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曾祖父的孤独
我的曾祖父是自杀的,他死的那天是我的生日,农历十月二十七。
我的曾祖父非常高大健壮,在我的家乡,习惯把曾祖父、曾祖母叫太爷爷、太奶奶。他在年轻的时候经常到处打鱼,在那个饥饿的年代,养活了一家人。
我的家乡是塞上江南,是黄土高原上一块宝地,可以同时种水稻、小麦、玉米。农村人干活就如同上班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都去,似乎有干不完的活,但是太爷爷是不干活的,他年龄大了,我小时候他已经八十多岁了,但他会每天骑一个二八自行车去镇上打牌,他也是不识字的,我们那的老年人习惯打一种牌面上是不同数量小圆点的纸牌。
每天到傍晚的时候,我们在田里可以看到他骑自行车就回来了,也像上班、下班一样,他骑的很慢,但骑的很稳。
我经常看到他坐在门前的椅子上,身板笔直,低着头,双目紧闭,一只手拄着他自己用木头做的拐杖,一只手自然地放在腿上,他光圆的脑袋已经和正常的小麦肤色一样,在阳光下透着油亮的感觉,花白的胡须一闪一闪。就这样,他可以坐很长时间,有时候我会偷偷地趴在他背上,用手摸他后脑勺,他会醒过来,抱起我坐在他的腿上。这样的呆坐在我上初三以后,太奶奶去世以后基本就成了他每天的主要任务。
我的初中是在乡里的中学读的,大部分时间还是和太爷爷、太奶奶住在一起,太奶奶在我上初三的时候去世了,哥哥、姐姐都没有考上高中,初中毕业之后,母亲就把他们送到城里学一些手艺,诸如修摩托车、裁缝之类的。而我作为家里几代人唯一一个上大学的,也在我的太奶奶去世之后没多久去了县城读高中,每周才可以回来一次。家里只剩下了父母和太爷爷,他的身体依然健朗,那时候他已经九十多岁了,从来都没有听说生什么病,还可以吃很多饭。我周末回去,已经不在太爷爷的屋子里睡了,他每天吃饭都是爸妈把饭做好给他端过去。
有一次晚上大概八点钟,母亲让我给太爷爷送饭过去,我到门口,看到屋子里没有开灯,就站在门口大喊“太爷爷,吃饭了”,我想他听到了应该会开灯,他没有回应,我只能在黑暗中摸索走到他习惯睡觉的那个角落,边走边喊,心里不由的有些害怕,心想为什么这么早,就关灯了,屋子里有电视机,有收音机,为什么太爷爷都不开呢。一直到我快走到他跟前,我听到他的身子一惊,他一下子就起身了,开了灯。我说我妈刚做了饭,给您端来。他说好,我便离开了。
很多年,我都没有理解那种孤独,或者在太爷爷的世界里,这并不孤独,他没有走到过离那个农村太远的地方,从一九零几年,到2002年,对于发展进程较慢的农村,这个世界确切的说只有战争和不战争两种模式,我的太爷爷没有过过六十岁生日,也没有过过九十岁生日,这个家庭从物质到观念都还没有达到给一个老人祝寿的水平。人们对一个九十岁老人始终是一种活够了的想法,对他的离去和存在都没有太多感情。他离看到他的第五代玄孙还差一点点,他离等我上大学还差一点点。他没有见过手机,更不知道什么是互联网,我家门口的那条路依然是我上小学时候的碎石子路,我家吃肉依然不能想吃就吃,他并没有体会到这个时代真正的巨变。
在我读高二的时候,那天是我的生日,我妈说让我回家吃饭,他做了羊肉面,从县城骑自行车到农村家里需要半小时的时间,等我到家以后,我妈说太爷爷去世了,他是自己喝农药死的,那一刻,我心中或许只是小小的波澜,我甚至没有过多想过这是为什么。
现在一个人在BJ,太爷爷已经去世二十年了,前些天我梦到了他,我梦到他自己在屋子里站在凳子上换电灯泡,凳子倒了,他摔了下来,我一下子就接住了他宽大的身体,牢牢的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