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0章 言弹
林墨平静地看着她,话锋一转。
“晓晓经常跟我提起您。”
这话半真半假。
苏晓晓确实提过,但每一次,都伴随着恐惧和压抑。
这句突入起来的话让方雅有点搞不清楚林墨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但她还是端起那杯服务生刚送来的蓝山咖啡,用银质的小勺轻轻搅动着,随后说道。
“是吗?她都说我什么了?”
“她说,您很关心她。”
林墨面不改色。
“关心是自然的。”
方雅放下咖啡杯,身体微微前倾,语气依旧温和,但压迫感却无形地增强了。
“为人父母,总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走在一条平坦的道路上。晓晓这孩子,心思太重,又容易钻牛角尖。她所谓的‘爱好’,其实是一种逃避。她把自己关在那个充满噪音和不切实际幻想的世界里,只是因为她没有勇气去面对现实的学习和竞争。我把她拉出来,是在帮她。”
林墨静静地听着。
“逃避”、“不切实际的幻想”、“帮她”。
每一个词,精准地定义着苏晓晓的行为,并将其归类为一种需要被“纠正”的病态。
“音乐对她来说,或许不只是爱好。”
林墨终于开口。
“哦?”
方雅的眉毛微微挑起。
“那林墨同学觉得,是什么?”
“是一种表达。”
林墨说。
“是她和世界沟通的方式。”
方雅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她看着林墨。
少年坐在对面,窗外的阳光斜斜地落在他半边肩膀上,勾勒出干净利落的轮廓。
他的眼神很静,很专注,没有丝毫的闪躲和退却。
当他说出那句话时,那种笃定的神色,那种不为外物所动的专注,猝不及防地刺进了方雅记忆的某个角落。
很多年了。
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对她说着类似的话。
那个男人……
那个同样热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为了所谓的“艺术”和“自由”,抛弃了她和刚刚出生的女儿的男人,在他最后一次摔门而出时,脸上也是这样……这样一种让她厌恶到骨子里的,一往无前的表情。
像是被什么开关触动了,方雅周身温和的气场瞬间变得尖锐而冰冷。
“表达?沟通?”
她几乎是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浓重的讥诮。
“林墨同学,你说话的口吻,真不像个高中生。倒像个……自以为是的哲学家。”
她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深色的液体掩盖了她嘴角的弧度。
“你们这个年纪,最容易把一些廉价的冲动和荷尔蒙,包装成什么深刻的情感。你和晓晓,认识才多久?一个月?两个月?”
她的言辞,像一把锋利的刮刀,开始一层层剥离那些温情脉脉的伪装。
“你真的了解她吗?”
林墨没有回答。
看到他沉默,方雅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胜利者的优越感,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固执。
“你不了解。你看到的,只是她想让你看到的一面。一个有才华的、脆弱的、需要被拯救的‘文艺少女’。这很符合你们这个年纪男生的英雄主义幻想,不是吗?”
她身体后仰,重新靠回柔软的椅背,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摆出了谈判桌上才会有的姿态。
“林墨同学,我们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你对晓晓,究竟是喜欢,还是同情?或者说,你喜欢的,是你想象中那个‘苏晓晓’,还是真实的,那个怯懦、自卑、满身都是问题的她?”
咖啡厅里悠扬的音乐还在流淌,但林墨和方雅之间的空气,已经凝固成冰。
方雅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直直地打在林墨身上,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她仿佛已经预见了这个少年在她的质问下,会流露出迷茫,甚至是羞愧的神情。
然而,林墨只是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他抬起头,迎着方雅的目光,平静地问了一句。
“这重要吗?”
方雅愣住了。
“不管我是因为什么原因接近她,或者说喜欢她的,是荷尔蒙或者是憧憬也好,此刻胸中充斥的情感无疑是真实的。”
那一瞬间,方雅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男人的影子。
一样的固执,一样的天真,一样的……不可理喻。
她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所以,你觉得你能‘拯救’她?”
方雅的语气里,鄙夷和嘲弄毫不掩饰。
她向前探身,双手的手肘撑在桌面上,目光如刀。
“你真的觉得,你们之间那种脆弱又幼稚的情感,是真实存在的吗?”
“还是说,那只是你们两个缺爱的孩子,为了填补内心的空虚,共同捏造出来的一场梦?”
“你们把对方当成了理想的化身,在彼此身上投射着自己最渴望的东西。晓晓渴望被理解,被认可。而你呢,林墨同学?你渴望的是什么?一个施展你那点可怜的保护欲和英雄气概的舞台?”
“说到底,你们认识才多久?你们的感情,究竟是为了满足彼此内心的匮乏而存在,还是真的出于对另一个人最真实的接纳和理解?”
她盯着林墨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出了最后一句话。
“这一点,你能确定吗?”
方雅的问题,精准地刺向青春期情感最核心的脆弱地带。
理想与现实,渴望与真爱,自我满足与无私奉献。
这些宏大的命题,足以让任何一个成年人都陷入迷茫,更何况是一个尚未踏入社会的高中生。
只要林墨露出一丝一毫的犹豫,她就能乘胜追击,将他那点可笑的决心彻底击溃。
咖啡厅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林墨没有立刻回答。
他垂下眼帘,看着自己面前那杯几乎没动过的橙汁。
玻璃杯壁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折射出窗外斑驳的光影。
他在思考。
但不是在思考方雅问题的答案,而是在思考方雅这个人。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面镜子,映照出的不是林墨,而是她自己。
那个被“不切实际的幻想”抛弃的过去,那个对“爱”充满怀疑和不信任的现在。
她用自己伤疤凝结成的铠甲,去攻击每一个试图靠近她女儿的人。
她不是在质问林墨,她是在质问这个世界。
良久,林墨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仿佛刚才那番狂风暴雨般的诘问,没有在他心湖里激起半点涟漪。
“理想的爱情,在面对现实时,迟早会消散。”
“能够拯救别人的想法,始终只是傲慢和自大的。”
“人,只能自救而已,哪怕是呼救,也是自救的手段。”
林墨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方雅的眼神微微一凝,她没想到他会从这个角度切入。
“人与人之间的靠近,最初的动机,可能都不那么纯粹。”
林墨继续说。
“或许是缺爱,或许是占有欲,或许只是好奇的窥探……归根结底,都可能是把对方,视为了某种可以填补自身匮乏的东西。”
他说着,目光坦然地迎向方雅。
“所以,我不相信有什么绝对纯粹、绝对理想的感情存在。”
方雅的嘴角,勾起一抹胜利的冷笑。
看,被我说中了吧。
她正要开口,却被林墨接下来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但我会为之尽力。”
“不相信理想的感情存在,和祈愿自己能够接近那种感情,为之努力,并不冲突。”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激昂的承诺,却瞬间打破了方雅营造出的所有气场。
方雅脸上的冷笑僵住了。
尽力?
这个词,从一个嘴上没毛的高中生口中说出来,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她的怒火,像是被点燃的引线,瞬间窜了上来。
多年来压抑在心底的,对那个男人的怨恨,对这种“天真”的憎恶,在这一刻,尽数转移到了眼前这个少年的身上。
“尽力?”
她重复着这个词,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有些刺耳。
“你怎么尽力?用你那点存款,还是用不值一提的‘墨神教’?”
她竟然连“墨神教”都知道。
林墨心中一凛,看来她调查得很彻底。
“别把话说得比唱得好听!”
方雅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她再也维持不住那份优雅和从容。
“你能为晓晓做什么?她生病了,你能带她去看最好的心理医生吗?她功课落下了,你能给她请最顶尖的家教吗?将来她要出国留学,申请常春藤,你能为她铺路吗?”
她的每一个问题,都带着现实世界最冰冷的质感,重重地砸下来。
“你能做到什么?”
“你能为之付出怎样的努力?”
“当事情没有真正发生的时候,你怎么能如此确定,自己一定会‘尽力’?”
“你凭什么?”
最后的三个字,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引得咖啡厅里零星的几个客人都侧目望来。
服务生有些不安地走近,又在方雅冰冷的眼神下,迟疑地退了回去。
整个空间,只剩下她粗重的呼吸声,和背景音乐里依旧优雅的钢琴曲,形成一种荒诞的对比。
面对着如同暴怒雌狮般的方雅,林墨的反应,却再一次出乎了她的意料。
他没有被吓住,没有退缩,更没有强撑着去辩解。
他只是很坦诚地,摇了摇头。
“我不能确定。”
方雅一愣,仿佛用尽全力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会面对怎样的困难。”
林墨的语气,依旧是那种该死的平静。
“我甚至不能保证,我永远不会变。”
“但是,方阿姨,”
他顿了顿,直视着方雅因为愤怒而微微泛红的眼睛,“这就是我现在,最真实的想法。”
没有躲闪,没有回避。
他承认自己的不确定,承认自己的局限。
这种近乎残酷的诚实,反而比任何信誓旦旦的保证,都更有力量。
双方的目光在空中交锋,一个充满了积年的怨愤与不信,一个则清澈坦荡,不染尘埃。
空气中,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片刻之后,方雅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猛地靠回了椅背。
她深呼吸了几次,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重新端起了那杯已经凉掉的咖啡,抿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让她混乱的思绪,稍稍冷静了一些。
她不能在这里失态。
她重新抬起头时,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端庄。
她拿起放在一旁的皮包,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林墨。
“林墨同学,我不认为未成年人所谓的‘为之努力’和‘为-之-尽-力’,是什么值得相信的事情。”
她刻意加重了那几个字的读音,充满了轻蔑。
“我同样,也不会相信你。”
“晓晓会长大,会成熟,她会有一段真正健康的、成熟的爱情。但那个人,不会是你。”
“认清现实吧,孩子。”
这番话,如同法官的最终宣判,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她认为这场谈话已经结束了。
她已经彻底展示了自己的力量和决心,这个少年,如果足够聪明,就该知难而退。
如果他还继续纠缠……那她不介意,动用一些更直接,也更不那么体面的手段。
方雅转过身,踩着高跟鞋,准备离开这个让她心烦意乱的地方。
然而,就在她迈出第一步的时候,身后传来了林墨平静的声音。
“方阿姨……”
“或者说,方女士。”
称呼的改变,瞬间拉开了两人之间最后一点温情的伪装。
“阿姨”这个词,还带着晚辈对长辈的礼貌和尊重,而“女士”,则是一种平等的,甚至在这种情况下,带着挑战意味的社交称谓。
方雅的后背,肉眼可见地绷紧了。
她没有立刻回头,只是冷冷地站在那里,等待着林墨的下文。
她倒要看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还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正如您对我进行了一些调查一样,”
林墨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传来,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咖啡厅里。
“出于礼貌,我也对您,进行了一些最基本的了解。”
方雅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缓缓地转过身,脸上那层精心维持的端庄,已经出现了裂痕。
她死死地盯着林墨,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警惕和……慌乱。
林墨依旧坐在原位,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姿态放松,仿佛只是在进行一场寻常的聊天。
“方雅女士,‘芳华集团’的创始人兼CEO,商界有名的女强人。白手起家,手段凌厉,在男性主导的商业圈里杀出一条血路,非常令人敬佩。”
这些信息,只要上网搜索,都能轻易查到。
方雅心中稍定,冷哼一声。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
林墨的目光,从方雅的脸上,缓缓移到了她身边空着的那个座位上。
“您这样一位成功的、知名的公众人物,媒体对您的报道可以说是铺天盖地。但是,无论是商业访谈,还是人物专栏,所有的公开信息里,都惊人地一致,没有任何关于您丈夫的,哪怕一个字的提及。”
“轰”的一声。
方雅感觉自己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再联合您刚刚的话语……”
林墨的语速放得更慢,精准地投向方雅早已波涛汹涌的心湖。
“您对所谓的‘理想’和‘承诺’,抱有极大的不信任和敌意,甚至可以说,是憎恶。”
“所以,我有一个不大成熟的猜测……”
他抬起眼,目光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直直地剖向方雅最深的伪装。
“我觉得,您应该是一位……单亲妈妈吧?”
最后一句话,林墨说得很轻。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方雅的心脏上。
那个她用十几年的坚硬外壳,小心翼翼包裹起来的,早已溃烂流脓的伤口,就这样被一个少年,轻描淡写地,当众揭开。
她再也无法维持任何表情。
温和、端庄、冰冷、高傲……所有的面具,在这一刻,尽数碎裂。
“够了!”
一声尖锐的厉喝,从方雅的喉咙里迸发出来,声音之大,甚至出现了破音。
她指着林墨的手,在微微发抖。
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血色尽褪。
“林同学!你好像连最基础的礼貌和分寸都不知道!”
她的声音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变得嘶哑。
“我们还没熟到,可以聊这种私人问题的程度!”
“再见!”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甩下这两个字,然后像是躲避瘟疫一样,猛地抓起自己的皮包,甚至没看来路,踩着高跟鞋,近乎狼狈地快步冲出了咖啡馆。
厚重的玻璃门在她身后晃动着,将一室的静谧和门外的喧嚣,重新隔开。
林墨坐在原位,一动不动。
他看着方雅消失的背影,缓缓吐出了一口浊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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