吧?但门是开着的,我猜是为了通风。”

我咕哝了一声,又喝了一口龙舌兰酒,“你们从幼儿园偷的?”

“一家超级沃利幼儿园,”JD说,“他们不会因为我们破产的,我跟你保证。不管怎么说,我们又出去找了家真正的超级沃利,在那儿花了点儿本来不会花的钱,所以扯平了。”

我简直不敢问,“你们还买了什么?”

“这就是最妙的地方。”休伊特按下电灯开关。

房间里在发光。粉红色的电视机和床头板后面的墙壁还涂了一层外星人似的夜光绿,只有关灯时才能看见。浴室后面的墙壁上画着我们乐队的标志:一尊闪闪发光的大炮。阿普丽尔的鼓槌也在发光——如果他们只在自己的东西上瞎画就好了。

“我希望你们有人能抓来一只笑得龇牙咧嘴的柴郡猫,因为我很想一拳打掉某个人的牙齿。”

JD的声音从我旁边传来,“就像我说的:我们考虑过搞个重点装饰墙,但后来我们决定还是算了。”

我把瓶子举到嘴边,免得说出什么以后会感到后悔的话。我坐在椅子上打了一会儿瞌睡,然后在灯光又亮起来时清醒过来。阿普丽尔不见了,也许是回到我们的房间去了;JD睡在床上;休伊特自个儿在浴室里唱歌。也许我闭上眼睛的时间比想象的要长。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龙舌兰酒有些上头。我试着把自己代入杰玛,那位不在我们身边的巡演经理。她在三周前回家了,因为她弟弟在一家商场吃午饭时遭人枪击。厂牌本来不想让我们在她缺席的情况下继续巡演,但我跟他们保证我们会一切顺利。刚才我不应该打电话给她的,这不是她的错。不管怎样,即使她今天在这里,她也只会和我一起开车出去,处理各种宣传活动,让我可以当个纯粹的艺术家。虽然乐队还是会自由行动,不过他们在干出这种傻事之前很可能会三思而后行,因为她会把他们臭骂一顿。

杰玛会怎么说?我代入杰玛的抱怨:“如果旅馆要求我们赔偿损失,这会从你们的工资里扣除。我只是让你们自己待一天而已,没理由还得给你们找个保姆。在这里我才是艺术家。如果说谁有权胡来,那也是我。你们应该是专业人士,该死的。”

即使他们听到了,也没有人回应。这就是我得扮演成年人的原因。都是厂牌的错,他们没有派新的巡演经理来。而且在我单独开着面包车出去进行宣传活动时,乐队一整天都被困在这家郊区旅馆里,这也是厂牌的错。我嫉妒他们一直形影不离,而我一直被排除在外,不过我最好抑制住这种情绪。

我带着他们的龙舌兰酒去了隔壁。阿普丽尔背对着我躺在远处那张床上,虽然我感觉她是在装睡。床的诱惑力很大,但如果不卸妆,我的脸就会出问题,而且我全身散发着播客主持人未过滤烟草的臭味。我把沾满烟味的衣服踢到角落里,走进淋浴间,闭上眼睛,让水流冲在身上。用洗发水洗头时,眼睛也没睁开。

我没能立即认出随后出现的那个声音。乍一听像是校铃,但它一直响个没完。我迷迷糊糊的大脑在几秒钟之后才宣布那是火警。

“真见鬼,”阿普丽尔说,声音大到正在淋浴的我也能听得清清楚楚,“那是什么?”

我关掉水,遗憾地把沾满烟味的衣服穿回湿漉漉的身上。我扔掉内裤,胳膊下面夹着胸罩,没穿袜子的脚直接套上靴子,“是火警。如果隔壁房间里那些疯子是罪魁祸首,我们就把他们留在这儿,作为双人组合继续活动。”

我的背包还放在床脚。钱包、手机、面包车钥匙、平板电脑和巡回手册都在里面。我把带着烟味的胸罩塞进去,把背包和吉他包一起甩到右肩上。如果这是一场真正的火灾,那么这些就是我想要保住的财产。

阿普丽尔跟着我穿过走廊,闪烁的灯光与刺耳的警报声交织在一起。我们在楼梯间碰到另外几人。JD赤身裸体,身上只有一条平角短裤、一个乐器包和他的文身。休伊特穿着旅馆的浴袍,上面还带着涂料,他没来得及拿吉他。我一看就知道不是他们两个拉响警报的。其他人也和我们一起跑到楼梯上,匆匆忙忙,但算不上惊慌失措。人群对这两个家伙敬而远之。

我们跑下楼梯,拥进一个停车场。沥青马路上已经聚集了一群人,正看着旅馆建筑。有几个人坐在车里,这倒是个更好的主意。我刚踏上人行道,一阵冷风吹来,湿衣服紧紧贴在我身上。

“上车吧,”JD说,“不能让我们的主唱带着满头肥皂泡到处跑,然后生病。”

“说这话的是个穿着平角短裤的贝斯手。”

他耸了耸肩,胳膊上和腿上都冒出了鸡皮疙瘩。

我和他,还有阿普丽尔一起穿过人群来到我停车的地方,一小时前我回来时把面包车停在了当时最亮的位置——才刚刚过了一小时吗?我在包里摸索着找到钥匙,然后我们一起挤进车里。

“休伊特去哪儿了?”我问道,启动面包车,打开暖风。我的旅行箱还在房间里,我带的所有厚衣服都在里面。

“又回去了,他想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JD说。

“所以不是你们干的?”

“哈哈。你以为我们会这样搞事?”

“你还记得一小时前你们让我欣赏的旅馆DIY粉刷作品吧?”

“那不一样。那没有伤害任何人。我从来没有。”

虽然我可以指出,他们会给我们退房后负责打扫房间的人带来麻烦,或者他们可能为我和厂牌之间的关系带来伤害,但我明白他的意思。如果离开这些家伙太长时间,他们就会搞出一些愚蠢的恶作剧,但他们不会故意吓唬睡着的孩子们。他们不会希望有人因为恶作剧在楼梯上绊倒或摔下去。这一点我很确定。我和他们一起演奏的时间到目前为止只有八个月,但我想至少在这方面我足够了解他们。

后车门滑开,休伊特爬进第三排,“不是火警,是炸弹威胁。”

JD皱起眉,“也许我们应该离开这里。”

“我们不能离开,”我看了他一眼说道,“我们的东西大部分还在楼上。再说,如果是炸弹威胁,我们离开的话观感不好,毕竟楼梯间里所有人都已经对你们这些家伙侧目而视了。”

JD不太冷静,“如果他们认为有炸弹,难道他们不应该让人们离建筑更远一点儿?或者用机器人、狗之类的搜查一遍?”

休伊特点点头,“他们在等拆弹小组。”

“还有炸弹嗅探犬这种生物?”阿普丽尔问,“我以为它们只用于毒品。”

“肯定有炸弹嗅探犬,”JD说,“还有炸弹嗅探蜜蜂和炸弹嗅探老鼠,但我想那些东西用于战区,而不是旅馆。”

我脑海中有个念头挥之不去,“等等,消防车在哪里?警察呢?我以为我听到了警笛声,但他们都没影儿。”

休伊特耸耸肩,“他们今晚很忙,我猜。”

我们观察了一会儿。我猜站在停车场里的这些人没能把钥匙带出来。几名家长抱着孩子颠来颠去。我把头靠在窗户上,闭上了眼睛。其他人也一样,除了JD。他坐在那里用一只脚敲着车缘,力度足以让整辆面包车颤抖。

“你能停下吗?”阿普丽尔朝他扔了个空汽水罐,“试试睡一觉。”

那是不可能的。我用手肘碰了碰他,“拿起你的贝斯。”

他朝我挑起一边眉毛,“什么?”

“你的贝斯。来吧。”

我爬到后座,花了点儿时间拿出我的练习用小型音箱,这是我十五岁时用照顾婴儿赚的打工钱买的,一同买的还有我的第一把廉价吉他。这个音箱音质不算好,但就这次的用途来说也够了。大概五十个惊惧交加、又冷又冻的人仍然站在停车场里,他们没来得及拿上钥匙或钱包,也就无法躲进汽车里。如果他们被困在这儿,我们至少可以帮他们暂时分散一下注意力。

JD在停车场大门旁边的水泥台上找到了插座,我们两人把吉他插上电。几个原本看向旅馆的人转身朝我们看过来。

“我们要演奏什么?”JD问道。

“你来选吧,”我说,“选让人开心的。即使他们听不到人声也能产生效果的那种。也许,《快到家了》?”

他没有回答,而是直接奏出开场的低音贝斯。我跟着奏出吉他的部分,然后开始在不伤到嗓子的前提下,用尽可能大的声音唱了起来。我没注意阿普丽尔也跟在我们后面,直到第二节开始时,一阵嚓嚓的节拍声加入了JD,我扫了一眼身后,看到她正在用一个比萨盒演奏。

家长们把孩子带了过来——我想他们在这种时候对于任何能带来消遣的东西都心怀感激——然后其他人也跟了过来。旅馆肯定也很感激有人能分散一下大家的注意力,因为他们没有来阻止我们。也许警察对于这场凌晨两点的音乐会有异议,但他们还没到。

现在已经有一小群人围着我们了。我们演奏《血与钻》时,一名少年说:“妈妈!他们来自超级流媒体!他们很有名!”我已经逐渐习惯了因这样的话产生自豪感,但我还是会不太自在。我没想到会有人知道我的歌。

休伊特不知把浴袍丢在了什么地方。我在心里默默记下,得让他找回来,免得我们结账时卡在这东西上,然后我想到它上面那些涂料,那么,它现在大概已经归我们所有了。他在我们前面跳舞,穿着一条苏格兰短裙和乐队的运动衫。这样至少观众能知道是谁在为他们演奏。如果我更擅长招揽观众——如果我这么做不会害羞的话——我本应告诉他们,我们第二天晚上将在桃子剧场演出。

我们演奏了八首歌之后,有个一脸憔悴的旅馆经理向我们走来。他颠倒的名牌上写着“埃弗拉姆·道金斯”,头发有一边被压扁了。我琢磨他之前在哪儿睡了一觉。

“不好意思。”他说。

“没关系,没问题,我们会停下来的。”我举起一只手表示让步。

“不,不是的。我是说,也许你们应该停下来,但不是因为音乐有什么问题。我很感激你们为大家表演。不过,警察不来了。明天早晨之前都不会过来。”

我把手放在吉他弦上,“是假警报吗?我们可以回里面去了?”

“呃,你看,出现炸弹威胁之后,除非警察检查了旅馆,否则我们不能让大家回去,但警察现在不会过来,所以我们无法让任何人进去。”经理用手揉着后颈,“公司政策。”

一个刚才和孩子一起跳舞的女人开始对那名经理发火,“等等,你们不让我们回房间睡觉,也不让我们拿钥匙?那我们要怎么办?”

道金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转达警察的说法。”

“好吧,那你们会送我们去连锁旅馆的另一家分店,把我们安顿在那里,对吧?”

“我倒是愿意,但……”他停顿片刻环顾四周,仿佛希望有人能让他保释出狱、结束刑期。可是没有人来拯救他。“我倒是愿意,但这个地区的每一家旅馆都受到了同样的威胁。”

“这家连锁旅馆的每一家分店?”

“不,每一家旅馆。”

“肯定不是所有的威胁都可信吧?”

道金斯耸了耸肩,“警察似乎认为全都可信,或者他们分不清哪些可信、哪些不可信。”

我看着那些疲惫的面孔。一分钟之前,他们还在跳舞、欢呼,而现在他们看起来又变回了凌晨两点的模样。

“这太荒谬了。”一个穿着松垮白内裤的男人说,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公文包,“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再也不想出差了。上个月我就经历了三次机场疏散和一次餐馆里的‘就地避难’。”

一位老妇人开口说道:“我们肯定足够安全,否则他们会派人过来的。一辆警车、一个消防队长、一条狗,或者随便什么人。他们绝对有某种确定优先级的检定方式。”

道金斯又耸了耸肩。

“好吧,你看,”我试着说,“降低一下风险怎么样?每次只让一个人进去,至少让他们拿到钥匙或钱包?”

“我倒是愿意,但如果真有炸弹呢?哪怕只有一个人在里面,如果爆炸了怎么办?或者,如果是你们中的某个人装的炸弹呢?我不能让你们进去。”

人群几分钟之前才被我尽力安抚下来,现在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仿佛我们中间有个杀手。一个小男孩哭了起来。“你看,”一个把熟睡的孩子扛在肩上的父亲说,“我们总得有个地方去。”

阿普丽尔从路边站起来,“嗯,我想到一个主意。想到一个地方,你知道吧?”

她不太习惯当众讲话。当旅馆客人都朝她的方向转过身来时,她举起了比萨盒,仿佛那是个盾牌。“沿着这条路往前走,有一家没锁门的超级沃利幼儿园。”她指了指,“他们正在重新粉刷前面的游戏室,但涂料气味不大,后面有个带垫子的午休室。得过一条马路,但反正现在也没什么车,对吧?走着就能到。”

阿普丽尔和休伊特带着这群人过去,道金斯则打电话给当地警方,确保不会有人因为非法入侵被捕。只留下我和JD站在空荡荡的旅馆停车场里。

他叹了口气,“还想再演奏一会儿吗?”

“也行。”

为了保护嗓子,我一小时前就不再唱歌了,但我和JD一直演奏到凌晨四点,直到阿普丽尔和休伊特回来。

“你俩不累?”休伊特问道,瘫倒在草地上。

我伸出手,“我的茧都要长茧了。不管怎么样,我还没醒。我在做梦。”

“那如果你能醒过来,我会感恩戴德。这太荒谬了。”

我之前全靠肾上腺素坚持,但现在所有人都离开了,我感到筋疲力尽。我们拔掉电吉他插头,拖着疲乏的身体回到面包车里。我倒在中间撒满面包屑的长座上,尽管这里无法舒展身体,但至少还能躺平。

“那么,去哪儿?”JD坐在驾驶座上问。

阿普丽尔坐在我前方车座上说:“你现在开车还属于醉驾。我想我们都一样。”

“我知道,我也是,”休伊特举起杜松子酒瓶,“而且我还在不断加码。”

“反正没地方可去。”我说,“明天我们在这里有场演出,应该说是今天,所以开车去别的地方也没什么意义。”

“我们可以去隔壁的城镇睡觉。”

休伊特摇了摇头,“如果他们疏散了镇上所有旅馆的住客,那么每一个在警报响起时拿着车钥匙往外跑的人,现在都已经在隔壁城镇的旅馆里睡了一小时了。每一个方向的每一个城镇。”

“虽然是面包车里的一夜,”我闭上眼睛,“但总比我在纽约住的第一个地方舒服,也更大。”

“哇哦,”阿普丽尔说,“她刚刚与我们分享了一项个人经历?她也有过去?”

我的眼睛仍然闭着,所以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我对她吐舌头,“你在说什么?”

“你不是那种主动交际的人。我们在这辆面包车里已经待了八个月,而我们对你几乎一无所知。”

“没什么好说的。”

“这就是我们基于我们知道的两件事——现在是三件了——为你编了个故事的原因。你在高中自学了吉他,你大概是全世界最后一个靠街头卖艺跟厂牌签约的人。就这些。除了刚刚那条新花絮,我们知道的仅此而已,于是我们把其余部分编了出来。你的父母都是狼人,但你没有遗传那种基因。”

其他人七嘴八舌轮流插话。“你用家里的牛换了一把魔法吉他。”“你在人行横道上出卖了自己的灵魂,换取演奏的能力。”“你拒绝了富有的生活,得到在乐队里演奏的机会。”“你来自南极,这就是你开车时会把冷气开那么大的原因,感觉就像回到故乡。”

他们是在开玩笑,但我隐隐发现了其中的严肃之处。向他们透露过去是一项挑战。可是要说什么呢?说了又有什么影响呢?说我十五岁时宁可离家出走,也不想告诉我古板守旧的父母和六个兄弟姐妹,我是个同性恋?说我当时还不知道那个词,或者其他说法,但我已经确信那个词不能说?或者说,想当年,小小的查瓦·莉亚·坎纳怎样走进一个街头集市,第一次听到电吉他的声音?说我怎样看着吉他手,心想那就是彷徨失措的我,而后来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想象中的自己与真实的自己和解?说我怎样在计划了几个月之后离开布鲁克林,来到一个离经叛道的姑妈在华盛顿高地的公寓,第一次乘地铁行驶的距离比之前任何一次驾车行驶的距离长一千倍?说我知道那个姑妈的存在,还是因为一个帮助人们离开社区的组织的成员告诉了我,并且认识到我的家族也会以同样的方式抹去我的存在?我无法把以上任何情况告诉这些人,即使我们已经在面包车里相处了八个月。也许等未来的某一天吧,等我相信他们不会拿这些事情开玩笑的时候。

“我保证,你们这个版本比事实更刺激。事实就像我说的那样,没什么好说的。”

“当然,”阿普丽尔说,“不刺激并不意味着我们不想听。”

她听起来比我想象的更恼火,于是我试着挽回局面,“但你们怎么猜到我家里养了牛?我以前从没提过博西[2]。”

“我就知道!”JD的话音里带着挖苦和得意的意味,“总有那么一头牛。”

周围安静下来,我知道他们在等我补充一些真实的东西,但我没有,沉默一直延续到JD的呼吸节奏改变,阿普丽尔开始打鼾。

“嗨,”休伊特在我睡意蒙眬时低声说,“卢斯,你还醒着吗?”

“足够清醒。怎么?”

“印象深刻占百分之多少,惊慌失措占百分之多少?”

“什么东西?”我问。

“旅馆房间。”

“印象深刻占10%。”

“只有10%?得了吧。那个酷毙了。”

他看不见我的笑容。“好吧。印象深刻占50%。你们的创意得到加分。夜光涂料加得很妙。”

之后还有没有人醒着,我就不知道了。

注释

[1]指与音乐唱片或音乐视频营销相关的品牌或商标。

[2]拉丁语中表示牛的词是“bos”,“博西”是美国奶牛场流传下来的对牛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