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章 刻痕的呼吸
冰凉的井水从头顶浇下,瀑布般冲刷过脖颈后背的燥热和汗腻。
李青山狠狠打了个激灵,意识瞬间清明了大半。
心底那点被老王头“仙菜”和刘三油唾沫星子搅起来的荒谬烦躁,连同老铁头带来的山林凶兽的沉重阴影,都被这兜头冰水浇得只剩点狼狈的湿凉。
他甩甩脑袋上的水珠,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鬓边,冰凉贴肉,反倒显出几分清爽的快意来。
刚干完重活,浑身肌肉酸疼,肚子空空如擂鼓,连带着眼皮都沉得往下坠。
什么都不想了。
先睡。
天塌下来也等睡醒了再说!
他也不讲究,浑身水淋淋地就直奔堂屋那张旧竹躺椅。竹篾被磨得油亮光滑,一躺上去,立刻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呻吟。
酸痛的肩背和腰眼终于找到了支撑点,舒服得他喉咙里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咕哝。
窗外知了扯着长声单调地嘶鸣,伴着山风穿过院墙外青竹林的沙沙声浪。
眼皮刚合上,困倦就如同一张温暖厚重的大棉被,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身体的疲惫在这一刻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什么诡异的猪蹄印、消失的野兽、神奇的汤药、吹上天的白菜……统统被推入混沌的意识边缘,渐渐模糊、消散。
一觉无梦。
是被柴火灶上飘来的稀粥米香唤醒的。
睁开眼时,堂屋的光线已变得昏黄柔和。
阳光斜射进来,在泥地上拖出长长的金色光带,浮尘在光柱里旋转沉浮。窗外远处群山青黛色的轮廓清晰依旧,但山顶已镀上了一层薄薄的玫瑰金色。
日头要落了。
这一觉睡得格外沉实。醒来时,那种深入骨髓的酸痛感减轻了许多,手臂上的力气也回到了五六分。就是浑身关节僵僵的,还有点睡迷了的那种沉木感。
慢吞吞地坐起身,骨头缝都在无声地嘎吱作响。他活动了几下僵硬的脖颈,听到几声细微的骨节摩擦音。
肚子适时地发出了饥饿的抗议,引得他不由自主地吸了吸鼻子。
粥香更清晰了。带着新米的清气,混合着柴火灶特有的那股暖融融的烟熏火燎味儿,丝丝缕缕地从灶房的门缝里钻出来。
他扶着躺椅扶手站起身,趿拉着那双在城里时买的、如今鞋底都快磨平的塑料旧拖鞋,踢踢踏踏地走向灶屋。脑子里空空荡荡,残存的睡意还粘着最后一点迷糊。
昏黄的灶屋被灶洞口残留的余烬映照得温暖静谧。锅里剩下的半锅小米南瓜粥还保持着足够的温热,粘稠的粥面上结了一层细腻的米油皮。
李青山端出粥锅,掀开旁边一个倒扣的粗瓷碗。下面是早上炒好的、已经彻底凉透的咸肉笋片和两片蔫耷耷的小白菜叶子。笋片没了刚出锅的油亮和锅气,浸着冷掉的油星,显得有些黯淡。小白菜更是蔫巴巴地蜷缩着。
凉饭凉菜,却也省事。他舀了半碗温粥,扒拉了些冷菜堆在上面。咸肉丁冷后更显咸香醇厚,混在温润的粥里,倒也别有一番粗粝满足的风味。
他就那么端着碗,倚在灶台边沿,也不点灯,借着灶洞微红的火光,埋头大口吸溜起来。温热的粥滑入空腹,暖意迅速扩散开,冷掉的咸肉笋片带来的油腻感,又被小米粥的清甜熨帖下去。
一口接一口。
只听见稀粥被吸吮的轻微声响和自己咀嚼时轻微的动静。
柴房。
那个词毫无预兆地、突兀地跳进了进食时近乎放空的大脑里。
那把锈锄头。
白天那惊鸿一瞥间,刻痕深处剥脱的锈斑和那种难以言喻的奇异波动感……
念头刚冒了个尖,又被一口混着咸肉丁的温粥压了下去。管它呢!锈就是锈,放久了还不兴锈掉点皮?
他甩甩头,想继续专注于碗里这半凉不热、但足够安抚肠胃的食物。
可……那种感觉……太清晰了。像一块死寂的石头在刹那间变成了活物,又瞬间凝固回去。不是错觉。李青山嚼着米粒的动作慢了下来,眉头下意识地拧起。
正犹豫着,是不是该彻底说服自己无视掉这点莫名其妙的疑神疑鬼时。
嘶——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蛇类吐息般的嘶响,极其微弱地从院墙另一侧的柴房方向传来!几乎微不可闻,却又异常清晰地穿透了灶房的寂静,钻入了他的耳孔!
李青山叼在嘴里的一块笋片忘了咀嚼,整个人的动作瞬间凝固。端着碗的手停在半空。
柴房?
有动静?
老鼠?蛇?还是……风卷起门边的烂草叶刮蹭了一下?
几乎是出于某种本能,也许是那死沉的锄头几次三番带来的怪异联想作祟,他端着碗,鬼使神差地,小心翼翼地放轻脚步,挪到通往后院的破木门边。侧耳倾听。
黄昏山坳的宁静里,风穿过篱笆新扎荆棘缝隙的声音是背景。
远处隐约的牛哞。
后院角落那棵老枣树枝叶晃动时细微的摩挲。
灶膛里最后的柴灰烬偶尔一声轻微的爆裂。
柴房方向……
一片沉寂。刚才那声古怪的嘶响,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再无任何余波。
也许……真是风声?
李青山心头刚刚泛起一点自嘲,刚准备转身回去吃饭。
下一秒!
嗡——!
比刚才更清晰的响声!
不是嘶鸣,更像是一种……极低频率的、令人牙酸的金属震颤的蜂鸣!如同极度紧绷的钢丝被无形的力量硬生生拗弯了一点点弧度时,金属内部结构相互挤压摩擦发出的濒临断裂的低沉嗡鸣!
极其短促!
极其尖锐!
一闪即逝!
仿佛有什么极其沉重的无形之物,在绝对死寂的环境里,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微不足道的缝隙!那缝隙瞬间释放出的压强差引发了空间震动的微颤!
李青山端着粥碗的手猛地一抖!碗里的冷笋片和米粥差点泼洒出来!
不是风!
柴房里……真的有东西!
他猛地拉开灶房通往后院的破木门!
后院空荡荡。
柴房那扇破旧的木门,依旧和他离开时一样半虚掩着,投下一道张着黑口的裂缝。
李青山心头一横,放下粥碗,几步就跨过晒得滚烫的石板院子,直奔柴房门口。傍晚的风挟裹着远处草木青气吹在身上,竟带着一丝反常的寒意。他猛地一把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呛人的灰尘气味裹挟着陈旧草料的气息扑面而来。柴房里光线极其昏暗,只靠门口透进来的、被院墙和柴草垛稀释了大半的昏黄天光照亮一小块地方。
他眯着眼,警惕又迅速地扫视——
角落里那堆乱麻、破簸箕、断把旧锄头还在。
墙角干枯的竹枝条堆还在。
那个快散架的木架子还在。
瓦罐、箩筐……没有鼠窜的动静,没有蛇蜿蜒的痕迹。
一切如常。
李青山紧绷的肩膀悄然放松了一点。难道是刚才耳鸣?或是太累产生的幻听?
就在他准备转身退出去的时候。
眼角余光不经意间扫过那把锈锄头所倚靠的墙角。那堆杂物……那些干枯的麦秸杆……紧贴着锄头锄板刻痕区域的麦秆……
它们的姿态……似乎……
李青山的脚步硬生生钉在了原地!
他弯下腰,眯着眼,凑得极近。
是灰。
很细很密的灰尘。
落在那些干枯的麦秸秆和乱麻纤维上。
而就在那把生锈锄头锄板与木柄结合部的那片铸件刻痕区域附近,那些原本被大量灰尘覆盖的麦秆和麻纤维表面,出现了一片极其微小的、不规则的圆形区域!
那里的灰尘……明显比其他地方薄了许多!甚至有些地方的麦秆表面和麻纤维……完全裸露出原本枯黄的颜色!干干净净!
就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轻微的气流或震动,在那一小片区域爆发性地扫过,将原本依附在上面的浮尘猛地、极短暂地吹拂开了一刹那!形成一个微小的、无形的气旋风眼!
而在那“风眼”周围几寸远的地方,灰尘依旧粘附得牢牢的,形成一道极为清晰、又极为怪异的“环形分界线”!
李青山的呼吸陡然屏住了!心脏不受控制地咚咚猛跳起来,喉咙发干。
那位置……
就在铸件上刻痕最密集的方向!
他猛地抬头,再次死死盯向那刻痕深处!
锄头在昏暗的角落里静默着,纹丝不动。锈迹斑斑的表面依旧是那熟悉的深褐色。几个小时前他在烈日下看到的那种细微剥脱的迹象,此刻在这昏暗中看不分明。
可就在他死死盯住那团模糊锈色的瞬间——
那刻痕最深、最密集的坑洼点……猛地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极其微弱的橙红色光晕!如同最深处将熄未熄的炭核在风箱强压下最后迸裂出的小火星!不,比那更微渺!几乎只是视网膜上刹那的错觉!像深夜极远处地平线上划过的一道微不可查的红色航灯!
光芒微弱到极致,却又纯粹得像凝固的岩浆!
只一瞬!
一闪而没!
柴房重归彻底的死寂和昏暗!
这一次,李青山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直冲上天灵盖!
不是幻觉!
绝对不是幻觉!
柴房里没有风。
也没有虫鼠。
是这该死的东西!
就是这把锈得不成样子的破锄头自己搞的鬼!
那嗡鸣!那几乎撕裂空间的震颤!那吹开灰尘的诡异风眼!还有刚才那惊鸿一瞥、却又无比真实的炽热闪光!
白天阳光下剥脱的锈痕……傍晚时分诡异的动静……黄昏时分的微光闪现……
这一切都指向同一个源头!
李青山惊疑不定地盯着角落阴影里那把沉默的锄头,眼神里交织着警惕、困惑,还有一丝难以名状的毛骨悚然。
这玩意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盯着看了足有半分钟。那把锄头再没有任何动静,死寂得如同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连刚才被“风”吹开浮尘的枯麦秆,也似乎重新被空气里的微尘缓缓覆盖着。
难道是地下埋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锄头正好压在上面了?或是……这锄头沾过什么不祥的玩意儿?在柴房角落放了几十年,终于憋不住显灵了?
他想冲过去一脚把这鬼东西踹飞!可理智死死拉住了他的脚。那瞬间看到的红光和嗡鸣太过诡异,还有地上被强行分开的灰尘痕迹……物理意义上就说不通!这玩意儿……透着股邪门!
李青山咬咬牙,一步步慢慢倒退着退出了柴房。反手砰的一声把门重新掩上,又顺手拿了根靠在墙角的拇指粗硬木柴棒,狠狠插在门板和门框的缝隙里。那门本来也锁不严,只能用木棍别着增加点阻碍感。
做完这些,他胸口还在起伏,深深吸了几口黄昏微凉的空气,试图把那股寒意驱散。看着这扇破门,好像就能把那片昏暗和角落里无声的诡秘一起隔绝起来。
他回到灶台边,看着那半碗还没吃完的冷粥泡咸肉笋片,饥饿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太阳彻底落山了,山坳里的暮色像墨汁滴入清水般迅速洇染开来。
李青山点起了一小盏煤油灯。黄豆大的火焰在玻璃罩子里跳跃,光线比灶洞余烬略强些,但依旧只能照亮灶屋中间一小片区域,将他的影子投在墙面上,拉得细长扭曲。
他没回堂屋睡躺椅。而是拖过那个平时烧火用的小板凳,摆到了灶屋通往后院的门口。紧挨着紧闭的柴房门。
他就坐在这里。碗放在脚边地上。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泥墙。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扇紧闭的柴房门。
煤油灯微弱的火苗,在他专注而紧绷的瞳孔深处不安地跳动。
他倒要看看。
这把破锄头……
夜里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