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樱花的季节和雪花玻璃球的温度(3)
“渡良濑真水怎么样了?”
第二天放学后,我在路上碰见了香山。许是感激我替他去了医院,他从便利店里买了雪糕请我吃。我俩站在店门前吃着,香山突然开口向我询问。我一口一口啃着雪糕,恍惚回忆起昨天的事情。
“她确实很漂亮。”我知道香山想问的其实并不是这个。
“我是问她的病情。”
“这个嘛……”
我还没想好到底该怎么说,思索了片刻,我问道:“香山,你跟她很熟?”
他敷衍道:“以前打过交道。”
“她爸妈是不是离婚了?”这是我一直好奇的问题,此刻干脆问了出来。
“大概是吧,她以前姓深见。”
雪糕吃完之后,我们向车站走去,打算坐电车回家。电车上只有一个空座,我坐了上去。香山抓着拉环,忧郁地望着车窗外。
“我想请你再帮个忙。”
绿色的树影、成片的住宅,迅速地从车窗玻璃上流淌过去。
“你能再去医院看看她吗?”
“什么?”
“你帮我打听下她的病什么时候能好转。”
这家伙在搞什么?上次让我替他去医院已经很让人摸不着头脑了,现在更是莫名其妙。
我不耐烦地说:“你自己去问呗。”
说话间,电车已到达香山要下车的站点。
“另外,千万不要对渡良濑真水提起关于我的任何事。”
香山留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下了电车。
“喂,你等等!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冲着他的背影追问,然而下一刻电车发出碳酸汽水开瓶似的声音,很快关上门重新出发了。
这家伙永远都是这样,奇奇怪怪的,让人完全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啧。
距离下车还有不少时间,不知怎么搞的,我只觉得眼皮发沉。我闭上眼睛,将身体靠在椅背上,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等再睁开眼,我发现电车已然到达终点站。
一看就没什么生意的咖啡馆,私人经营的小小的书店,修剪得没着没落的行道树,这般朴素的景致委实符合一个地方小城电车终点站应有的气质,而且,莫名眼熟。很快,我明白了过来。渡良濑真水所在的医院,就在不远处。
现在回家的话,我得折回去再坐七站。呃,真是彻底坐过头了……
“本趟电车即将空车返回。”
广播声响起,没办法,我只能下车。车站里有小卖铺,我看到百奇饼干明晃晃地摆在店头,其中就有渡良濑真水想要的杏仁巧克力口味。
“我要一包这个。”
回过神时,我已经买完了。接过店员递过来的饼干,我将它装进书包,然后向出口走去。
既然如此,那就带一包巧克力棒再去看看她吧。
走到病房,我发现渡良濑真水不在,床上空空的。
“你是来找渡良濑真水吗?她去做检查了。”
我看向声音来源,是同病房的一位大妈,她看起来很友善。
不知道渡良濑真水几时回来,但是来都来了,姑且就等一等吧。我百无聊赖地坐在她病床边的椅子上,看到柜子上依旧摆着那个雪花玻璃球。我拿过来,学她昨天的样子晃了晃。
玻璃球里的世界落起纷纷扬扬的雪,我总觉得里面藏着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安静地盯着看了一会儿。当然,什么也没能看出来。
我不死心,又粗暴地甩了好几下,鹅毛大雪袭击了整个玻璃球。脾气上来,我晃得更加用力,下一瞬间,手没有抓稳——
雪花玻璃球从我手中滑落,直直下坠,继而重重地摔在病房地板上。
“咔嚓!”
清脆的声音在我耳边炸开。
完蛋了,我眼前一阵发黑。
“卓也,你来啦。”
渡良濑真水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慌忙转了过去。
还有比这更糟糕的时候吗?
“啊……”
她等了一会儿才发现我脚边的玻璃碎片,那是摔得七零八落的雪花玻璃球的尸骸。乌云迅速漫上她的脸颊。
“你没事吧,有受伤吗?”
渡良濑真水边问边冲了过来,神情惶然而无措。
“我没事……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除了道歉,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渡良濑真水伸出手去捡地上的玻璃碎片。
“啊!”她短促地叫了一声,似乎是被划了一道口子。数秒后,有红色的液体从伤口处溢出来,流淌在她苍白的肌肤上。
“你先别慌,我去找创可贴。你去病床上躺着,这里我待会儿收拾。”
我赶紧安慰她,她沉默着爬上床,靠墙壁坐了下来。
从护士站要来创可贴后,我递给真水,接着再也没说话,只是埋头清理。
我把玻璃碎片扔到病房外的垃圾桶里,回到病房时,看到真水正捧着雪花玻璃球的残骸,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玻璃球没了玻璃罩子,只剩下基座和微型小木屋,它们此刻安静地躺在她的手上,那里再也不会下雪了。
“没办法,只要是有形之物,总有一天会损坏……就像没有哪种生物,会长生不老一样。”渡良濑真水说着,将手上的东西放在床边柜子上。
“或许,坏了才好呢。”
我隐隐察觉到,或许这是她一直藏在内心深处的想法。
“怎么这样说?”
打碎玻璃球的罪魁祸首是我,我不该问的,却还是问了。
“心里若是没有留恋,就能干脆地离去了。”她说得深刻而微妙,“卓也,你说我还能活多久啊?”
我怎么可能知道?说实话,活这么大,我就没听说过谁得了发光病还能长寿。不过,看渡良濑真水眼前的样子,实在不像罹患不治之症。
“不知道。”我干脆放弃思考,直接回答。
“我的人生到头了。”她的声音平静而温和,“你面前的我其实是幽灵哦。去年这时候,医生说我还有一年,这一年波澜不惊地过去了……照理说,我已经死了,可是你看我还好好的,这算怎么回事呢?”她的语气平静得简直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为什么要跟只有两面之缘的人说这些?我不明白。
“我什么时候才会死啊?”明明是很沉重的话题,她的声音却相当明快。
这一刻,我感到自己内心的某个地方很烦躁。为什么要因为渡良濑真水而烦躁?我不清楚。我忍不住思索这种情绪是什么,却完全没有头绪。
从医院回到家,我还是忍不住想着渡良濑真水的事。我窝在家里客厅的角落处,继续思索。
不明白,真不明白啊。我试着站在渡良濑真水的角度去揣测她在想什么,有着怎样的精神世界,然而无论如何努力,我都抓不住头绪。
生命只有一次,没了就没了。因此,大部分人在面临死亡时,会绝望,会悲观,会被痛苦的情绪彻底淹没。在发现自己怎么努力都无法逃离死神的魔爪后,无力感会涌上心头,内心会无比挣扎、痛苦,直至麻木。我记得即便祖父活到八十多岁,临死前也是这般心路历程。
然而,渡良濑真水的口吻却是愉悦的。
这到底是为什么?
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来,我烦躁地坐起身,看着姐姐的遗像,她穿着水手服,笑靥如花。
冈田鸣子,我的姐姐,在我读初一那年,因交通事故而去世。真是时光飞逝啊,不知不觉中我到了同姐姐去世时一般的年纪。
我忍不住思考她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想到了什么?
姐姐,我最近认识了一个人,叫渡良濑真水。她柔弱又敏感,看起来却一点都不怕死,可是,可是……你怎么看?
无论我在心中如何追问,照片里的姐姐都没有回答。
到了晚上睡觉的时间,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却怎么都睡不着。不知道为什么,渡良濑真水的脸执拗地浮现在我眼前,迟迟不肯消失。
“我什么时候才会死啊?”
她这句话不断在我脑海中回响,好似萦绕在耳边的动听旋律,又似魔音绕耳的广告,总之力量非凡,重叠出浩瀚悠远的声波。
第二天到了学校,我打开书包时,那盒百奇杏仁巧克力棒掉了出来。
呃,这个该怎么处理?当时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完全忘记了书包里还有盒饼干。
烦恼了很久,我决定放学后再去趟医院。好歹把这盒饼干给她,毕竟这是渡良濑真水指名要的。
一路上,我的脑子就没有消停过。一会儿想,这样天天去医院真是烦透了;一会儿想,我把她宝贝的玻璃球打碎了,她肯定不想再看到我。
怎么想,怎么过意不去,我恨不得时光能倒回,让渡良濑真水狠狠地冲我发火,该打打,该骂骂,那样反而能让我轻松不少,而不是像如今这般不上不下。我只觉得身体里所有的脏器都不舒服,一阵阵抽着疼。
说起来,我为什么要和渡良濑真水继续牵扯,以至于让自己这么憋屈呢?
我想不明白到底为什么,这又算什么。
大概……是因为她和姐姐有些像吧。倒不是说长相上,两人的性格更是天差地别,但是,我总觉得她俩神似。非要解释的话,或许是气场?那个时候的鸣子与渡良濑真水在某个地方是相似的。
关于姐姐的死,有些事我一直未能搞明白。或许跟渡良濑真水多接触接触,我能找到答案。
我在病房前站定,做了个深呼吸。我慢慢吸进一口长气,再吐出来。终于,我定下心神推门走了进去。
和前几次过来时一样,渡良濑真水的病床照旧位于病房最里边。此时,她正在一个笔记本上写着什么。那个笔记本是崭新的,B5大小,此刻正摊在可移动的升降桌上。她写得专心,令人不忍出声打扰。我犹豫了一下,她似乎察觉到有人进来,抬起头望了过来。
“哎呀,你来了怎么也不出声?”她惊讶地看着我。
“你在写什么?”
她看上去正常极了,昨天临别前那种仿佛一碰就会碎的脆弱感荡然无存。可是,或许正是因此,我感到了些许被她疏远的气息。
她竖起笔记本不让我看,只拿封面对着我。
“不告诉你。”
“行吧。”估计就是小姑娘家的日记。
我没有深究,把带过来的百奇饼干轻轻放在她的桌上。
“哇,是杏仁巧克力棒!”渡良濑真水的眼睛瞬间亮起来。她拿着饼干,问我可不可以打开吃,我点了点头,她小心地撕开包装抽出一根,“咔嚓”一声咬断了。
“果然和别的味道不一样!”
至于这么高兴吗?看着她灿烂的笑容,我有些疑惑。
“我只能跟你透露一点点哦。”
一开始我不知道她在讲什么,接着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说笔记本的事。
“我在整理死前的遗愿清单。”
遗愿清单……我似乎在哪儿听说过。
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回顾过往,梳理内心,看还有哪些遗憾、哪些心愿,将它们列成清单,再一项一项地去完成,不少人在死前都爱这么搞一搞。比如,和某个很久没见的人来一场世纪大重逢;比如,和自己的偶像来一次线下接触。
“前几天做检查的时候,我问医生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医生的表情不好看,说无法给出确切数字,大概还有半年吧。真是庸医,对不?当然,他也有可能是不想打击到我。我觉得剩下的时光宝贵,必须利用得更有意义才行。”
她一口气说完,又轻轻皱了皱脸:“但是,行不通呢。”
“为什么?”
“我没有办法从医院里出去。你知道的,我病得很重,绝对不能出门。医生也再三叮嘱过。”
一个念头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它很不好,要是被人发现肯定会挨批的那种。只是,我真的很想知道渡良濑真水的笔记本上到底写了什么。至于为什么想知道,我不清楚,我就是想知道,很想很想。
渡良濑真水,临死前你会想做什么?
“有什么是我可以帮你的吗?”
这句话还是从我嘴巴里冲了出去。
渡良濑真水吃惊地问:“什么?”
“我想赎罪。你看,我把你的雪花玻璃球打碎了,它对你那么重要,不是道歉就能弥补的,对不起什么的,太单薄了。我没有办法准确描述我的想法……算了,就这样吧。总之,只要是我能力范围内的,什么事都可以。”
“你说真的?”渡良濑真水沉默了一小会儿,小声开口,“真的什么事都可以?”
她的尾音往上,是试探的语气。
“真的,我向你保证。”几个来回后,我许下了诺言。
她直直地盯着我,突然瞪圆了眼睛,短促地叫了一声。
“我刚刚想到一个好主意!”
我不知道她的脑内风暴,只看到她的表情激烈而迅速地变化着。刚才凝重的神色彻底不见了,仿佛雨过天晴。
“你要不要听?”
这一刻,我生出了奇怪的预感。倘若我继续和眼前的女孩打交道,必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然而看着她的眼睛,我只能问:“我应该怎么做?”
就这样,我与渡良濑真水之间的奇妙缘分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