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0章 飞龙在天之史家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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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初七年(82年)冬季,兰台梁上的蛛网,结了第九层之时,班固刻完《汉书》末简的最后一个字。
刀刃在“莽被诛”的“诛”字上打了个滑,划破的指尖血渗进竹纹,恰似当年父亲班彪,临终前咳在《史记后传》书稿上斑斑的血斑。
到了建初七年(82年)年末,班固基本上完成了《汉书》所有回节的撰著,开始刊行。
自永平元年(58年),继承父亲班彪的意愿开始,共计历时二十五年,班固克服重重困难,实现了父子两代“究天人之际,成一家之言”的心愿,如释重负。
《汉书》全书,记述从汉高祖斩白蛇起义开始,到汉孝平帝,新帝王莽被杀,一共十二代帝王,二百三十年间的事迹。
《汉书》包括《春秋》考纪、表、志、传等,共一百篇。《汉书》颁出后,受到君臣重视,官吏百姓士大夫争相诵读,洛阳纸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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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的雪粒子砸在瓦当上,班固将冻僵的手伸向火盆,袖口露出的腕骨硌着案头的《诸侯王表》。
他不肯停息,并未沉醉在世人的逢迎中,他开始做好撰写《东观汉记》的准备工作,发现那里缺了楚王刘英的封地亩数。
窦颖突然掀帘而入,发间沾着未央宫的柳絮:“武库夹墙里找到这个。”
她抖开包袱,三卷裹着鼠啮痕迹的楚王刘英的封地亩数简帛散落,简背刻着郭况家族门客,特有的菱形暗记。
班固抚过简上的裂痕,忽听屋顶传来碎瓦声。窦颖抄起青铜灯台,掷向房梁,刺客的蒙面巾被钩破,露出贾逵弟子贾忠下巴的朱砂痣。
贾忠仓皇逃窜时落下一把裁刀,刀柄缠的青丝与贾府常用的丝绸一模一样。
“你们何苦要如此费力不讨好呢?我们完全坐下来,可以认认真真的研究与探讨。我班固从来,就没有说过撰述《汉书》,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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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廿三,章帝催稿的诏书,送至玄武司马署。班固在《王莽传》补遗处悬笔难落。
王莽改制度量衡的数值,与太史令存档相差悬殊。
窦颖夤夜叩开太学守门吏的偏房,用陪嫁的最后一支金步摇,换来半块残碑。
碑文显示王莽始建国元年的铜权铭文,班固就着晨曦校勘时,发现数值误差,恰是王莽为厌胜汉室,刻意为之。
郭况的贺年礼在午时送至:
一匣沾着西域血渍的胡椒,底下压着一部撕碎的《百官公卿表》。
窦颖默默抽出嫁衣金线,缝补残缺裂简,线头穿过王莽大司马的官衔时,她忽然轻笑起来,对班固说道:
“夫君啊,父亲当年说王莽改制时,废弃了汉朝廷的五铢钱,强行发行大钱,造成物价飞涨,民怨沸腾。
王莽自以为聪明,却连这个基本的货币流通的道理,都没有弄清楚,怎么能够不覆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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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节前夜,班固在兰台地窖,封存最后一箱书简。窦颖举着的火把突然摇曳,暗处闪出两名偷书贼,刀刃泛着太仆府里独有的靛蓝颜色。
窦颖大声呼喊家人,班固抓起未干的《艺文志》稿卷,抵挡盗贼,墨汁泼溅处,盗贼的叫声,惊飞栖在承露盘上的寒鸦。
“玄武司马好手段。为了几本破书,连命都不要了!值得吗?”
“那是班某的心血和生命!怎么能够不顾呢?”
盗贼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麂皮靴碾落的《五行志》等竹简,四处散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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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初八年(83年)元月,洛阳西市的楮皮纸价整整涨了十倍。
班固立在太学书肆前,看寒门学子争抄《汉书·货殖传》等书籍。
有个少年郎的麻布衣肘部,磨出了一个个窟窿,露出内衬上歪斜的“勤学”二字。
班固仿佛看见了弟弟班超,为官府抄书奉养慈母的情形,小弟班超当年,也是如此贫寒穷困。
“老爷,夫人请您去试新袍。”书童班武递上朱雀纹的盒子。
班固掀开盒盖,里面整齐地码着父亲班彪的《史记后传》残稿、母亲临终前缝的护身符,以及窦颖用典当首饰的钱赎回来的青玉砚,弥足珍贵。
盒底绢帛上,班超从西域寄来的葡萄干排成两句小诗:
“兄书欲至葱岭时,胡王争问汉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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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染红兰台飞檐时,班固在《汉书》末卷,夹入一片干枯的牡丹花瓣,仿佛看见了小妹班昭调皮的样子。
永平九年(66年),班固初入兰台那日,小妹班昭特地在太学后院折下这朵牡丹花,送到兰台祝贺:
“小妹惟愿兄长的史书,定比这牡丹更艳冠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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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满城飘散着新印书卷的墨香,朱雀大街上忽然有人高诵起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
数百士子应声而和,声浪惊得未央宫铜雀台的铃铎,也共振齐鸣。
班固闭目倚在故纸堆中,二十五年的光阴,化作鼻间的一缕缕墨香。
窦颖将修补过十七次的旧官袍,轻轻地覆在夫君身上,看着疲惫苍白夫君在案桌边打盹,轻轻的鼾声,正与宫外如潮的诵史声遥相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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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你醒一醒,归鸡汤快凉了。”窦颖的声音从门缝里渗进来,她裹着墨绿色的斗篷,袖口沾着抄经用的朱砂。
班固转头看见她怀中紧抱的麻布包裹,层层叠叠的《史记》残稿下,露出半截用乌伤木削成的镇纸,刻着班彪的手迹“直笔如刀”。
突然,马松带着二十名羽林郎,撞开了兰台的阁楼门。
班固嗅到了浓烈的龙涎香气中混杂着的血腥气。马松的玉笏尖,正戳着摊开的竹简,那些记载马氏先祖矫诏杀大臣的段落,在摇曳的烛火下,像活过来的墨蛇。
“班固!你竟敢将先君的旧事写入正史!”马松的狞笑,震落了梁上积灰,他身后副将马辉的铁手套,已经按上了班固的肩头,“看来,需要请班夫人去掖庭狱做客,说说其中的缘由了。”
“马氏先君的同僚,部属,很多至今依然健在。你去问问,我班超是否有诽谤先君的内容。”
班超不卑不亢,回答道。
平康坊的秋雨,打湿了班家宅邸的门楣,却挡不住太阳从乌云里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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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初八年(83年)的上元节,班固在玄武司马府邸的地下室里擦拭自己的那把青铜削刀。
窦颖悄悄送来的羊皮函,还藏在书架夹层,信纸边缘用隶书记录着夫君的日常主意事项。
窗外突然传来,密集的马蹄声,班固握紧削刀,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与兵器撞击声渐渐重合。
“班司马!陛下急召!”老宦官王德的喘息声,在走廊回荡。班固心底一紧。
“此书当藏之名山,传之万世。”章帝的声音,在太液池的倒影中回荡。
班固终于放下心来,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