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章 被打断的记忆录音
她不知道自己是先听见声音的,还是先醒来的。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漂过来的,穿透了很多墙、很多时间、很多不属于她的层叠,然后在她的耳膜边缘停下。
她睁不开眼,但耳朵是打开的。她能听到一种轻微的电流声,在头顶嗡嗡响起。然后是一段录音带启动时的卡顿,一声咔哒,接着是空气中多出来的静电味,和极低的背景噪音。
有人在说话,是一种机械转写的女声,没有情绪,语调平稳。她说:“实验记录编号LZ,第四阶段,替代模型第一次失败。同步人格出现信息泄漏,出现需要重新稳定主意识模块。预计将在下一周期启动梦境重构程序。”
那声音念得很慢,像是在刻意让某个不确定的对象听明白。
她的脑海像被扯开了一条缝,那道缝里渗出一段她并不确定属于自己的画面。一个女孩坐在金属椅上,背影很小,两只手被绑在椅背后,头发贴在脖子上,有水滴顺着下巴滑落。但她没有发出声音,她只是一直盯着正前方的一面墙。那面墙上有一块玻璃镜,她在等镜子后面的某个人出来,或者开口,但没有人来,也没有人出声。
她想喊,但没有声音。她试着动动手指,却感觉手臂根本不在自己身上。她像是被塞进了另一个身体,那个身体小,冰冷,并且很安静。
录音继续。里面传来的是另一个女孩的声音,声音里带着哭腔,但又极力想让自己听起来正常。她说:“我不想再进去。每次梦到她,我就开始觉得我不是我。她的东西会跑到我梦里,她住进我身体里,我控制不了。我不想变成她,我不想让她活下去。”
声音戛然而止。
设备轻轻咔哒一下,像是磁带到了头,自动停下了。那一刻,整个空间像是被切成了两层。她的耳边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像是要把那句“我不想让她活下去”敲进她的骨头里。
她的呼吸忽然变得短促,胸口被压着,像是有人从梦里用一只手伸进来,扣住了她的肺。她猛地睁开眼,世界一下子从灰色坍塌成现实色。她看到天花板,看到灯带,看到陆辞洲坐在她旁边的影子。
而那台录音机上的红灯还亮着,像是还没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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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从她睫毛轻轻颤动那一刻察觉她要醒了的。
那种颤动太细,几乎不可见,却带着某种不属于昏迷状态的主动神经反应。像是一只在深冬里缩在羽毛中的鸟,忽然意识到身边空气在变暖。
陆辞洲没有出声,只是下意识将身体往前靠了半寸,保持距离,却也保持注视。他的左手放在膝上,右手轻扣着椅子扶手,指节之间微不可察地紧了一下。那是他压抑惯了的反应,当某件事情即将超出掌控时,他总是先收住自己的身体。
她睁眼的方式也很安静,没有剧烈动作,没有惊叫,只是眼球先动了一下,然后才缓缓张开眼皮。那一瞬间,她看起来不像是醒来,更像是返回。像是她的意识被谁暂时借走,现在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他看着她的目光里多了一点极细微的警惕,不是怀疑她,而是对那个可能“不是她的她”产生了迟疑。
他们之间隔着一台录音机。
红灯还亮着。
他移开了目光,看向那盏红灯。光不强,却在这片偏灰偏蓝的空间里显得分外扎眼。那盏灯几乎像是活的,不是提示,也不是装置,而是某种带有意志的旁观者,像是一直在等他们说些什么,又像是故意不说完的见证者。
“你听见了吗?”他声音很轻,像是怕吵醒什么。
沈念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她试图撑起上半身,陆辞洲立刻伸手扶了一把,动作不大,但稳。
她靠着墙坐直,手指下意识地拂过地砖的边角,像是确认真实。她喉咙很干,开口时声音沙哑,却仍然清晰:“那个声音……不是我小时候的录音。”
陆辞洲点头:“我知道。”
她的目光转向那台录音机,眉心微微皱起,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确认某个她始终不敢相信的可能。
“我小时候录音是数字编号,不是磁带。那种标签纸……是我母亲实验室的格式。”她顿了顿,又说,“但她的实验不允许家属介入,我不能是实验对象。”
这句话说完,空间里忽然安静了两秒。
陆辞洲没有立刻接话。他只是看着她的侧脸,看着她说这句话时眼神里的空洞感,是那种用理智复述逻辑的方式,试图掩盖情绪的崩口。
她在用推理保护自己。
他缓缓说:“也许你不是主动参与的对象。”
“什么意思?”她转头看他。
“也许,”他语速依旧缓慢,“你只是从一开始,就被当成了那套系统的一部分。”
她没有说话,眉心紧了一点,指尖在腿侧抓了一下衣料,然后垂下眼。她低声说:“但我现在还能醒来,说明我还不是她,对吗?”
陆辞洲这一次没有回答。因为他也不确定。
他们之间,又一次沉默了下来。而那台录音机上的红灯,忽然闪了一下。
紧接着,原本已经播放结束的磁带,竟然自动倒带,发出“咔哒——”一声,然后,第二段录音启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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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音重新启动时,声音是碎的。
像是某个磁头跳过了该有的轨道,在回归正常播放之前,先释放出了一段扭曲的噪音。那噪音听上去不大,但却像是一种粘稠的意识,在空气中拉扯着人的神经。
沈念下意识屏住呼吸。
第一句完整出现的是一个男声,比上一段女孩的哭声冷静太多,语调干净,节奏像是在读报告,却隐含着某种她无法言喻的熟悉。
“模拟通道第二组对照实验开始。代号林舟当前主意识稳定,备用意识存储状态清晰,受控反应正常。A7编号进入协同状态,情绪响应达到设定波段。请继续。”
她的手指微微收紧。
林舟这个名字,再次出现。
而且,不是作为她,而是“另一个她”。
她感觉到空气仿佛变凉了几度,不是空间变化,而是情绪在下坠。那种下坠感不是害怕,是一种强迫记起的撕裂。就像有人用磁力,把你藏在脑海深处的某段记忆强行调上来,即便你从未真正“看见”过它。
接下来的几秒录音,是两个声音的来回。
女孩的声音先响起,语气平静:“我可以继续,但我想知道,如果她醒来了,会发生什么。”
男声回答得很快:“我们会终止实验,封存状态数据,恢复你作为唯一原型的权限。”
“如果她不愿意被替代呢?”
“那她将无法承接完整人格的逻辑负荷,系统会自动替你保留核心意志。”
这一段对话极短,却像钉子一样,生生钉进了沈念的神经。
她终于开口,声音几乎是咬出来的:“他们在说的‘她’是我。”
陆辞洲没点头,也没否认。他只是静静看着她的反应。
沈念的眼神有点飘。她看着墙,看着那面镜子后暗着的观察室,好像想看穿整个系统的过去,看穿那个曾经安排过这一切的“谁”。
而录音还在继续。
男声又响起:“林舟,如果你愿意进入深层并重启核心镜像,我们可以尝试实现‘双轨嵌合’,那样你们两个就不会冲突了。”
女孩的声音却很轻:“可我不确定,她愿不愿意成为我。”
沈念闭上眼,几秒后睁开。
她声音极轻,却极坚定:“我不愿意。”
陆辞洲听见这句话时,眉头动了一下。他知道她在说什么,也知道这一刻她不是在回答录音,是在对整个过去、对整个系统说“不”。
而这句“不愿意”,像是激活了什么。
录音戛然而止。磁带断带了。
一声刺耳的“吱——”,像是被割裂的神经,响在他们中间。
录音停止了,但空间更沉了。像是这台机器,突然失去了证人。
沈念缓缓站起身,像是整个身体都陷在某种粘稠的记忆胶质中。她走到那台录音机前,低头看着那截露出一半的磁带,手指伸出去,轻轻按在了标签上。
她低声说:“这不是她的录音。”
陆辞洲:“我知道。”
沈念看着他,眼神第一次像是在用身份以外的方式确认自己:“这,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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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辞洲没有立刻接话。
他只是站在原地,安静地看着沈念。那种看,不再像是一个研究者对实验体,也不再像是一个守护者对待病人,而是像某种迟来的、终于脱掉系统滤镜之后的“平视”。
而沈念也没有再多说。
她只是蹲下身,关掉了录音机,将那盘断带轻轻取出。磁带外壳因为年代久远,边角处已有轻微裂痕。她捏住边缘,没有立即收起,而是盯着标签纸上那个字母“LZ”看了很久。
“你知道这是什么编号逻辑吗?”她问。
陆辞洲微微一顿,语气低沉:“是系统内部用来标识实验阶段的代码。”
沈念没抬头:“不是你的名字缩写?”
他沉默了一秒,随后轻声道:“不是。但我母亲设计这套系统的时候,她的实验室编号,是以我的名字首字母命名的。”
她点点头:“所以,LZ,不是你,但也不是我。是整个系统的代号。”
她站起身,将磁带放进口袋,望向镜子的方向。
“你母亲还活着吗?”
“她在六年前去世了。”他顿了顿,“但她留下了部分系统权限,转交给了项目核心库。”
“现在谁掌握它?”
“官方名义上是封存。但你知道,真正有价值的系统,从来不会被真正封印。”
沈念笑了,很轻,是一种自我嘲讽式的笑。
“那我现在该叫什么?沈念?林舟?A7?LZ?”她转头望向他,“你觉得,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我?”
陆辞洲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
他想了很多答案,比如“你选择的就是你”,比如“现在这个你最真实”,比如“这些都是过程”。但他最终没有说出口。
因为她已经不再需要一个安慰性的解释。
她要的是——主导权。
果然,沈念接下来说的话就带着一种沉静到极致的冷静。
她说:“我要进入系统核心。我要看到母体建模文件。”
陆辞洲眉头一蹙:“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她眼神没有丝毫动摇,“我不知道他们给了我多少假记忆,但我知道,只要不进那个地方,我永远只能在别人写好的剧本里活着。”
他走近半步,声音低了一度:“你醒来之后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反应,都已经被系统录入。你一旦接入主模型,所有反馈将被自动纳入重构逻辑。”
“那就让它录。”她平静地说,“我也想知道,当一个人知道自己是被编排的之后,她还能不能推翻那个系统。”
这一句话,让空气瞬间安静。
陆辞洲望着她,那一刻他终于不再像是那个什么都知道的旁观者,而像是一个曾经也想挣脱命运模型的人。他沉默了很久,最终缓缓点头。
“我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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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辞洲走在前面,沈念跟在他后面,两人并肩穿过那条封闭通道时,空间忽然陷入一种异常的寂静。
不是无声的那种寂静,而是一种所有物体都在屏息的感觉。像是整栋建筑都知道,他们正在接近一个不应该打开的节点。
陆辞洲取出一张深灰色的磁卡,插入墙壁边的隐藏卡槽中。随着“咔哒”一声轻响,原本一整面看似封死的墙体缓缓向上升起,露出一条全黑的狭长通道。
里面没有灯光,只有冷风。
“这段是最原始的核心接入区。”陆辞洲声音很低,“只有最初的建模人可以进入。”
“我不是建模人。”沈念轻声说。
他没说话,只将一盏备用光源交到她手里,然后带头走了进去。
走廊狭窄到几乎只能容两人错身,墙面没有金属的光泽,而是用一种吸音泡棉覆盖,走进去之后几乎听不到脚步声。空间被极度压缩,只剩下呼吸和心跳。
“你母亲在这里建了主模型?”沈念问。
“是。也不是。”他回答得含糊,“她只是第一位提出‘不靠原生记忆,而靠替代人格建模’的人。”
“你刚才说,我不是唯一的沈念。那前面……还有几次?”
“七次。”
这两个字落下的瞬间,沈念停住了脚步。
“我是第八个?”
“编号上,你是A7。但真正完成三段以上替代流程的,只有你和另一个人。”
“谁?”
他没有回答。
他们继续前行,直到通道尽头,那扇门终于出现。
那不是普通的门,是一面镜子——一整面覆盖整扇墙的沉静镜面。镜子中,他们并肩站着,却各自沉默。
沈念盯着自己的倒影,像是第一次真正“看见”这个人。镜中她的脸太熟,又太陌生。光线在她额前投出微光,像是另一个人的形象,压在她脸上,看不清哪里是她自己。
她忽然问:“我能不能选择,不进去?”
陆辞洲没有立刻答。他只是看着镜子中的她,然后缓缓说出一句话:
“你当然可以不进去,但你得先搞清楚——你现在说话的这个‘你’,是不是最后那个真正的你。”
沈念没有动,但她知道,这句话是关键。
也许她现在所说、所想、所决定的每一件事,都还只是程序中的一环,是某种被设定好的路径。
也许她眼前这个“沈念”,只是系统在第八次模拟中生成的最理想形态,而真正的她——那个原型、那个失败过的林舟、那个沉默在镜子背后的人,早就死了。
她忽然有点想笑。
不是觉得讽刺,是一种彻底的、无法验证自身真实性后的轻飘。
她转身,看向陆辞洲。
“如果我现在就死在这里,系统会重启我吗?”
陆辞洲眼中没有一丝波动,只淡淡地说:“系统会先标记你为不可逆,再寻找下一位‘沈念’。”
“原来我死了也有人替。”她轻声道。
她的手搭在镜面上,冰冷,干净,没有回声。她低声说了一句,仿佛是对镜中的自己说,也像是对一个旁观了她一生的虚构者说:
“好,那我进去。但不是为了让谁替我活着,而是为了看看,我能不能真的死一次。”
—【第十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