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那座叫作遵义的城市
勤有刷完马,牵了马来到坡上。坡上的草受霜的肆虐,没有残存星点青绿。白马也许少有这种好时光了,悠闲地觅着枯草,吃得颇欢。
勤有很无聊。他无聊时就看山。他心里有东西闷闷湿湿的,想跟谁说些什么。心里有些疙瘩弄不平整,跟人说说可能好些。可山里这会儿见不着个人影。山里很静。他弄不清来本他们都哪去了。那座城市在那边,像日头下随便放着的一堆抹布,皱里巴叽的。
勤有看着看着就看到来本了。
开始他没看出那人是来本,只看到一团东西在沟里悬了那么颠,像一颗被人剥了皮的芋头。后来他看出那不是芋头,那是来本。来本的光脑壳像只芋头。
来本和勤有一个村,却不同宗。勤有的爷和来本的爷同庚,一起在山里烧炭。那一年炭窑塌了,勤有的爷和来本的爷被砸在窑里也烧成了两截炭。族里人信了跳神师傅的话,说勤有的娘和来本的娘是西面来的双煞,不能留。族里就叫两个寡妇改了嫁,把来本和勤有送到有钱人家里做短工。红军来的时候,一群伢同一天入了队伍。
勤有记得那天的情形,那是一年前的事了。
那天的日头也很大,大家站在草坪上,日头晒得脑壳起燥。丁伊群给入伍的伢们派事。他们以为会叫他们上火线,可是没有。
大家坐在草坪上没事。丁伊群说:“你们玩随便玩,你们想看什么看去。”勤有他们以为丁伊群要分派什么任务,可是没有。勤有当时看见一头牛在吃草,草长得茂盛。丁伊群说:“勤有,你看什么?”
勤有说:“那片草真好哩。”
丁伊群当时没说什么,他又那么问来本。
来本说:“我看蚂蚁哩。”
丁伊群说:“蚂蚁有什么看头?”
来本说:“你别看它们小,却有大本事。我就想,蚂蚁它小小一个东西好像什么都能明白。我老想弄清楚它们的秘密……”
后来,丁伊群就给他们分派任务。他把勤有分派去养马,把另一些伢分派去做警卫或勤务。丁伊群以为勤有会说什么,勤有什么都没说,只是欢天喜地。
勤有没想到来本来了。他跳了起来。呀呀,他那么喊着,把来本抱住了。他正寂寞的时候来本出现了。他想,来本,你真是好兄弟,总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他们坐在大石头上聊天。
“叫你去你不去?”来本说。
“我遛马……我想不出那地方有什么好玩的……”勤有说。
“他们在换衣服。”
“什么?”
“我看见福来他们在换衣服。”
换衣服也奇怪?勤有想,换衣服有什么怪的?
“他们在跟白军换衣服哩。”
“哦?!”
“还每人发了十块大洋……”
“还给钱?给白军钱?”
来本用指头抠土,土有些硬,但来本硬抠出一截草根。他把草根放嘴里嚼着。他们都是苦孩子,从小受饿。他们常用野果、草根什么的填肚子。他们习惯了,没事时就抠草根往嘴里塞。来本说:“那是,我也觉着怪。以为是路费,可路费是三块大洋。”
“就是!”
“他们把俘虏枪里的撞针下了,把枪还给他们。”
“哦?!”
“来福他们跟白军换衣服,然后混入白军队伍里了?”
来本又抠土了,他低头,看着那只手在泥里动作。勤有有些急了,说:“哎哎!来本,你说呀,你快说!”
“我们坐在山顶的大石头上,能看见遵义。”
“看见什么了?”
“六团的人在追白军。”
“战斗不是结束了吗?”
“他们放枪,枪在林子里响……他们冲锋。”
“哦哦!”
“那些白军逃进了城里……”
“让他们逃了?怎么就让他们逃了?”
“你觉得怪?”
“是怪!”
“等下你就不觉得怪了。”
“哦哦!”
“他们上了城楼,他们缴了那些守城士兵的枪械……”
“哦哦!”
“然后打开了城门,我们的人就水一样涌进了城。”
“你看见了?”
“叫你去你不去……怎么,你不信?”
“白军缴了他们自己人的械?”
“你蠢……”
勤有一点不生气,他只是有些疑惑:白军自己打自己?他拍了几下自己的脑壳,像要拍出什么来似的。
“不是换了他们的衣服吗?你真蠢……”来本说。
勤有恍然大悟,猛拍一下脑壳:“呀呀!我是蠢,猪一样蠢,我怎么没想到?他们乔装打扮,混进了城。”
“你蠢……才想到……”
“我不蠢!”
“嗯?”
“蠢的是城楼上那些白军呀。”
“啊,那是呀!……哈哈……”
“啊哈哈哈……”
他们在那大笑了一会,山谷里满是他们的笑声。
“神兵天降……”他们说。
“你看,你不去,叫你去你不去……山头有大戏,一场好戏……”
勤有一肚子遗憾,觉得自己有点背时,他不愿再提这事。他看飞儿,飞儿好像知情似的抬起头往这边睃,愧疚地摇了摇尾巴。
“没你的事!”
来本吓一跳。勤有怎么了?当然没我什么事,我叫你的呀。你不去。谁叫你不去?
“什么事不事的?”来本说,“当然没我的事,怪你自己。”
勤有笑了一下,那时他们听到军号声,勤有说:“走吧。”
勤有牵着飞儿往山下走,来本跟在他身后。
“就想睡一觉。”
“我也想,用热水洗个澡……”
“吃一顿饱饭。”
“找个寮子睡一觉。”
他们在说着那些美好的事情。他们这些日子太苦了,这些都成了他们向往的东西。他们说着想着,走到了队伍里。
很快,他们走进了那座叫作遵义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