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猪起风波
李青山端着碗,把那粒浸透了酸辣汁的脆萝卜丁嚼得嘎嘣作响,思绪已经飘到了自家田里的番茄秧子上。村西头那阵惊天动地的嚎叫和喧嚣,像是隔着层厚重的幕布,传到他这略显偏僻的洼地院子时,只剩下些隐约的、断断续续的回响。
他笃定得很。
村西头那片是李拐子家养猪的地方。那李拐子早年伤了腿,走路一瘸一拐,可侍弄牲口是把好手。他养的那群猪,一个个膘肥体壮。尤其是最近几个月,李拐子逢人便说猪长得快,吃得还少,连毛色都油亮亮的。村里人都说李拐子今年发了猪财。
保不齐就是那最肥的那头老山猪,吃得劲头足,撞塌了圈栏跑了出来。山里野猪闹起来,那动静确实能吓死人。不过村里有经验的老猎手好几个,对付个把脱栏的肥猪,那还不是手拿把攥?
碗里最后一点米粥混着点蒜泥汁水,他滋溜一声吸了个干净。胃里踏实熨帖,早起的劲头也攒足了。
放下碗筷,李青山麻利地收拾好饭桌,洗涮干净。这才扛起靠在墙角的锄头和一把小手铲,慢悠悠地晃出了院门。
早上的小插曲,连同村西头那点几乎听不见的动静,都被他抛在了脑后。初夏上午的光线正好,不算毒辣,暖洋洋地洒在肩背上。
他那块宝贝洼地就在院门外几十步远,三面青山环抱,像个天然的暖房。靠近山脚那一片刚翻整出来不久的新土,松软油亮,上面歪歪扭扭地插着七八株还不足一尺高的番茄秧苗。
这几株苗子是他从县里集贸市场上淘换来的本地老品种“沙瓤粉”,据说味儿正,就是长得慢点,有点娇气。前两天刚移栽过来,这两天一直蔫头耷脑的,叶子都有点往下垂头,看着怪可怜。
李青山在垄沟边蹲下,伸手小心地拨了拨秧苗底部的小叶子。叶片表面有点干燥粗糙,边缘微微卷曲。
“唉,小家伙们,水土不服了吧?”他喃喃自语,手指轻轻捏了捏根部的泥土。虽然前几天才浇过水,但表层下面一指深的地方,土还是显得有些紧实发干。移栽后的新根,最怕窝在板结不透气的土里,喘不匀气儿。
“得松松筋骨喽。”他拿起小手铲,动作轻缓得像给新生的婴儿整理襁褓,开始极其小心地刮开秧苗根部周围那一圈板结变硬的小土壳。指甲盖大小的干泥块被一点点挑开、敲碎,露出下面颜色深黑、尚带着微凉湿气的活土。随着松土的动作,泥土里那股湿润肥沃、带着点淡淡腐殖质的气息就弥散开来。
几只原本藏在旁边菜叶底下的小蚂蚁被惊动,慌乱地举着米粒大的饭粒,顺着秧苗的茎秆往上爬。几只长着细长花腿的小虫子在松软的土粒上飞快地跳跃着。
李青山也不驱赶,只把动作放得更轻。松土是精细活儿,既要确保根茎附近疏松透气,又不能伤了刚冒头的毛细根。
松完土,他又拿起搁在田埂上的葫芦瓢。瓢是从山涧里引过来的清水,澄澈冰凉。他均匀地、慢慢地浇在秧苗根部刚刚松开的土壤上。眼看着那些细小的水珠迅速地被土壤吸吮进去,没有形成积水,也没冲塌刚松好的土层。
干完活,他叉着腰站在田垄边,看着那几株终于抬起了点精神的番茄苗。翠绿的小叶片在微风里轻轻摆动着,像是在伸懒腰。
一种淡淡的、带着点笨拙农夫满足感的小得意,悄悄爬上李青山的嘴角。还是伺候这些老实巴交的苗子舒坦。
就在这时。
通向村子那边的小土路尽头,突然出现一个跌跌撞撞的人影,正甩着两条腿,呼哧带喘地朝这边狂奔过来!离得还有段距离,李青山已经从那标志性的一瘸一拐的跑姿认出来了。
正是猪倌李拐子!
李拐子此刻那模样,简直是刚从灶膛里爬出来。
头上那顶原本油腻腻的破毡帽早不知飞哪儿去了,露出了有些花白、被汗水浸得一绺一绺的乱发。一张黑瘦的老脸憋得通红,布满沟壑的额头上汗珠像小溪流一样往下淌。嘴唇哆嗦着,两眼瞪得溜圆,里面全是惊恐未定的血丝。
身上的灰布褂子被刮开了两道大口子,露出里面沾满泥污的背心。一只裤管蹭满了黑黄交加的烂泥,另一只鞋也不见了,光着的那只脚丫子糊满了泥汤子。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李青山院子附近,猛地看见站在田埂上的李青山,如同见了救星,“嗷唠”一嗓子喊出来,声音都劈了叉:
“青……青山啊!快……快……出……出大事了!”
李青山心头一沉。这模样,可不像是只逮了头脱栏的肥猪那么简单!他赶紧丢下手里的葫芦瓢,迎了上去。
“拐子叔?咋整成这样?慢慢说!”他扶住呼哧带喘、眼看就要一头栽倒的李拐子。
李拐子整个人瘫坐在地头凸起的一块石头上,胸口剧烈起伏着,嘴巴张了好几次,才从嗓子里挤出不成调的句子,还带着浓重的哭腔:
“是……是老山!我家……我家那头最大的老山猪!疯了!它疯了哇!”
他猛地用脏污的手抓住李青山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抠进肉里,眼睛死死瞪着李青山,里面翻滚着纯粹到极致的恐惧:
“它!它长牙了!这么长!比杀猪刀还长!白的!带尖儿的!就那么……就那么……”李拐子哆嗦着抬起手,在自己脸颊两边比划着,模仿着那巨大獠牙的弯曲角度,“……就那么……从它牙帮子骨里……蹿……蹿出来的!”
他声音猛地拔高,带着尖利的哭嚎:
“它要顶死我啊!疯了!跟鬼上身一样!那圈栏?胳膊粗的木头杠子啊!让它……让它一脑袋顶过去,‘嘎巴’‘嘎巴’……全他妈断了!跟撅树枝子似的!那么厚的木板子,直接捅穿了!跟捅窗户纸一样!”
李拐子整个人筛糠似的抖着,语无伦次:“追着我拱!像……像一辆……一辆铁皮拖拉机开了起来!跑起来那风刮得我耳朵疼!追着我从村西头,一直撵到后山洼口!要不是……要不是老铁头碰见,用他那杆装了铁砂的老土铳……轰了它一下……怕是……怕是你就见不着你叔了哇!呜呜呜……”
他说到后来,声音又低了下去,变成了惊魂未定的呜咽,两只脏手抱着脑袋,身子还在后怕地微微颤抖。
李青山听得心头一阵发冷。
长了獠牙?撞断碗口粗的栏杆?木板捅穿?撵着人追?老土铳才吓跑?这哪儿还是猪?这简直是成精了!
他那把锄头也就够锄锄草松松土,真对上那种怪物……
“那猪呢?现在在哪儿?”李青山稳住心神,扶住李拐子的肩膀问。
“跑……跑后山老林子里去了!那林子密……老铁头……老铁头喊了几个后生……拿着家伙跟着呢……说是……说是得给这祸害除了根……不然再跑出来……”李拐子断断续续地说着,眼神还惊惧地瞟向后山密林的方向,身子又是一哆嗦。
李青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李家洼村坐落在群山环抱之中,村子西头就是连绵起伏、植被茂密的深山老林,平日里村民只在边缘地带砍柴采药,深处少有人迹。老林子幽深寂静,遮天蔽日的树冠投下大片浓重的阴影,风吹过,林海起伏,发出低沉厚重的呜咽,像是在回应李拐子的恐惧。
正午的太阳悬在头顶,白晃晃的有些刺眼,可李青山看着那片阴郁的林子,却感觉一股寒意顺着脚底板悄悄爬了上来。
事情,怕是比他想得要邪性得多。
“青山呐!”李拐子突然想起什么,布满血丝的眼睛又亮起一丝光,“昨天……昨天半夜起夜,我瞅见……瞅见你家山脚那片菜地的篱笆……塌了好大一片!脚印子……看着……就是往我家猪圈那个方向去的!”
李青山心里咯噔一下!
他猛地想起来,昨天傍晚他就觉得后山方向吵吵嚷嚷有点动静,似乎有篱笆倒塌的哐啷声,可他当时正在厨房炒菜,锅里油烟气重,没太在意!早上去地里时,光线还没亮透,他只顾着看菜长势……莫非……
他的目光倏地转向自家菜地靠近后山山脚的那一侧!
早晨那点残存的雾气早已散尽,山脚那片原本半人多高的、用山里老毛竹编成的防风篱笆,此刻在明亮的日光下暴露无疑——靠近中间的位置,赫然出现了一道两米多宽的豁口!
几根粗壮的毛竹歪七扭八地拦腰折断,断茬还白生生的新鲜!更多的竹竿被连根掀翻,胡乱地堆叠在一起,上面沾满了黑乎乎、湿漉漉的泥浆,还有……清晰分明的巨大蹄印和被践踏压倒的杂草、青苔!
那片狼藉,一直延伸到旁边他刚移栽的番茄苗旁边才止住。还好他那秧子个头小,没被殃及池鱼。
李青山的眼角狠狠跳了跳!
这不是野猪是什么?而且看这破坏力,绝不是小个头!李拐子家的那头成精老山猪,昨晚就来过了!祸害了他的萝卜田还不够,今天又发疯撞栏伤人……
一股莫名的怒火夹杂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感觉涌上心头。他的拳头下意识地握紧了。
“青山哥——”
又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是小虎子。
小家伙跑得满头大汗,脸蛋红扑扑的,背着一个快有他人高的、装满了各种新鲜草药的大背篓,显然是刚从山上下来。
“青山哥!我……我在山上找到你要的野山姜了!还有几棵艾蒿嫩头,给!”虎子卸下背篓,献宝似的捧出几块沾着泥巴、形状不规则的姜块和一把带着嫩芽的艾蒿叶子,黑亮的眼睛里满是干了“大事”的骄傲。他显然也听到了刚才的动静,顺带着比划了一下西边,“刚才村口那边可热闹了!好多人围着看老拐子叔呢!说他家那猪……长得像山神老爷坐骑!可凶了!”小家伙一脸好奇加兴奋,全然不知道那“坐骑”刚刚差点撞死他爹。
李青山接过那带着山林土腥气的野山姜和嫩艾蒿,心里那点因菜地被祸害升起的火气,被小家伙纯粹的笑容冲淡了些许。他胡乱地揉了揉虎子汗湿的头发:“谢了虎子。快家去吧,别往西头那边凑热闹。”那“妖怪猪”还在后山老林子逃窜呢,大人都不敢乱走,何况孩子。
“哎!”虎子脆生生应了,提起空背篓就往家跑,跑了几步又想起什么,回头喊道:“青山哥!我妈让我告诉你!她煮了那萝卜缨子汤,香味跑满半条街!可好喝啦!让你晚上一定过去尝尝!”
萝卜缨子汤?李青山一愣,眼前闪过张婶早上把那把鲜绿缨子塞进篮子时喜滋滋的模样。这么快就煮上了?那玩意儿……有那么好喝吗?
还没等他细琢磨,院子门又被敲响了。这次是村里的木匠老孙头,手里拎着把竹篾,有些不好意思。
“青山啊,听说你这边篱笆叫畜生拱坏了一大片?我来看看尺寸料子。唉,真是遭瘟的东西!”老孙头显然也是听闻了西头的“山猪成精”事件,看着那被撞塌的篱笆,啧啧摇头。
李青山看着老孙头量着尺寸,又看了看旁边自家地里那几株劫后余生、沐浴着阳光努力伸展着嫩叶的番茄苗。
萝卜被拱了,篱笆塌了……这糟心事一件接一件。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算了算了,猪疯了自有村里男人去处理。他一个扛锄头的,还是先顾好眼前这一亩三分地吧。新竹篱笆得赶紧扎结实点,后山这片……看来是真不太平了。
他拎起锄头,转身走向院墙边堆放材料的地方。心思转开,那萝卜缨子汤的香味……张婶的手艺真有那么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