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2章
龙榻遗诏:袈裟与虎符
乾清宫东暖阁的空气凝滞如铅。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药味混合着陈年御墨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肺腑上,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冷的铁屑。窗外天色是永无止境的铅灰,吝啬地漏进几缕稀薄天光,被精雕细琢的紫檀木窗棂切割成惨淡的条状,无力地投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那光,照不亮幽深殿阁的角落,只将龙榻上那高大却枯槁的身影衬托得更加庞大、更加令人窒息。
朱允炆几乎是屏着呼吸,一步步挪近那架笼罩在明黄帷幔下的巨大龙榻。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发出细微的回响,在这死寂的空间里却如同擂鼓般敲击着他的心脏。他身上簇新的皇太孙朝服——玄衣纁裳,十二章纹在昏暗中流淌着沉重内敛的光泽——此刻却如同灌了铅的枷锁,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额前七旒冕冠垂落的青玉珠旒,随着他身体的轻微颤抖而发出细碎、几乎被心跳淹没的碰撞声。
榻上,朱元璋靠坐在厚重的锦被之中。曾经如山岳般的身躯,如今只剩下一副包裹在宽大杏黄常服里的嶙峋骨架。常服是柔软的素绸,没有繁复的纹饰,只在领口袖缘绣着极细的金线云纹,衬得那张脸越发枯槁。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劈斧凿,纵横交错,每一道都刻满了岁月的风霜和权柄的沉重。眼窝深陷,浑浊泛黄的眼球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唯有那瞳孔深处,依旧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沉淀着数十年血火淬炼出的、洞察世事的幽光。那目光落在朱允炆身上,不再是审视,不再有威压,只有一种近乎悲凉的平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允炆……”朱元璋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如同钝刀刮过粗糙的树皮,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近前些……”
朱允炆喉头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咽下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哽咽。他依言上前,在距龙榻三步之遥处重重跪倒,额头深深触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皇爷爷……”声音嘶哑干裂,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一只枯瘦、布满厚茧、冰凉如同寒铁的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力量,轻轻覆在了朱允炆的头顶。那触感冰冷刺骨,带着一种属于坟墓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朱允炆所有的思绪。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只手在微微颤抖,能嗅到那手上浓烈的药味和一种衰朽的气息。
“抬起头……看着咱……”朱元璋的声音更低了,如同呓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朱允炆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撞进祖父那双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眸子里。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他灵魂深处的恐惧与无助。
“咱……时日无多了……”朱元璋的喘息更加粗重,胸膛剧烈起伏,“这江山……这副担子……要压在你肩上了……”
朱允炆的嘴唇哆嗦着,巨大的恐惧和悲伤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想说什么,喉咙却被堵得死死的。
朱元璋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殿阁的墙壁,望向了遥远的北方,那目光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追忆,有无奈,更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忧虑与忌惮!
“咱打了一辈子仗……砍了一辈子头……”朱元璋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困兽般的挣扎,随即又虚弱下去,“流的血……够多了……咱要的……是安稳……是太平……”
他的目光猛地收回,如同鹰隼般死死攫住朱允炆的眼睛,那浑浊的瞳孔深处骤然爆射出骇人的精光,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穿透力!
“允炆……咱……最不放心的……”他枯槁的手指猛地攥紧了朱允炆肩头的朝服,力道之大,几乎要抓碎那华贵的丝线,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是你四叔……朱棣!”
“轰——!”
如同惊雷在朱允炆脑海中炸响!四肢百骸瞬间冰凉!那被刻意压抑、却日夜啃噬着他的巨大恐惧,被祖父以如此直白、如此赤裸的方式点破!朱棣!那个名字如同魔咒,瞬间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气,只剩下心脏在空荡荡的胸腔里疯狂撞击!
“他……像咱……”朱元璋的声音低沉下去,充满了复杂的意味,“能打仗……有手段……心够硬……也够狠……”他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咱把他放在北平……是让他做刀……做盾……守住大明的北大门……可这把刀……太利了……太利了……”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枯瘦的身体如同风中残烛般颤抖,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一旁侍立的老太监王钺连忙上前,用温热的巾帕小心擦拭他嘴角溢出的血沫。朱元璋喘息良久,才勉强平复,那枯槁的脸上泛起一种病态的潮红,眼神却更加锐利逼人,死死盯着朱允炆惨白如纸的脸:
“咱……给他密旨……让他……节制沿边士马……”朱元璋的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却字字如刀,狠狠剐在朱允炆心上,“……是让他……替咱……替这大明……守好国门!可咱怕……怕这把刀……有了这权柄……会调转刀口……会……砍向自己人!”
“节制沿边士马”!朱允炆的瞳孔因极度的惊骇而骤然缩成了针尖!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瞬间明白了!明白了为何朱棣能如此肆无忌惮地练兵、调兵!明白了那深入金陵的死士从何而来!明白了皇祖父对朱棣的忌惮已深到何种地步!这柄刀,皇祖父亲手磨利了,亲手给了他名分和权柄,如今却成了悬在大明头顶、悬在他朱允炆头顶的……索命之刃!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朱允炆。他感到浑身血液都凝固了,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龙椅饮血……饮的,难道就是他朱允炆的血?祭品……他终究只是祭品!
“你……文弱……”朱元璋的目光在朱允炆脸上逡巡,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审视,“心不够狠……手段不够硬……压不住他……压不住那些……虎狼……”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虚弱,仿佛生命正随着话语一点点流逝,“咱……给你留了条……活路……”
他枯槁的手指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指向龙榻内侧一个极其隐秘的、镶嵌在紫檀木雕花床板里的暗格。
王钺立刻会意,如同最精密的机括,悄无声息地上前,枯瘦的手指在暗格边缘几个隐蔽的凸起处快速按动。只听极其轻微的“咔哒”一声,暗格弹开。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两件叠放得整整齐齐的东西。
王钺小心翼翼地将其取出,捧到朱允炆面前。
一件是叠得方正正的、洗得发白的粗麻僧衣。布料极其粗糙,原始的纤维纹理清晰可见,颜色是陈旧的灰褐色,如同蒙尘的枯叶。另一件,是一张同样陈旧的、边缘已经磨损的黄色度牒文书。文书上墨迹犹存,清晰地写着法号、籍贯等信息,赫然是一张早已备好的、足以乱真的出家凭证!
朱允炆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粗麻僧衣和度牒上,如同被最毒的蛇咬中!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恐惧和荒谬感瞬间冲垮了他的意志!出家?遁入空门?这就是皇祖父为他这个皇太孙、未来的天子……准备的最后归宿?!这就是他朱允炆的活路?!穿上这身粗麻布,剃去三千烦恼丝,从此青灯古佛,苟延残喘?!
巨大的悲愤几乎要冲破喉咙!他想嘶吼,想质问!可当他抬起头,再次撞进祖父那双浑浊却带着无尽悲悯和洞悉的眼睛时,所有的愤怒都被一种彻骨的冰冷和绝望所取代。那双眼睛仿佛在说:孩子,认命吧。这是唯一的生路。穿上它,至少……能活着。
朱元璋枯槁的手再次抬起,极其艰难地、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按在了朱允炆颤抖的手背上,将那粗麻僧衣和度牒文书,死死地按进朱允炆冰冷汗湿的掌心!那触感粗糙而冰冷,如同握住了一块来自坟墓的寒冰!
“收好……”朱元璋的声音已经微弱得如同风中游丝,每一个字都带着生命最后的喘息,“……藏在……只有你自己……知道的地方……若事有不谐……万般无奈之时……剃了头发……穿上它……走得……远远的……或许……或许能保住……一条性命……”
朱允炆浑身剧震!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祖父那只枯瘦的手上传来的、如同寒铁般的冰冷和一种决绝的托付!那粗麻僧衣粗糙的纤维摩擦着他掌心的皮肤,带来一种尖锐的刺痛感,仿佛在提醒着他未来那可能的、屈辱的结局。那冰冷的触感,如同烙印,深深烫进了他的骨髓里!
就在这时,朱元璋浑浊的眼底猛地爆发出最后一丝回光返照般的精光!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收拢,如同鹰爪般死死扣住朱允炆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记住!”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声音嘶哑如同鬼啸,每一个字都像淬了血的冰锥,狠狠凿进朱允炆的灵魂深处,“……那把刀……咱给了他名分……可刀……终究是刀!用好了……是国之重器……用不好……便是……噬主之凶器!允炆……你……好自为之……”
话音未落,那只枯瘦如柴、布满厚茧的手,骤然失去了所有力量,如同断线的枯枝,猛地从朱允炆手腕上滑落,重重地砸在冰冷的锦被上!
“皇爷爷——!”朱允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呼!
然而,朱元璋的眼睛已经缓缓闭上,胸膛那剧烈的起伏也骤然停止。那张饱经风霜、刻满无上权力与无尽忧虑的脸上,最后凝固的表情,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解脱?还是……更深沉的不甘?
乾清宫东暖阁内,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浓烈的药味、陈墨的气息、还有那属于死亡本身的冰冷腥气,沉甸甸地弥漫开来。只有朱允炆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声,在死寂中回荡。他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双手死死攥着那件粗糙冰冷的粗麻僧衣和那张陈旧的度牒,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身体剧烈地颤抖着。那身玄衣纁裳的皇太孙朝服,此刻如同最沉重的枷锁和最刺眼的讽刺。
王钺如同泥塑木雕般跪在一旁,老泪纵横,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
千里之外的北平,燕王府银安殿。
殿内烛火通明,巨大的北疆沙盘前,朱棣一身玄色箭袖常服,正凝神听着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低声禀报。信使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惊雷般在朱棣耳边炸响:“……王爷,金陵密报……陛下……已于两刻钟前……龙驭上宾!”
朱棣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霍然转身!动作快如闪电!那双深陷的、如同鹰隼般的眼睛骤然爆射出骇人的精光,直刺殿外沉沉的夜空!那目光不再有丝毫掩饰,充满了震惊、狂喜、以及一种如同火山喷发前兆般的、被压抑了太久的野望!
“父王……”一声低沉的、带着无尽复杂情绪的呼唤从他喉咙深处滚出。随即,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额角青筋暴起,如同一头被唤醒的、压抑了太久的洪荒巨兽!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王府长史双手高举着一个明黄色的锦盒,几乎是扑跪进来,声音带着激动和敬畏:“王爷!金陵八百里加急!陛下……陛下遗诏!”
朱棣瞳孔骤然收缩!他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大步上前,一把夺过锦盒!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迅速打开锁扣,取出里面那道明黄缎面的圣旨!
圣旨展开。熟悉的、属于朱元璋那刚劲有力却已显虚浮的字迹映入眼帘。前面是冗长的、冠冕堂皇的传位遗诏,确立皇太孙朱允炆继承大统。朱棣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急速掠过这些早已预料到的文字。他的视线,死死地钉在了遗诏末尾,那几行朱笔御批、字迹略显凌乱却依旧力透纸背的附加旨意上:
“……北疆多事,虏情叵测。燕王棣,朕之亲子,久镇幽燕,威震朔漠,深悉虏情。特命尔总率诸王,相机度势,周防边患,义安黎元。沿边一切士马,听尔节制!凡军中大小事务,一应军将升黜,悉从尔便,便宜行事!务使胡虏望风远遁,边塞永固金汤!钦此!”
“节制沿边士马”!
“便宜行事”!
“悉从尔便”!
每一个词,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朱棣的眼底!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和巨大的力量感,如同岩浆般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克制!这柄刀,父皇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终于给了他最锋利、最名正言顺的刃!给了他调动北疆所有力量、号令诸王的……无上权柄!
“哈哈哈……!”一阵压抑了太久、终于爆发的狂笑声,如同虎啸龙吟,猛地从朱棣胸腔里冲出,震得整个银安殿梁柱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他猛地将圣旨高高举起,对着殿外沉沉的、仿佛预示着什么的夜空,眼中燃烧着熊熊的、足以焚毁一切的野心火焰!
“父王……您老人家……终究……还是把这柄刀……给了儿臣!”朱棣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充满了志在必得的狂傲与一种近乎残忍的兴奋,“允炆吾侄……你的活路……是那身袈裟……而本王的活路……是这……万里江山!”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同实质的雷霆,扫过殿内闻讯赶来的道衍和尚、朱能、张玉等心腹重将,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开天辟地般的决断:
“传令!全城缟素!为陛下举哀!”
“飞骑传檄沿边诸卫所、诸藩王:奉大行皇帝遗诏,燕王朱棣,节制沿边士马!”
“点兵!备战!”
“喏——!”殿内众将轰然应诺,声震屋瓦!每个人的眼中,都燃烧着激动和野心的火焰!
北平城的夜空,被骤然点亮的白灯笼映照得一片惨白。寒风卷着未化的积雪,发出凄厉的呜咽。巨大的悲恸与更巨大的、即将喷发的野心,在这座北疆雄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