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夜幕中的洛杉矶
机舱广播用中英双语播报降落通知时,舷窗外洛杉矶的灯火正像打翻的钻石匣子,在太平洋沿岸铺开无边无际的光海。贺可卿把脸贴在冰冷的舷窗上,呵出的白雾瞬间模糊了那片璀璨——十二小时前她们在浦东机场啃冷三明治的寒酸画面还历历在目,此刻脚下却是另一片大陆滚烫的夜。
“醒醒!要落地了!”赵晓芸猛拍她大腿,自己却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哈欠。廉价航空的座椅窄得像刑具,她脖颈上还挂着充气颈枕,头发在静电作用下炸成蒲公英。
飞机轮重重砸向跑道,机身颠簸得像惊涛骇浪里的小船。前排婴儿爆发出穿透力极强的哭嚎,后座大叔的鼾声戛然而止,骂了句字正腔圆的国骂。贺可卿攥紧扶手,指甲陷进人造革的纹路里。‘这就是她跨越半个地球追寻的“自由”?’
LAX机场的入境大厅像个巨型冰窖。荧光灯惨白的光线下,蛇形队伍缓慢蠕动着,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汗味和上百种语言混杂的嗡鸣。穿制服的海关官员板着脸,像流水线上的质检员敲打键盘。
“Next!”
贺可卿把护照递进窗口,手指冰凉。
“Purpose of visit?”(来美目的?)黑人女官员的蓝光镜片后射出审视的目光。
“Travel.”(旅游。)贺可卿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Where to stay?”(住哪里?)
“Holiday Inn, downtown.”(市中心假日酒店。)她机械背诵赵晓芸写在手背的地址。
女官员的视线在她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和廉价行李箱上停留片刻,盖章声清脆如冰裂:“Welcome to the United States.”(欢迎来到美国。)
赵晓芸在后面长舒一口气,贺可卿却盯着护照上新盖的入境章发怔——墨迹未干的鹰徽下,日期赫然显示着‘1月1日’。她们在万米高空跨过了新年,像两个被时间遗忘的偷渡客。
机场巴士(Shuttle Bus)是辆漆皮剥落的庞然大物,开动时浑身零件都在呻吟。乘客像沙丁鱼挤在塑料座椅上,浓烈的香水味混着某人的腋臭直冲脑门。赵晓芸捂着鼻子指向窗外:“看!好莱坞标志!”
远处山丘上,几个歪斜的白色字母在夜色中幽幽发亮。贺可卿却盯着路边掠过的帐篷群——高速桥洞下,蓝色防水布在寒风中鼓胀如帆,破败的购物车堆成扭曲的金属丛林。一个裹着睡袋的人影正弯腰在垃圾桶里翻找,动作熟练得像在自家厨房。
“不是说美国遍地黄金吗?”赵晓芸嘟囔着缩回脖子。
巴士猛刹,贺可卿的额头撞上前座椅背。司机操着西班牙口音怒吼:“Union Station! Final stop!”(联合车站!终点站到了!)
凌晨两点的联合车站像座废弃的古堡。拱顶高耸,彩绘玻璃在惨白灯光下死气沉沉。长椅上蜷缩着裹毯子的人形,空气里漂浮着尿臊和廉价大麻的甜腻。自动售票机前,一个穿铆钉皮衣的白人青年正暴躁地捶打机器:“Piece of shit!”(破玩意儿!)
“Metro Card...是叫这名儿吧?”赵晓芸戳着售票机屏幕,“这按钮怎么没反应?”
“需要先投币。”贺可卿指着机器顶部闪烁的“INSERT COINS”提示。两人翻遍所有口袋,凑出一把叮当作响的25美分硬币。
机器吞下硬币,吐出的却是两张薄如蝉翼的蓝色塑料卡。赵晓芸捏着卡片瞠目结舌:“这玩意儿能刷开地铁闸机?还没我们学校饭卡厚!”
贺可卿把卡片塞进背包最里层,像藏起一个脆弱的希望。
通往Downtown的地铁隧道深不见底。
列车进站时裹挟着腥热的风,车身涂满癫狂的彩色涂鸦,像条奄奄一息的巨蟒。车门“哐当”弹开,昏暗车厢里,荧光灯管滋滋闪烁,照见龟裂的皮质座椅和地板上可疑的深色污渍。几个穿连帽衫的黑人少年占据车厢一角,低音炮里泄出震耳欲聋的嘻哈乐。
“坐...坐吗?”赵晓芸声音发虚。
贺可卿摇头,攥紧行李箱拉杆站在门边。列车启动的惯性让她踉跄一步,后背撞上冰凉的金属扶手。车窗映出她苍白的脸,眼下两团青黑像淤伤。
纽约的地铁也这样吗?施方会在这样的车厢里穿行吗?
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掐灭。她想起他直播背景里洒满阳光的落地窗,想起他腕上那只低调的百达翡丽。他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十二小时的时差。
“Vermont/Santa Monica Station——”(佛蒙特/圣莫尼卡站到站——)
广播里含混的站名被车门开合的巨响撕裂。两人拖着箱子冲上月台,冷风瞬间灌进衣领。贺可卿展开皱巴巴的酒店地图,赵晓芸拦住一个匆匆走过的金发女人:“Excuse me, where is Holiday Inn?”(请问假日酒店在哪?)
女人警惕地后退半步,手指胡乱指向楼梯口:“That way...maybe?”(那边...大概?)
旋转楼梯锈迹斑斑,台阶上黏着口香糖和痰渍。刚拐进地下通道,浓烈的尿骚味扑面而来。通道两侧,裹着破毯子的人体蜷缩在纸箱里,像一具具被遗弃的玩偶。一个头发板结如麻绳的老头突然坐起,浑浊的眼珠直勾勾盯过来,露出缺了门牙的牙龈。
“跑!”贺可卿的尖叫卡在喉咙里,手却本能地拽住赵晓芸往前冲。行李箱轮子在坑洼地砖上疯狂颠簸,碾过一只死老鼠僵硬的尾巴。
直到冲进路灯昏黄的光圈里,两人才弯着腰大口喘气。冷空气刀子般刮过气管,赵晓芸的假睫毛掉了一半,狼狈地粘在颧骨上:“贺可卿...你刚才跑得...比体测八百米还快...”
贺可卿松开被冷汗浸透的手心,酒店地图已被攥成湿漉漉的纸团。
“Holiday Inn”的霓虹招牌终于在街角亮起时,赵晓芸几乎哭出来。
前台是个眼皮浮肿的拉丁裔男人,嚼着口香糖敲键盘:“Credit card for deposit.”(信用卡付押金。)
赵晓芸递上卡。机器红灯闪烁。
“Declined.”(拒付。)男人耸肩。
“不可能!”赵晓芸夺回卡片,“我特意存了两万块!”
“International transaction fee hold.”(国际交易预授权冻结。)贺可卿疲惫地抽出自己的卡,“Try this.”(刷这张。)
绿灯亮起。男人懒洋洋甩出两张房卡:“3楼,电梯在左边。”
老式电梯上升时发出令人牙酸的钢丝摩擦声。赵晓芸盯着跳动的楼层数字,突然说:“卿卿,刚才在地道里...谢谢你拽着我跑。”
贺可卿没说话。电梯镜面映出她沾着污渍的裤脚和散乱的鬓发——像个逃难的难民,哪还有半点出发前幻想过的“纽约客”潇洒。
房门打开,一股陈年地毯的霉味涌出。
两张窄床几乎占据全部空间,壁纸接缝处翘起焦黄的卷边。赵晓芸扑向靠窗的床:“我要昏睡三天三夜...”
贺可卿却径直走进浴室。花洒喷出的水流先是锈黄色,足足流了三分钟才变清澈。她站在水下,滚烫的水柱砸在肩胛骨上,皮肤很快泛起刺痛的红痕。镜子里的人双眼空洞,水珠顺着睫毛滚落,像无声的眼泪。
这就是她赌上一切奔赴的新年?
浴室门被拍响:“卿卿!你手机在震!”
湿漉漉的手抓过洗手台上的手机。屏幕亮着李渲的名字,微信未读消息堆积成红色数字。她指尖悬在拨号键上,最终却点开通话记录——施方的号码静静躺在最底部,备注还是冰冷的“Fang(NYC)”。
水汽氤氲的镜面上,纽约地铁的涂鸦、流浪汉空洞的眼神、电梯钢丝的嘶鸣重叠闪现。她猛地关掉手机,像关掉一个潘多拉魔盒。
赵晓芸的鼾声已在隔壁床响起。
贺可卿蜷缩在硬邦邦的床垫上,薄毯根本挡不住从窗缝钻入的寒气。手机屏幕幽光照亮她点开的相册——出发前在机场,赵晓芸硬拉着她拍的合影。背景是浦东机场巨大的航班屏,她笑得僵硬,眼底却藏着一丝雀跃的光。
窗外传来警笛呼啸,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像这座城市粗重的呼吸。
她调出施方最后一场直播的录屏片段。画面里他戴着耳机,纽约午后的阳光在他发梢跳跃。背景音里有模糊的车流声,遥远得像另一个宇宙的杂音。
“下次来纽约——”他的声音被电流切割得有些失真。
贺可卿按下暂停键,指尖抚过屏幕上那张意气风发的脸。充电口接触不良,手机屏幕闪烁两下,彻底陷入黑暗。
黑暗中,她将冻僵的脚缩进毯子,听见自己心脏在肋骨下沉重地跳动。
咚。咚。咚。
像一柄锤子,固执地敲打着新大陆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