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郑比关多了只耳朵,关比郑少了只耳朵(3)
“姐我现在是财神菩萨,别人都抢着孝敬我!”马凤仙乐得合不拢嘴,“还有酒呢,你别说,我以前喝惯了二锅头,这绍兴的花雕,还真不赖!别站着,坐啊,一块吃。”
马凤仙掰下一条鸡腿,往老郑手里塞。郑二白推开鸡腿,抱怨起来:“你这是干什么?装疯卖傻!”
马凤仙嘿嘿一笑:“我一没疯二没傻,不就是晚上做了个梦,梦见宋嫂跟我嘀咕两句,让我转告大家伙儿。我有错儿吗?”
“不是错,你这叫危险!打花筒有三十六门呢,你这样乱说一气,人家押错了宝,赔了钱,回头不来找你算账?到时候十几只拳头朝你飞过来,我撑死了顶多帮你挡两拳,其余的你就自己受着吧!”
马凤仙扑哧笑了,反问:“你打过花筒吗?”
老郑摇头:“十赌九赔,我从来不玩的。”
“那你应该去玩玩,财神菩萨收徒弟是常有的事。”
见老郑始终摇头,马凤仙介绍起来:“这打花筒,上有‘总筒’,下设‘分筒’。沪南、沪西、沪东,有好几十家分筒。离咱们最近的是松雪街的沪南第二十七分筒,每天负责给分筒报结果的,叫跛脚阿炳,住在石皮弄。阿炳他老婆,在露香园路开荐头店的(类似今天的家政中介),我认识。”
老郑很惊讶:“姐,你来上海才几天,就认识那么多人、知道那么多事?”
马凤仙撇撇嘴:“你也忒小瞧你姐了吧?我是吃什么饭的?阿炳的老婆最近刚死了爹,老做梦,我就帮她解梦,她爹在什么箱子里藏了三十几块大洋,家里人不知道。叫什么‘牙虎’……”
“夜壶箱?”
“对对对!”
“上海话‘夜壶箱’就是床头柜的意思。”
“管它什么箱,反正让我猜中了、蒙对了!阿炳的老婆现在对我那叫一个崇拜,她跟我说,其实打花筒也有猫腻,要是大家都凭运气,庄家总有一天输得连底裤都没得穿!她把最近两期打花筒的结果都告诉我了,不会错的。”
郑二白不信,“她要是真知道结果,索性押一万块下去,一赔卅,挣个三十万,鲤鱼跃龙门啦。”
马凤仙撇撇嘴说:“他也得有这个胆子,得有这个本钱,吃这碗饭的,都知道适可而止,否则小命难保。正好,宋嫂打花筒输钱上吊了,我住在她那屋子,她给我托梦……这一切严丝合缝,一点没有破绽!”
她接着说:“远亲不如近邻,我让他们发点小财,以后我有事,大家也会罩着我点。二白,你借点钱给我……”
老郑摆手,“姐,我做人有两条底线:第一不嫖,第二不赌,绝不触碰。”
“谁让你碰了?你借点钱给我,我翻了倍就还你。”
“那不一样?你拿我的钱去赌,那也不行。”
“死脑筋,一辈子发不了财!”马凤仙斟了一杯花雕,自饮起来。
5
初为人母,喜上眉梢。关壹红魔怔似的爱上了“粉红”这个孩子。孩子哭,关壹红会揪心地疼,眼圈跟着泛红;孩子乐,关壹红也会发自内心地笑起来。那种感觉跟亲生的没啥两样,就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抱着粉红,她还异想天开呢——以后再有消灭叛徒的机会,一定要叫我!最好是家里有男婴的。打死叛徒,顺走小孩,一举两得……
郑二白汗颜:“哪儿来那么多叛徒!我们家开孤儿院哪?你不会是杀人杀上瘾了吧!”
“切!我是对孩子‘上瘾’了!”
“这么喜欢孩子,干嘛不自己生一个?”老郑奚落。
“我一个人生不了,那得看你的本事。”关壹红回答。
“我本事再大,也得你来生啊。”
“你的意思是想赖我身上?”
“什么叫‘赖’?咱俩之间肯定有一个有问题。”
“那肯定是你!”关壹红说,“吃了那么多公鸡蛋,没毛病也吃出毛病来!”
“公鸡蛋是滋阴壮阳的一味好药,绝世好药。你诋毁公鸡蛋就是诋毁中医的智慧!”老郑拔高了声音。
“拉倒吧!我问你,公鸡有‘小鸡鸡’吗?”
郑二白一下被问住了。
“我特意翻了书,公鸡和母鸡是通过一个专门的排泄腔进行受精的,所以说,被你奉为神灵的公鸡蛋,我看是最不靠谱的!多吃多病,少吃少病,不吃没病。”
“关于公鸡蛋,本草纲目里也有记载。李时珍是药圣,请你不要侮辱他的智慧!”
这时候,头顶发出一阵声响,俩人同时抬头——
在他们屋子的后半间,上面搭了个阁楼,上海话叫“三层阁”。但通往三层阁的楼梯,并不在屋里。
十八号里最好的一间屋子,就是郑二白的朝南厢房。门口是楼梯,上去几级台阶就是一个露台。右拐弯,再爬几格楼梯,就是三层阁。有六七个平方大,本来是马太太堆放杂物的,没窗户。
声音从三层阁里发出,他们以为是马太太在归置东西,也就没在意。
过了片刻,脚步声从三层阁里下来,下楼,敲响了郑二白家的房门。
老郑开门一看,果然是马太太。
“唷,郑先生,郑太太,都在啊?小毛头也在啊?喔唷,真好看……”
马太太显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客套几句就转入正题。“郑先生,有个事要跟你说一下,”她指指天花板,“我想把三层阁租出去。”
“租出去?”老郑一愣。
“是啊,你看,苏浙这一带,又是和平军,又是新四军,还有皇军。你打我,我打你,没个消停,算下来也只有上海滩是太平的,所以人都往这里涌,僧多粥少,这房租是翻了跟头往上涨。我这间三层阁本来是放樟木箱的,要是租出去,这六七个平方,少说一个月也有千把块。”
老郑扭头看了媳妇一眼,有点无奈地说:“行啊,那你就租吧。”
关壹红说:“可没窗户,眼看天就要热了,住上面,这么捂着,还不得热死?”
“是啊,所以要开扇窗户。”马太太说。
“开窗户?”郑二白抬头看了看,有些不解,“朝哪儿开?怎么开?”
“朝你们家开啊。”
夫妇俩相顾愕然。
“马太太,你的意思是——把窗户开我们家里?”
马太太“嗯”了一声。
“这太过分了吧!在我们头顶上开扇窗户?太荒唐了吧!”老郑嚷起来。
关壹红也不干,“以后租客搬进来,他一推窗户,下面就是我们家的床,叫我们怎么过日子?!”
“你们放心好了,”马太太轻描淡写地说,“我跟租客约法三章。窗户,白天可以开开,透透气,到晚上必须关上,免得影响你们夫妻休息……”
“那也不成啊!窗户的插销在他手里,他想开就开,想关就关,我还能飞起来帮他关窗户?”
“马太太,你要开这扇窗户,我们坚决不同意!”
夫妇俩终于形成了“统一战线”。
“哼哼!”马太太冷笑起来,“郑先生,郑太太,你们搞搞清楚,这三层阁是我的,你们住的这间南厢房也是我的,整个十八号统统是我的!别说开扇窗户,就是我把十八号的房顶整个给揭掉,别人也没有理由阻拦我!我事先跟你们打声招呼,算是客气的,你们不要拿客气当福气!”
“你这叫什么话!”老郑气坏了,“南厢房我已经租下了,现在就是我的,你怎么可以不经我的允许,在我房间里开一扇窗户?”
马太太两手一摊:“我又没在你房间里开,我给我的三层阁开窗户。”
“可你的三层阁搭在我头顶上,你开窗户,不就是开在我家里?!”
争吵声引来了仲自清、谢桂枝、万太太等人。关壹红对着门外大声说:“大家评评理!她要给三层阁开窗户,就开在我们家里,这还让人怎么过日子?天热了,我要在房间里洗澡,阁楼里一开窗户就看得清清楚楚,你们说,这还是人过的日子吗?”
大家一听纷纷摇头。“不像话!”谢桂枝说。“见利忘义!”仲自清说。
马太太不跟他们啰嗦,集中火力对付老郑。
“郑医生,当初你租我房子的时候,这间三层阁就已经在那儿了,不是我后来特意搭出来的,对吧?现在我把它租出去,也不干你的事。实话告诉你,租客我都找好了,是他这么要求的。要是没扇窗户透气,你就等于把一头野兽关在笼子里,他在上面乒乒乓乓一折腾,你们下头也没法过日子,是吧?我也是为你们着想。”
万太太插了一嘴:“马太太,你为什么不开扇‘老虎天窗’呢?”
马太太说:“开老虎窗就得凿屋顶,咱们毕竟是石库门,老房子,又不是钢窗洋房,尽量不要去破坏结构,免得一到黄梅季就漏水。”
“你舍不得凿屋顶,就把窗户开在我们家里?马太太,你也太缺德了,缺了大德!”
“郑二白你给我听着——”马太太喉咙爆响,“你要不乐意,卷铺盖走人,我把后面的房租退给你就是了!介好的南厢房,还怕揽不到租客?你上午走,我下午就找得到!”
她把堵在门口的仲自清、谢桂枝等人推搡开,屁股一扭一扭地下楼去了。
马太太的底气为啥这么足?很简单,老伍又回来了,官复原职,管着这片。
为了他,马太太花了不少银子,警察局里里外外,到处塞狗洞。
其实三层阁的房客还没找好呢,马太太这么说,就是想吓唬吓唬他们。老郑夫妇的反应如此激烈,也在意料之中。
马太太回去就跟老伍商量。老伍说:“脓包既然已经挑破,那就趁早把里面的脓挤干净,免得夜长梦多。”
他又说:“找个木匠,趁他们夫妇没在家的时候,乒乒乓乓几下就搞定了。等他们回来一看,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只好接受。这事宜早不宜迟,拖到十八号上上下下都对你有看法,你不就被动了?我刚穿上这身老虎皮,得收敛点,不能公开帮你说话。”
“晓得了,先下手为强!”马太太撸起袖子,磨刀霍霍。
石库门人家,家里用的马桶都只有一只,一家人合用,没有摆两个马桶的。这玩意儿可没有“成双成对”一说。所以吃罢中饭,兄妹俩都想上厕所,万尺布抢先一步,钻进布帘,坐在马桶上。
“妈……”万斤粮想告状。万太太收拾碗筷,一边说:“让让你妹妹嘛,她很快的。”
毕竟是孩子,憋不住,万斤粮出门,就见马太太和老伍从屋里走出来,门没锁,顺手一带,马太太一边下楼一边说:“我这就去找木匠……”
万斤粮溜进她屋,屋角摆着一只有钱人家才用得起的红木马桶,万斤粮揭开盖朝里一看,马桶里一汪清水,洗得挺干净,就退下裤子坐了上去……
秦克正躺着,听见一阵叮叮梆梆的敲打声,从三层阁里传出来,还有木屑纷纷扬扬落下,掉在头上、床上。他知道老郑和马太太正较着劲呢,可没想到马太太动作这么快。唉,这石库门里的是是非非啊,很影响革命工作!
白天,关壹红帮老郑在诊所里整理挂号簿,小孩就托给陆太太照料,每月给她几斤黑市大米,她也挺乐意。这会儿,陆太太抱着孩子来诊所找她,说,你表哥林先生让我来的,你快回家去看看!
关壹红预感不妙,一溜烟跑回家一看,床上、地上到处是凿落的木屑和木片。秦克起床了,坐在一边,一脸苦恼。在他头顶上,三层阁的窗户已经成形,木匠正在安装铰链,其实说是窗户,没玻璃,就是一块可以往前推开的木板,用根细棍一支,就算是固定了。
关壹红气得大叫:“住手!叫你住手!听见没?”
干活的木匠愣住了,低头看着下面气愤的关壹红。身后的马太太阴阳怪气地发话:“谁付你工钱,就听谁吩咐。快点干活!”
老实的木匠继续弄。
“马太太,你来真的是不是?搞先斩后奏是不是!”关壹红撑着脖子,青筋暴跳。
“郑太太,你说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明白?我在自己家里做点事,还分什么真的、假的?”
马太太缩在后面,两个女人其实谁也看不见谁,隔空骂战。
“别以为自己居高临下,就以为我们好欺负。我告诉你,姑奶奶有的是招儿!”
“有招儿你就使出来呀,老娘见招拆招!”
“好,你等着!”
“我当然等着。我还告诉你,房客明儿就搬来,是位先生,姓贾。不管你们使什么招儿,对付的可是他,不是我,你可想明白了。”
木匠把推出去的木板收拢,拿钩子一钩,算是完工了。
“郑太太,算了吧,消消气。”秦克劝。
关壹红指着三层阁,“见过这么蛮不讲理的人吗?老伍被解职那阵,你看她那副可怜相!一眨眼的工夫,又抖起来了!”
“她是房东,又是个寡妇,你就让着她点。”
“我就是考虑到你!”关壹红声音低下来,“老许常过来,跟你商量点事,上边窗户一开,你们说的他都能听见,你觉得这样安全吗?”
秦克想想也是,“那你打算怎么办?”
“对付这种无赖,就要拿出更无赖的办法!”
木匠干完活,跟着马太太下了阁楼,到她屋里,马太太拿钱给他。
木匠提着工具袋欲走,忽然说了一句:“马太太,你家里怎么有股臭味?”
马太太一吸鼻子,果然有臭味。她四顾,逡巡的目光落在那只红木马桶上……
十八号里,爆响马太太惊天动地的叫骂声:
“要死嘞!哪个缺德鬼干的好事,把大便拉在我家马桶里!哎哟哟,臭死啦!”
“迭只宗生、畜生!一家门死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