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水沟沿的女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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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田螺推着自行车一进小院,田螺嫂响锣似的嗓子便吼叫起来:“放桌子,吃饭!”其实,饭桌早已放好,四个孩子也早已围坐在饭桌旁,八只贪婪的小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桌上的一碗咸萝卜,一盆玉米面干菜糊糊。一听到妈妈这声喊,孩子们立即像运动员听到了预备令,纷纷抓起筷子。但却没人敢动一下,只是把目光都转向了刚进屋的爸爸。

别看田螺嫂没啥文化,可对子女却家教极严,爸爸不上桌,谁也不许动筷子。孩子们玩了一大天,而且两顿饭,一个个早饿得眼睛发蓝了,都竖着小耳朵听爸爸的自行车铃声。

田螺坐在炕沿上,双脚交替蹬掉那双脏兮兮的解放胶鞋,顿时屋内酸臭的气味弥漫开来。

“天天这么晚,孩子们燕似的等着你吃饭,不兴早点回来?”田螺嫂边絮叨着边把洗脚水端到丈夫脚边。她天天这样絮叨,仿佛丈夫出去了一天,不说点什么总觉得心里闷得慌。嘴里絮叨,手却一刻不住闲,该端的都端进了屋,该揭盖的也都揭开了。丈夫洗脚这工夫,她开始一碗一碗地给孩子们盛饭。

“厂里忙也不是不知道,往后你们就先吃,甭等我。”田螺洗完脚洗手,然后沾湿毛巾擦脸。他的工序历来是反着进行。他说脚比手干净手比脸干净。

“妈,二哥先吃了一口!”小女儿丫蛋向她告状。

“啪!”二阳子的手背挨了一巴掌。

“吃吧!吃吧!”田螺把黑糊糊的毛巾甩到对面墙的横竹杆上,“啥好东西,包米面菜糊糊,犯不着这么凶的。”田螺盘腿坐到桌前。

“吃啥是小,可不能惯成坏毛病,俺小那晚都不兴跟爹在一个桌吃饭……”田螺嫂把盛着两只窝窝头的碗从厨房端进来,放到丈夫面前。这是田螺的小灶。休看田螺嫂泼辣且带几分刁蛮,对丈夫却是十二分地体贴。不知内情的人都以为丈夫怕她。她长得牛高马大,丈夫却矮小瘦弱;她说起话来粗门大嗓,走起路来一阵风,丈夫说话总是慢条斯理,少有风风火火的。田螺嫂刀子嘴豆腐心,时常跟丈夫吼,可吼归吼,心疼归心疼。粮食再紧张,她和孩子们勒肚皮也得给男人弄点干的吃。田螺在厂里是锻压工,干得都是力气活,不吃饭咋行!

田螺一上桌,如同一声号令,屋内顿时响起唏唏嘘嘘的喝粥声和牙齿咬咸菜的咯咯声。孩子们再不抬头,只是眼角的余光看着碗里,瞥着盆里,争先恐后地吸吮着,换气的一刹那,飞快地瞥一眼爸爸面前盛窝窝头的饭碗。他们都知道,爸爸的碗里最后都会剩一只窝头。爸爸会把窝窝头分成五小块,包括妈妈在内,给他们一人一块。这时他们碗里的糊糊基本喝光了,边用长长的舌头舔着碗,边接过爸爸递过的一小块窝头攥在手里,直到把碗舔得光得不用再洗,才攥着那小块窝头各自寻个安全的地方慢慢地吃,要吃很久很久,好像永远吃不完。

妈妈的那小块总是先不吃,放在桌子上。她端起粥盆,用勺子仔仔细细地把剩糊糊刮进碗里,然后端起碗一口气喝下去,像喝中药那样大扬脖。她总是这样,给丈夫孩子分过后,剩多少吃多少。田螺说:“这样勒自己,骒马也会饿趴架。”“大荒十年,饿不死厨子,做时尝也尝饱了。”田螺嫂边说边像孩子似的舔饭碗,鼻子尖粘着糊糊。舔完了,她拿起那块小窝窝头,在鼻子下嗅了嗅,又凑到嘴边咬一点点,用门齿嚼着,“有点碱小是吧?”像在问丈夫,又像自语,同时把这块窝窝头扔给十二岁的大儿子大阳子。大阳子半大小子吃得多,每天放学还要帮她到沟沿拣破烂,妈妈这块窝窝头总是老大的。弟弟妹妹们也只能望洋兴叹,妈妈的决定在家里就是圣旨。

田螺嫂开始拾掇桌子刷碗。

“他妈,这个月的救济款没有我们的。”田螺卷着参了豆梗的老旱烟,对在厨房洗碗的老婆说。

田螺嫂不语,只传来咕噜咕噜声。

“听我说话了吗?”田螺又问。

“妈妈在喝酱油汤。”二阳子在厨房说。

“别妈了×地胡扯!回屋铺被去。”田螺嫂把二阳子骂回屋,“救济款又咋啦?两个×钱总这么难为人!”说着冲进屋子。

“人家说你在家拣破烂,不比上班少挣。”田螺浓浓地吐着烟。

“放他妈个屁!但得有能耐谁拣破烂?又是那个兔子车间主任的损主意吧?看明天老娘不去掏他的裆!”田螺嫂在围裙上擦着手。

“你可别再去了,那一次还不够我受?厂里人现在还时不时说我娶了个母大虫。”

“那才好,让他们长点记性。”田螺嫂满脸得意,“告诉那个兔子主任,不老实我还去掏他的裤裆。”那是兔子主任当工段长的时候,让个新来的小徒工开锻压机,把田螺换下去打铁,因为田螺没文化,那小徒工多读了几天书。田螺嫂知道后,跑去质问兔子:“你小子安的什么心?田螺屎蛋蛋的个头,你让他去打铁,不是往死里整治他吗?累死他,老婆孩你养活?”

兔子也不甘示弱:“球蛋蛋?比不比我这个蛋蛋大?”他拍着裤裆。

“好吧,老娘就看看你这个蛋蛋有多大。”田螺嫂说着就去掏兔子的裤裆。吓得兔子捂着裤裆满车间跑,直到当场表示仍让田螺开锻压机,田螺嫂才作罢。可田螺从此却被落了笑柄。

听说老婆还要去厂里闹,田螺急了:“人家主任又没说肯定不救济咱了。他是让我吓唬吓唬你,最好别再拣破烂了,有人反映。”

“反映个屌!他一个月救济我五十元我就不拣破烂!听那蝼蝼蛄叫唤还不种地了呢?甭听那套,睡觉!一会又折腾饿了。”

孩子们都睡了,横七竖八地倒了一炕。田螺在炕头,田螺嫂搂着丫蛋在炕梢。月亮把洁白的光泼进窗来,洗着孩子们神态各异的脸。田螺嫂从丫蛋头下抽出胳膊,换上枕头,然后下地,来到炕头,贴丈夫躺下。

“别,别,太累了。”田螺转过身去,把瘦弱的脊背给了田螺嫂。这对夫妻不但在性格上颠倒错位,连两口子那事也与众不同。田螺嫂高大健壮,又正是女人最兴盛的时期,免不了总是她主动。

“熊样!以为又来求你干那事?我有事跟你说哩!”田螺嫂把一对丰硕的乳房贴在丈夫后背上。

“啥事?神神秘秘地啥事?”田螺转过身。在妻子面前他显得更瘦小了。老婆像搂孩子一样把他揽在怀里,压低嗓音说:“黑皮走桃花运了,不知打哪弄来个女人,说是山东逃荒过来的,上赶着嫁给他,一分钱不要。”

“有这好事?不是骗子吧?”田螺问。

“我看也玄。黑皮说不是嘛。他来请我们明天过去喝喜酒,一眼我就能看出是真是假。”

“你还真想去?拿什么送礼呀?”

“把咱结婚时那只银戒子送她,反正也不值二斤包米面钱。咱们全家去。”

“全家去?不怕让人笑话。”田螺像孩子似的揉搓着老婆的乳房,“又不是看大戏。”

“黑皮能有几个朋友?全家去热闹。”老婆把丈夫的头搂压在双乳间。

“热闹啥,还不是想去白吃一顿。”

“白吃又咋?吃不着他?从打他搬来臭水沟,俺还少帮他了?”

“谁又没说不让全去。”一碰硬田螺就软。

“明天跟兔子请半天假,早点回来。”

……

沉默。

许久,田螺从老婆胸脯上仰起头:“见天挨饿,你咋不见大瘦?”

“你盼俺大瘦?一身骨头不硌得慌?侍候不了你知声,俺换人!”

“俺又没说啥,看你……”

“熊样!没见你这样男人……过来点呀!”

跑遍全市,最后在中街一家小纸张商店总算买到了两张大红纸。难为瘸黑皮一双跛脚,就差没跪着爬了。吃的东西脱销,红纸也没得卖,瘸黑皮走一处埋怨一处。埋怨归埋怨,走还得走,咋也是个喜日子,没点红啊绿的咋行。

想不到这天上掉下来的女人居然还有一双天仙似的巧手,剪刀在地瓜秧子手中翻来覆去地转动,眨眼间一对对精美的喜字,一张张漂亮图案的窗花摆在了瘸黑皮面前。望着窗花的猪啊狗地,黑皮一张肌肤粗糙的脸丑得竟有几分可爱。他几乎一刻不停地在傻笑着,把窗花举到眼前,透过那条条点点的缝隙,呆望着面前这个就要成为他老婆的女人。此时,连瘸黑皮都纳闷怎么自己有这么大的艳福。地瓜秧子和他配对,论长相,一个是天仙,一个是丑八怪,论年龄一个够当爹,一个够当女儿。可这女人就是一门心思硬要嫁给他,好像他上辈子积了什么阴德。

透过窗花,瘸黑皮发现,女人似乎不像他那样兴奋,白皙的脸子罩着一层忧郁,那双好看的眼睛里也似乎隐藏着愁啊怨的。瘸黑皮觉得这很正常,这么好个女人嫁给他,真是委屈人家啦。自己若是女人也不会嫁这么个又瘸又黑的丑男人呐!若不是这全国性的天灾人祸,他做梦也不敢想会娶个这么标致的女人。自己明睁眼漏是拣了便宜。拣的人乐理所当然,逼迫丢的人跟你一道乐就说不过去了。别看瘸黑皮脸丑,心却不丑,他似乎理解女人的苦衷。他知道这女人一定是走投无路了才投进了他瘸黑皮的怀抱。地瓜秧子不愿讲自己的身世,他便不问。他不想强求女人对他忠诚。女人能做到这个份上,他已受宠若惊了。

见女人不大高兴,瘸黑皮也不再像孩子似的讨贱,一跛一跛地去贴窗花,贴喜字。屋子虽然矮小简陋,可经地瓜秧子一拾掇,仍显得很利整,再配上大红的双喜字和窗花,喜庆气氛油然而生。

小厨房里在煮地瓜,满满的一大黑锅,香甜的气息已开始弥漫。喜庆的环境再加上引人食欲的气味,瘸黑皮的小屋第一次充满了生机。

于泡眼和老哈是先来的。老哈和瘸黑皮曾是一个厂里的工友。瘸黑皮没被开除前,他们在厂里住一间独身宿舍。那时瘸黑皮还没瘸,只是丑和黑,而且脏,没人愿跟他同住,只有老哈将就他。老哈不光是姓哈,性情也马大哈,谁说什么也不在乎,整日嘻嘻哈哈,跟谁都合得来。他长得人高马大,往那一戳,就像个金刚,人也长得还算周正,可就是自个没个准主意,谁的话都能左右他。那阵,瘸黑皮只把他当成个知心人,因为只有老哈还瞧得起他,尽管老哈比他小二十几岁,算是隔辈人,他还是老哈老哈地叫,有啥事都愿跟他商量。可从打黑皮出事被打折了腿,厂里多数人不但把他看成丑八怪,还视为黑心黑肺的贼。别人这样认为,老哈也没了主意。开始跟黑皮若继若离。后来黑皮被开除工厂,老哈背着别人来臭水沟沿看黑皮。黑皮一阵痛哭流涕,又使老哈辨不出他究竟是好人坏人。老哈答应往后常来看他。当然,他每次来也都是背着其他工友,因为眼下厂里阶级斗争开始越抓越紧了,黑皮终究是工人阶级队伍中的败类。黑皮理解老哈为此躲躲闪闪,只要他能来,自己就满足了,起码他在这世界上还有个朋友。

不知从何时起,老哈再不是一个人来,身边总跟来个女人。女人三十三四岁的年纪,白嫩的脸子,丰满而不臃肿的身条,挺好看的。尤其她那一双大眼睛,大得不一般,像电影里的印度女人。黑皮认识她,她是厂独身宿舍旁那家个体食杂店的老板娘,姓于。听说这女人是个大资本家的小老婆,解放后废除一夫多妻制,她跟丈夫离了婚。丈夫给了她一笔钱,她就开了个小食杂店维持生活。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厂里的男人们大多爱来小食杂店买东西,一包香烟啦,一盒火柴啦。尽管小杂货店对过就是个国营副食商店,而且比这里便宜,男人们还是爱来这里。大家的用心便不言而喻了。漂亮女人总是惹人眼目,又是个寡妇,占不着便宜还饱个眼福呢。要说这女人也真是个做生意的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啥人说啥话,可又没人能占她半点便宜,相反地却把男人们衣袋里的钞票大把大把掏走了。她很爱和男人开玩笑,甚有放荡的嫌疑,唯一没同她开过玩笑的就是黑皮和老哈。男人们得不到这女人,便吃不到葡萄骂酸,说那女人一双水泡眼有啥好看,不如蛤蟆顺眼。于是他们当着女人面嫂子长大姐短地叫,背过身去就叫她于泡眼。当然,骂归骂,绝不会为此便不再去买东西。

老哈第一次带那女人来黑皮家,黑皮惊愕万分。他在心里骂老哈坏良心。因为只有他知道老哈在农村老家已有了未婚妻。可他又不得不佩服老哈有艳福,那么多男人围着于泡眼转,于泡眼却选中了他这个憨头憨脑的家伙。尽管于泡眼比他大七八岁,可老哈长得也不少兴啊,冷眼看也有四十出头的光景,只是长得高大些,又不小心眼,有点男爷们气魄。

背着于泡眼,黑皮对老哈说:“玩归玩,可不兴学陈世美,夫妻还是结发的好。咋她也大你七八岁,够当小姨了,倒个个儿还行。”

“胡扯啥哩!人家是俺干姐姐。别胡勒!”老哈腔调有点酸。

什么干姐姐,男女间的事没干过还没寻思过?唬人罢了。瘸黑皮绝不相信,可他再不提这事。古来有训,劝赌别劝嫖。他不想得罪这唯一的朋友。干姐姐就干姐姐,索性他也干妹妹长,干妹妹短地叫。

于泡眼这娘们到底是见过场面的大户出身,她给地瓜秧子一对镀金手镯,还送给黑皮一块七成新的怀表,说是送给新娘新郎的结婚礼物。尽管黑皮知道,这些东西都是当年她那资本家丈夫送她的,可心里还是很高兴,这是他活了四十几岁第一次有人送礼物给他。

老哈什么也没给黑皮送,却得意得很,好像于泡眼送的礼物中也有他的份子。他只是眯着一双细长的眼睛盯着地瓜秧子,乐不吱地不住嘀咕:“俊,俊,嫂子真是俊!黑皮哥好福气,使啥手腕把嫂子骗到手的?能不能给兄弟透露两招……”

地瓜秧子羞得脸绯红,借故说去厨房看看灶火,转身去了。于泡眼借机在老哈屁股上狠掐了一把。老哈叫着躲开去,“咋,我又没过分!结婚三天不分大小。再说,日后我也闹得,黑皮是我大哥,她就是嫂子,小叔跟嫂子闹还闹不着?”

“闹!闹!你们这些男人,见了有点成色的女人就都成了红屁股猴,张张狂狂的,不怕失了身份。”于泡眼一双好看的大眼睛从老哈脸上滚到黑皮脸上,又从黑皮脸上滚回老哈脸上。这女人跟男人说话,一半用嘴,一半用眼睛,眼珠子滚来滚去,就给男人滚晕乎了。

“怕失个屌身份,说来说去还不是个普通工。”老哈说。

“工人阶级是国家的主人!”于泡眼用妒嫉的腔调回答。

“主人没错,可越是主人越不能拿架子不是?”老哈突然压低调门对黑皮说:“大哥,我总觉得这么漂亮的小娘们上赶着跟你,内中总有什么蹊跷事。可别让她唬了?”

黑皮脸上的喜气也瞬间消失了:“我也纳闷,可我除了裤裆里的两蛋,哪有值钱东西,人家图我啥呀?”

老哈也点点头:“我就是觉得你们太不般配。没事最好。”

“啥叫般配?”于泡眼说,“当年我那老头子不比黑皮哥长得好,不也过了那么多年。”

“那是你图他有钱,黑皮哥有啥?”

正在他们低声议论,田螺嫂一家蜂群一样拥进屋来。田螺嫂在先,大阳子二阳子三阳子在中,田螺抱着丫蛋在后。顿时,小屋子在沸腾中震颤。田螺嫂进门就扯着嗓子喊:“新娘子呢?我那新嫂子在哪?让俺看看。”她先是把于泡眼当成了新娘子,一对眼神又知不对,来到厨房,一把拉过地瓜秧子的手,“嫂子果然漂亮,怪不得黑皮哥把你夸得花似的。别看我生了一帮崽子,还得叫你一声嫂子,俺家田螺比你家大哥小七岁哩!给,这是弟妹送你的,戴上,小玩意,不值几个钱。别看这戒指是银的,还是我成亲那晚你田螺兄弟送我的呢。戴上它准和我一样,儿子姑娘生一帮。啥时候不稀罕了,别扔了,再还给我,要卖也卖给我。”

“这……”地瓜秧子有些为难,“这东西你有念性,我怎么能要。”

田螺插嘴道:“嫂子,你收下,别听她瞎说,她就是这么个人。”又转向老婆,“哪有你这么送礼的,日后还要收回。”

田螺嫂母鸡似的嘎嘎笑起来:“黑皮嫂子又不是外人,我这人就是铁匠干石匠,实打实。嫂子,你别挑俺的理。往后咱姐妹处长了你就知道了。”田螺嫂把戒指又重新替地瓜秧子戴上,“嫂子,成了亲,日后想咋生活?”

“嗯……”地瓜秧子一脸难色,“俺也没有出路。这年月,饿不死就算万幸。”

“你怕不怕脏?”田螺嫂问。

“脏?不怕,俺在家起圈施肥什么都干。”地瓜秧子说。

“好,咱们一块去闯垃圾场。”田螺嫂说。

“闯垃圾场?”地瓜秧子有些不解。

“就是拣破烂呀!你可别小瞧拣破烂,一天下来,不比他们上班的少挣。我正愁势单力薄,人家玻璃厂、麻袋厂的家属都一帮一伙地拣,跑马占圈,贼霸道,值钱的都被他们抢去了。这回你来就好了,咱们也成一伙,你我,还有大阳子放学也跟着拣。人还少点,再多几个才好。”

“今天啥日子,来了就唠你那破烂经,不怕被人笑话?”田螺说。

“笑话啥,咱又不偷不抢不卖身,靠力气挣饭吃。”

“弟妹说的对,”地瓜秧子说:“明儿个我也跟着干。”说着,一双忧怨动人的目光中显出些许希望。

这边谈笑风声,却冷落了于泡眼和老哈。黑皮给他们相互介绍,然后对地瓜秧子说:“开饭吧,孩子们都饿了。”

红薯锅揭开了,霎时,小屋里弥漫了香甜的气息……

半瓶地瓜干酒,凭添了几分喜宴气氛。

田螺嫂准时被头遍鸡叫唤醒。她欠起身,拢了拢遮住眼睛的头发,朝窗外瞥了一眼。正是黎明前最黑那会,可天边却一片通红,那是发电厂的礁炉没日没夜地烧,映得屋里不用点灯就通亮。不远处工地上的打夯声震得窗户一个劲地抖,人也微微在炕上忽悠。那里好像在建一座大厂房,光打夯就打了一年多了,鬼知道还要打到啥时候去。人吃不饱肚子,好像机器也没劲,雷声大雨点小。身边的丈夫鼾声如雷,像在与打夯声抗理。田螺嫂总不理解,丈夫瘦小的身板咋弄出牛一样的响动。四个孩子一溜躺着,满炕都是脑袋瓜子胳膊腿。丫蛋一双脏兮兮的小手正死死地抓着她丰硕的乳房,嘴角挂着一丝晶莹透亮的涎水,想是梦里又看见什么好吃的东西了。

田螺嫂轻轻掰开丫蛋的小手。丫蛋的小嘴咕哝了一句什么,揉揉鼻子,抹一下嘴角,翻过身去。田螺嫂蹑手蹑脚下地,披上衣服,来到厨房。她在碗橱中寻一只兰花大海碗,倒一点酱油,又拿起竹皮暖瓶,沏满了一碗酱油汤,牛一样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

“别去叫黑皮嫂啊,人家是新婚!”是丈夫的声音,像是在说梦话。

田螺嫂没回腔,她抹了一把嘴角,抽出碗橱下的破麻袋和二齿钩,推开房门。她刚要抬脚,仿佛听到屋里有什么动静,不由站住了,凝神听了听,又赶忙回到屋里。

丫蛋翻过身来,正闭着眼在妈妈腾出的空位上摸索着。田螺嫂赶过去,把大阳子的手搬过来。丫蛋的小手在大阳子的大手上捏了捏,终于叭嗒着小嘴,搂着大阳的大手又睡着了。

“瞎,这孩子……”田螺嫂爱悯地摇着头,转身出了屋。

黎明前的臭水沟沿雾气腾腾,从各大工厂流出的废水,散发着各种奇特的怪味,闻着叫人嗓子眼发干发痒,要打喷嚏又打不出来。东方地平线其实已抹上了一道晨曦,只是被发电厂的礁炉辉映得失去了应有的壮观。北方初秋的凌晨天已见凉,起早进城偷着倒卖农副产品的农民都裹上了棉袄。田螺嫂打了个喷嚏,心想,俺再混也不至新婚第一天就去敲人家新娘子的门呐。她朝远处黑皮的小屋瞥了一眼。小屋在灰蒙蒙的天宇下无声地静卧着。田螺嫂想象着黑皮搂着漂亮的新娘子那贪婪的憨态,不由腮边一阵发热。她裹紧衣服,踏着吱嘎作响的小木桥朝沟西而去。沟东住人家,沟西是垃圾场。

运残土倒垃圾的汽车夜里工作,拣破烂的人们就得起大早才能抢到值钱的东西。拣破烂的绝大多数是女人,又都是成帮成伙的。这些人几乎都是农村户口,丈夫虽然是正式工人,却因此而分不到房子。他们便在臭水沟沿散散落落地盖窝筑巢,靠拣破烂贴补生活。

要说早起为拣破烂,不如说早起为占地盘,人多的帮伙拣一大块场地围圈坐好,不许别人侵犯,人少的围住一车残土或垃圾摆砖头插木棍地圈上,划地为牢。田螺嫂只是一个人,只能在边边拉拉地拣,最多是拣一小堆坐在上面。为占地盘吵吵闹闹是经常事,可天一亮,便无人再吵闹,开始贪婪地挥叉刨土。大家严格地遵守各自的疆土,不让寸地,也不越雷池半步,仿佛地界已有法律效应,就是你不再看守,也绝对没人过去拣一颗铁钉。这似乎已成了垃圾场上的不成文的规矩,谁违背了,谁就犯了天条,为众人所不耻。

田螺嫂天天早起来占一小块地盘,然后把麻袋和二齿钩扔在上面,便回家做早饭。有了麻袋和二齿钩的地方,就说明是有人占下了,你尽管放心地去。吃过早饭,送走上班的上学的,田螺嫂再夹着丫蛋领着三阳子回到垃圾场细细地拣,连一小块煤核都不放过。

抢占已经开始了,硕大个垃圾场被女人的尖厉的叫声撕得七零八落。那些竞争激烈的地方,往往是收获最大的所在,也正是田螺嫂望洋兴叹的地方。她没有足够的力量与众人抗衡。她连做梦都祈盼自己拥有了很多人,或者变成了力大无比的金刚,把那些得意的女人一个个像抓鸡仔一样抛得远远的,硕大个垃圾场任她挥舞二齿钩。然而,梦终归是梦,醒来后她不得不面对现实。她只能在心里骂那些女人过于贪婪,可又不得不承认她妒嫉她们的贪婪。

今天的竞争,似乎比往常越发激烈。垃圾场上的吵骂声撕裂了早秋的晨风。田螺嫂坐在一小堆已属于自己的残土上,远远地坐山观虎斗。

在一座小山似的残土堆上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土堆下面最少围着二十几个手执二齿钩的女人。一个细高的女人带头挥舞二齿钩,围骂土堆上的女人。田螺嫂认识这个带头的娘们,她外号叫柳大脚,领的这帮都是玻璃厂的职工家属。她们心很齐,是垃圾场上一支劲旅。

被围攻的女人也不示弱,手执一条锈铁棍,威风凛凛,怒目而视,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围攻的女人们没人敢上,却鸡嘴鸭舌地疯骂:

“哪来的臊×娘们,敢抢占我们的地方!”

“撕了她!撕烂她的家伙……”

“还不快滚下来,你懂不懂规矩,是我们先占的。”

女人们骂得昏天昏地,却无一人敢冲上去。田螺嫂在心里骂她们窝囊废,众多人被一个人镇住了。这会只见土堆上的女人将头发向后一甩,手中的铁棍舞了舞,大声道:“娘的,还不快滚开,奶奶不耐烦了冲下去敲碎你们的脑壳!”十足的山东娘们腔调。

田螺嫂眼睛一亮,不由脱口道:“地瓜秧子?”

当她证实,土堆上的女人的确是地瓜秧子,便虎也似的跃起身,高喊一声:“黑皮嫂子,别怕,我来了!”母狼般挥舞二齿钩朝那群女人冲去。

那群女人本来就被地瓜秧子的铁棍慑住了,突然腹背受敌,顿时溃不成军,一窝蜂地散去。

地瓜秧子同田螺嫂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两人失声痛哭起来。

“你咋才来?咋才来!俺早就等在这了。这地场是俺占的,她们要抢,俺死也不给,俺好盼你来哩!”地瓜秧子哭述着拍打田螺嫂的后背。

“这不是来了吗!来了吗!俺想你是新婚,没想你能来。往后就好了,咱们俩人啦,不怕她们啦!”田螺嫂哭得更响。

垃圾场上来了个山东娘们,长得倒挺俊俏,厉害得像母大虫,不要命的主。地瓜秧子把垃圾场上的女人都给镇住了。从此,地瓜秧子和田螺嫂在垃圾场成了强硬的一派,没人敢惹。不久,田螺所在的矿山机械厂在臭水沟沿盖了几趟家属房,专门给老婆是农村户口的职工住。这一下她们的队伍壮大了,几十号人,浩浩荡荡,柳大脚的玻璃厂帮再不是她们的对手。

女人们推举田螺嫂为头,因为她是矿山机械厂家属中年纪最大,也是最热心助人的一个。田螺嫂却推举地瓜秧子为大头,她当二头。她说,虽然黑皮嫂不是矿山机械厂家属,可她有胆量,为人正直,跟着她没错。

地瓜秧子也真是个喜出风头的女人,让当头就当,且当得傻认真。她上任后第一个命令就是,从今以后,不许分光吃净,要留点积累,伙里派用场。女人们听了大多背过脸去撇嘴,唯田螺嫂扯着破锣嗓子叫好:“这个主意中,举家过日子都得攒两,何况伙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