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雨天集
周暮回到学校后的第三天,下了一场暴雨。
那天早上,天空阴沉得像被墨水浸透的棉絮。我站在教室门口甩伞上的水珠时,看见周暮已经坐在他的位置上,正低头写着什么。他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只露出一个苍白的下巴。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假装整理书包,实际上在偷看他。自从那次他说纸条是“写给我看的”之后,我总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却又说不清是什么。
“姜雨晴。”
他突然叫我的名字,我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抬头时,发现他已经站在我桌前,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包着的本子。
“给你的。”他把本子放在我桌上,“上次弄湿了你的《挪威的森林》,算是赔礼。”
我接过本子,指尖触碰到他冰凉的皮肤。翻开第一页,空白处用钢笔写着:“给那个在雨季里偷看我笔记的女孩。——周暮”
我的脸瞬间烧了起来,心脏跳得像是要冲出胸腔。这是一本手工装订的笔记本,纸张泛着淡淡的米黄色,边缘有些毛糙,像是被反复摩挲过。里面抄录着各种书里的段落,每一段后面都有周暮写的短评,字迹小而整齐,像是怕被人发现似的挤在页边。
“你……自己做的?”我轻声问。
周暮点点头,嘴角微微上扬:“闲得无聊。”说完就转身回了座位,留下我一个人捧着那本还带着他体温的笔记,不知该如何反应。
那节课是数学,但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我偷偷翻着周暮给我的笔记,发现里面全是关于孤独、死亡和离别的段落。在一页抄录了太宰治《晚年》的纸张底部,他用铅笔写着:“有时候我想,如果我能像书里的人物那样消失,会不会有人注意到?然后我想起图书馆里那个总是坐在我对面的女孩,她大概会第一个发现我的空座位吧。”
我的手指颤抖着抚过这行字,仿佛能透过纸张触摸到他写下这些文字时的心情。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总是一个人,为什么他的眼神总是那么遥远——因为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由书籍和雨水构成的、旁人无法进入的世界。
下课铃响了,我鼓起勇气转身:“周暮,谢谢你的笔记。我……很喜欢。”
他正在收拾书包,闻言抬头看我,眼睛里闪过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不客气。你可以继续往后面写。”
“写什么?”
“什么都行。”他拉上书包拉链,“你的想法,你喜欢的句子,或者……你想对我说的话。”
这句话像一滴热水落在我的心上,烫出一个看不见的印记。我想说很多,想告诉他我注意他很久了,想问他手腕上的疤痕是怎么回事,想问他为什么总是一个人望着雨发呆。但最终,我只是点了点头:“好。”
那天放学后,我去了图书馆,坐在周暮常坐的位置上,翻开他给我的笔记本。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在纸页上,我盯着那束光线中飞舞的尘埃,提笔写下第一行字:
“今天周暮给了我一本笔记。他的字很好看,像是被雨水洗过一样干净。”
写完后,我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然后迅速合上本子,像是怕被人发现这个可耻的秘密。但心底有个声音在说:他早就知道了,不然为什么特意给你这个本子?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开始了一种奇妙的交流。我会在笔记本上写下一些零散的思绪,第二天把本子偷偷塞进周暮的桌洞;他则会在我写的内容下面加上他的回应,再把本子还给我。我们像两个隔着墙壁敲密码的囚徒,用文字而非语言交流着最隐秘的心事。
“今天下雨了,我站在走廊上数雨滴,数到第一百零七滴时想起了你。你总是喜欢在下雨天开窗。”
——“我开窗是因为雨声像某种安慰。小时候我外婆说,雨水是大地的记忆。”
“你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吃午饭?”
——“习惯了。人群让我感到疲惫,就像太强的阳光。”
“你手腕上的伤……还疼吗?”
——(这一页被撕掉了,只留下锯齿状的边缘)
五月的最后一周,雨季即将结束。那天中午,我正坐在操场边的樱花树下吃便当,突然听见一阵嘈杂的笑声。抬头看见班上的几个女生围在一起,对着什么东西指指点点。我本不想理会,直到听见周暮的名字。
“……周暮的书包,你看这个本子,好恶心……”
“……写的都是什么啊,心理变态吧……”
“……应该告诉老师……”
我的身体先于大脑行动起来。我冲过去,看见她们正翻着周暮的《雨天集》——那本他从不离手的笔记。其中一个女生正大声朗读里面的内容:“‘有时候我希望自己是一场雨,落完就消失,不留痕迹……’哇,这也太做作了吧!”
“还给他。”我的声音出奇地冷静,伸出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女生们愣住了,显然没想到平时沉默寡言的我会有这种反应。领头的林娜挑了挑眉:“哟,姜雨晴,你和那个怪胎什么关系啊?”
“把本子还给他。”我重复道,感觉一股热气从心底涌上来,“那不是你们的东西。”
林娜笑了,把本子举得更高:“我偏不,你能怎样?”她翻开另一页,“来,大家听听这个——‘今天又看见那个女孩在图书馆偷看我,她的眼睛像是……’天啊,该不会是在说你吧?你们俩真是绝配,一个怪胎一个……”
我没让她说完。我扑上去抢本子,混乱中有人推了我一把,我摔在地上,膝盖火辣辣地疼。但比疼痛更强烈的是愤怒,我从未体验过如此强烈的情绪,像是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
“你们在干什么?”
一个冰冷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女生们瞬间安静下来,自动让开一条路。周暮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得可怕,眼睛黑得像两个无底的深洞。他看都没看其他人一眼,径直走到林娜面前,伸出手:“我的东西。”
林娜明显被他的气势吓到了,但还在强撑:“什么你的东西,这明明是……”
“给我。”周暮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
林娜最终屈服了,把本子扔在地上。周暮弯腰捡起来,轻轻拍去上面的灰尘,然后走到我面前,伸手把我拉起来。他的手掌冰凉而干燥,却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没事吧?”他问,目光落在我擦破的膝盖上。
我摇摇头,突然不敢看他的眼睛。刚才林娜念的那段话——关于“那个女孩”的部分——像火一样烧着我的耳朵。
周暮转向其他人,声音平静得可怕:“如果我再看见你们碰我的东西,或者找姜雨晴的麻烦,我会让你们后悔。”
没人说话。林娜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周暮拉着我的手腕离开操场,他的手指轻轻扣在我的脉搏上,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通过皮肤传到他那里。
我们走到医务室,校医不在。周暮从柜子里找出碘伏和纱布,示意我坐在床上。他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帮我清理伤口,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什么易碎品。
“你不用那样的。”他突然说。
“什么?”
“为我出头。”他抬头看我,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她们会说更难听的话。”
我咬了咬嘴唇:“我不在乎。她们不该那样对你的笔记。”
周暮沉默了一会儿,继续低头处理我的伤口:“那本笔记……很重要。”
“我知道。”我说,“就像你给我的那本一样重要。”
他停下动作,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那本被抢走的《雨天集》,递给我:“你想看吗?”
我愣住了:“可这是你的私人……”
“我想让你看。”他打断我,“特别是……关于你的部分。”
我的手开始发抖,几乎拿不住本子。翻开第一页,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这是周暮的日记,记录了他转学以来的每一天。我快速翻动着,直到看见自己的名字:
“3月12日,阴。教室里有个女孩总是偷看我。她的眼睛像是被雨水洗过的玻璃珠,透明得能看见里面的光。她以为我没注意到,但我注意到了。”
“4月3日,小雨。今天在图书馆又看见她了。她假装在找书,实际上在看我。我该不该和她说话?”
“4月28日,暴雨。她接过我的手帕了。上面有外婆绣的茉莉花,那是我最重要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想给她,就是觉得……她应该会懂。”
最后一页是今天的日期,上面写着:“如果我告诉她我喜欢她,会不会像雨水落在沙漠里,瞬间消失不见?”
我的视线模糊了,泪水滴在纸页上,晕开了钢笔的字迹。我抬头看周暮,发现他也正看着我,眼神脆弱得像是随时会破碎。
“周暮……”
“不要说。”他轻声打断我,“不要说‘我也是’或者‘对不起’,什么都不要说。”
他站起身,把用过的棉签扔进垃圾桶,背对着我说:“伤口不要碰水。我……先走了。”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意识到我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几步的距离,而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他是雨季里孤独的行人,而我只是恰好路过的一把伞。
那天之后,周暮有三天没来上学。我给他发了十几条信息,全部石沉大海。第四天,我终于忍不住去了他家——地址是从班主任那里偷看到的。
周暮住在一栋老旧的公寓楼里,电梯坏了,我爬了六层楼梯才找到他的门。敲门前,我犹豫了很久,心跳快得像要蹦出胸口。
门开了,但不是周暮。一个面容憔悴的中年女人看着我,眼睛红肿,像是哭过很久。
“你找谁?”她问,声音沙哑。
“我……我是周暮的同学。”我结结巴巴地说,“他好几天没来上学,我……我们很担心。”
女人的眼神瞬间柔软下来:“你是姜雨晴?”
我惊讶地点头。她侧身让我进门:“暮暮提到过你。我是他妈妈。”
公寓很小,但整洁得近乎苛刻。周妈妈带我来到周暮的房门前,轻轻敲了敲:“暮暮,你同学来看你了。”
里面没有回应。周妈妈叹了口气,对我低声说:“他这几天不太好……你试试吧,也许你能让他开门。”
她离开后,我站在门前,不知该说什么。最终,我轻轻靠在门板上,低声道:“周暮,是我。我……我把你的《雨天集》带来了,想还给你。”
沉默。就在我准备放弃时,门锁轻轻响了一声。我推开门,房间里的景象让我心头一紧。
周暮坐在窗边的地板上,周围散落着十几本书。窗帘紧闭,只有一盏台灯提供微弱的光源。他穿着宽松的黑色T恤,露出的手腕上缠着新鲜的绷带。看见我,他微微睁大了眼睛,像是没想到我真的会来。
“你怎么……”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我关上门,走到他身边坐下,把《雨天集》放在他膝上:“我担心你。”
周暮低头看着本子,手指轻轻抚过封面:“你都看了?”
“嗯。”
“然后呢?”
我不知道他问的是“然后你怎么想”还是“然后你为什么来”,但我决定回答最真实的想法:“然后我发现我喜欢你,比你想象的要喜欢得多。”
周暮猛地抬头,眼睛里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我鼓起勇气,轻轻握住他的手,避开绷带的部分:“你的伤口……还疼吗?”
他摇摇头,却又点点头,最后轻声说:“不是这里的伤口疼。”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可以告诉我吗?发生了什么?”
周暮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然后他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外婆去世了。上周三。”
我这才注意到房间角落里摆着一张黑白照片,一位慈祥的老妇人微笑着,面前放着几朵新鲜的茉莉花。我突然明白了那块手帕对他的意义,明白了为什么他总是一个人望着雨发呆。
“她把我带大的。”周暮继续说,眼神飘向远处,“父母总是吵架,只有外婆那里是安静的。她教我读书,给我绣手帕,说茉莉花能让人记住雨天的味道……现在她走了,雨天的味道也变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紧紧握住他的手。周暮低头看着我们交握的手指,轻声道:“你不该来的。我不值得你这样。”
“值不值得我说了算。”我回答,声音比自己想象的坚定。
周暮终于看向我,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融化。他伸手轻轻碰了碰我的脸,指尖冰凉:“姜雨晴,你为什么喜欢我?”
这个问题太复杂,又太简单。我想说因为你的字写得很好看,因为你读书时的样子让人移不开眼,因为你会在雨天给我手帕,因为你的笔记里藏着那么美的灵魂。但最终,我只说了一句:“因为你是你。”
周暮的眼睛湿润了。他倾身向前,额头轻轻抵住我的肩膀,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暂时依靠的地方。我小心翼翼地环抱住他,感受着他瘦削的背脊在我手掌下的轮廓。
“别消失。”我轻声说,“至少……别不告而别。”
周暮没有回答,但我感觉到他的手臂慢慢环住了我的腰,像是无声的承诺。
那天离开时,周妈妈送我到门口,眼里含着泪:“谢谢你来看他。自从外婆走后,他几乎不跟任何人说话……除了你。”
我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心里某个地方隐隐作痛:“他……经常这样吗?那些伤……”
周妈妈的眼神黯淡下来:“从初中就开始了。我们……我们不是称职的父母。如果不是外婆,可能早就……”她说不下去了,只是紧紧握住我的手,“请多陪陪他,好吗?”
我点点头,感觉肩上的重量突然变得无比真实。走出公寓楼时,天又开始下雨。我站在雨中,仰头看向周暮的窗户,隐约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那里,静静注视着我的离去。
雨季即将结束,但我们的故事,似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