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里十八号(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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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楼上楼下,猫狗大战(1)

1

马凤仙忽然出现在贳器店里。

“唷,马大姐……不不,马大仙!大仙驾临,有失远迎!”陆书寒双手作揖,半真半假地说笑。

“侬叫我啥?”马凤仙已经能磕磕巴巴地说两句沪语了。

“马大仙!您可是外滩里的‘仙人’哪,死人都找您托梦,您不是仙人,谁是?哈哈哈。”

“陆掌柜,别埋汰我了。”马凤仙很严肃,她今儿来,是想定做一样东西——招魂幡。

“招魂幡?”陆书寒纳闷地看看她,小心翼翼问,“您家里有人过世?”

“给马太太准备的!”马凤仙低声,“我这不住着她的房子吗?有些事不便出面,只能暗暗地……懂了吗?”

“明白了!多大尺寸?”

“越大越好。”

既然是“定做”,就要交定金。可看马凤仙这架势,压根没打算掏钱。她凑近小声道:“昨儿晚上我又做梦了——梦见自个儿在桃园里摘桃子。”

摘桃?陆书寒不解。

“什么动物最爱吃桃?猴子!回去告诉你太太,明天让她打十八号猴子精张九官,还有二十一号小猢狲张三槐。”

这是“打花筒”的内幕消息啊!陆书寒喜出望外,连声说“晓得了!”

新房客贾先生来了,他是公司职员,西装革履,文职彬彬。

三轮车送来一堆行李。他忙里忙外的搬东西,只有马太太帮他,十八号的众人都插着手看热闹,明显带着抵触。

三层阁里,忙碌大半天,东西都归置好了。贾先生松了口气,拧开一瓶“正广和”汽水,一遍喝着,顺手就把“窗户”推开,打算看看下面的“风景”——

扑!

汽水一半喷出来,另一半呛在喉咙里,他拼命咳嗽起来。

从他的视线望出去,就见楼下的厢房里,挂着一面用白纸扎成的招魂幡,硕大的像个降落伞。左右还有一副对联:“三魂渺渺归阴府,七魄幽幽入冥途”。

中间是“敕令金童玉女接引贾明之灵魂超升仙境”。

招魂幡用一根绳子系着,关壹红拉两下绳子,招魂幡就左右摆动,呼呼生风,像铁扇公主的巨扇。

马太太正在做头发,缠了一头的发卷,就听急促的敲门声。贾先生面孔赤红,呼吸急促地来找她,结结巴巴说:“马太太,我的名字,人家是怎么知道的?”

马太太莫名其妙。

“有人把我的名字写……写纸上了!”

马太太登上阁楼,从推开的“窗户”往下一看,“哎呀呀!”叫唤起来。

“要死了!要死了!哪个缺德鬼,做出这种下作的事情!”

关壹红的脑袋露出来,两个女人,一上一下。

“郑太太,你家里谁死了?啊!”马太太激动地问。

关壹红一脸若无其事,“我家里没死人啊,我男人,我表哥,都挺好。”

“那挂你娘个招魂幡!”

“笑话,这南厢房是我租下的,自个家里,我想挂什么就挂什么,你管得着吗?”

马太太穷词了,“你……你……你干嘛把人家贾先生的名字写在招魂幡上?”

“我有写吗?”

“贾明!贾先生的名字。”

关壹红看看招魂幡,哦了一声:“巧了,他也叫贾明?我二叔伯就叫贾明,今天正好是他头七。”

“你二叔伯?你哪儿来的二叔伯!”

“笑话,谁家没有三亲六戚的?”

“你是故意的!”

“你开窗户不也是故意的?你开你的窗户,我挂我的招魂幡,不搭界!”

马太太把木板收拢,钩子钩住,回头安慰她的房客:“贾先生,让她挂去,眼不见心不烦。我就不信了,这么大的招魂幡,她能天天挂下去!”

就听楼下关壹红的声音:“今天是头七,我预备挂到断七,还要七七四十九天呢。”

“那你挂,你挂!有本事别摘!”马太太怒吼。

贾先生苦巴巴地说:“马太太,你要说眼不见心不烦,没错。可你看,就这一扇窗户,我指着它透气呢……”

“你可以把房门开着。”

“那晚上呢?我总不能开着房门睡觉……”

“晚上你还担心什么?你把窗户开小点,眼睛一闭,往床上一躺,管她挂什么,反正黑咕隆咚,啥也看不见!”

招魂幡只是打头阵,后面的武器,关壹红早就预备好了。

这个三层阁,就是悬在头上的一把利剑、一颗炸弹,趁敌人立足未稳,上去就把它给端了,否则后患无穷!

关壹红的“战争理论”让秦克暗生佩服。

夜里,贾先生睡不着,正翻着,黑暗中就听一阵音乐响起……

不是音乐,是和尚在念经,帮谁在超度,和尚念完了,接着尼姑上场,继续念,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的刺耳。

贾先生跳下床,推开“窗户”一看,第一眼就看见那面招魂幡,在和尚尼姑的念经声中徐徐摇摆。

天一亮,贾先生又去找马太太诉苦:“一板之隔,就是一面写着我名字的招魂幡,还有一群和尚尼姑在念经,我就是吞掉半瓶安眠药也睡不着啊!”

马太太一边赔笑,心里咬牙切齿。她向贾先生保证,不超过明天,一定让他们乖乖把那丧气东西摘下来。不然房钱全退,让你白住!

第二天,老伍气势汹汹地来了,还带来一个荷枪实弹的年轻巡警,估计是徒弟之类的。马太太迎出来,指指二楼,老伍和巡警就上楼去,登登登!走楼梯的声音很敦实,威风八面。众邻见势不妙都尾随着。“这下子郑先生要吃轧头了。”毛跑跑嘀咕。

郑二白家里,关壹红正在喂孩子,秦克刚起床,自己用一只手拿毛巾在洗脸。

马太太领着人就闯了进来,指着那面招魂幡,“你们看!”

老伍二话没说,用警棍一戳,凶凶地:“摘了。”

“什么摘了?”老郑上来问。

“这个!”

“凭什么?我自己家里想挂什么就挂什么,关侬屁事!”关壹红把孩子放回摇篮里,跟她男人并肩而站。

三层阁的木板推开,贾先生探出头来,望着这一幕。老伍抬起头来,用警棍朝他一戳,喝道:“人家活得好好的,干嘛把他名字写招魂幡上?”

“笑话,我写的是我二叔伯的名字,他愿意对号入座,我也没办法。”关壹红耸耸肩。

“我命令你们马上摘掉!”老伍瞠出眼珠恫吓,“不摘就是破坏大东亚共荣圈,就是资敌通敌,统统死啦死啦!”

郑二白拍拍胸口说:“老伍,别吓我啊。我这人胆小,吓不起。”

“老伍你别乱扣帽子!”关壹红义正言辞,“我在家里挂一面招魂幡,跟大东亚那什么圈有啥关系?简直笑死人了!”

“我说有关系就是有关系!你们不摘是吧?好,别后悔。”老伍回头喝令年轻的巡警,“把它扯了,然后把他们押到警察局去。”

那巡警上前就要撕。“等等!”关壹红大喝一声,把众人吓一跳。

“睁大你们的狗眼好好看看,这是什么!”

郑二白把绳子拉动,招魂幡徐徐转动,另一面展现在众人眼前——白色的纸上,印有一个红圆,俨然是一面日本旗。

关壹红大声道:“说我们破坏大东亚那什么圈,我看你们才是!摘呀,我看谁敢摘!”

老郑对那年轻的巡警说:“你们的副局长叫龟田是不是?我不光认识他,还经常上他家帮他夫人看病,他夫人叫麻子,龟田麻子!我倒想看看,究竟是我们被死啦死啦,还是你们被死啦死啦!”

年轻巡警一听,慌忙后退。

郑二白这几句话犹如一把镇宅宝剑,把一众小妖给镇住了。

马太太一把拽住悻悻而退的老伍,着急地问:“几句话就把你们给吓住了?没出息!”

老伍叹了口气:“我忘了告诉你,他认识朱局长……”

“你不是说姓朱的不管事吗?”

“管事的龟田副局长,还有他太太,都是他的病家。我不想闹到日本人那儿去。上次我不就是叫日本人给撸下来的?”

“算我瞎了眼,”马太太恼羞成怒,狠狠推了老伍一把,“滚,滚!”

老伍前脚走,贾先生就从三层阁里下来了,“马太太,没想到,外滩里十八号的这潭水这么深。我不想趟这潭浑水,也不想天天对着一面招魂幡。请你把房租还给我,我不租了。”

马太太气急败坏,装进兜里的钱再吐出来,换谁都不愿意。就在她煎熬的时候,门口传来一个声音:“我给。”

秦克来了,支撑着虚弱的身子,对马太太说:“我表妹他们刚添了孩子,家里挤不下,干脆我搬上来住,他付你多少租金?回头我一分不少统统给他。”

马太太真是喜出望外,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还是自己人好说话啊……

这件事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圆满解决,大家都高兴,只有郑二白愁眉不展。谢桂枝看不懂了,就问他。“你懂什么!”老郑说,“他搬上去,说明他是不想搬走了。”

谢桂枝说:“人家就是养伤的。老虎灶那里又添了一个伤员,他要是搬过去,两个伤员谁来照顾?”

“你还是不懂!”郑二白拿出纸笔,在纸上画了一个三角,“我、我媳妇,加上他,本来是三角关系……”他又在三角的中间画了一条线,“现在三角被一分为二,你再数数,有几个角?”

谢桂枝一数,七个。

三角关系变成七角关系了,麻烦在后头呢!

2

再说霍正,没能接上头,一直住在沪南,靠近十六铺的一间小旅馆里,这儿房钱比租界里要便宜。其实若按直线距离算,她跟外滩里也就二三公里,可茫茫人海,彼此都不知道。她身上的中储券又所剩无几,陷入了困顿。好在小旅馆的老板娘心肠挺好,跟她说:“你不妨出去找份工作,我呢,按最低标准,再让你住上一个礼拜。你看怎么样?”

“找工作?”霍正一脸茫然:“我都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四马路、浙江路那边,有一家逍遥池,正在招女服务员,你去试试。”

霍正不知道“逍遥池”是做什么的,以为跟色情沾边,忙摇头。老板娘告诉她,那就是家浴室,新开了“女子部”,那些太太小姐们都去那儿洗澡。所以不光要女服务员,还要招女技师,帮客人搓背、扦脚什么的。以前这种活儿都是男人做的,可总不能让一个大男人的手去摸那些小姐太太们吧?

当时扦脚技师都是男人,鲜有女性,所以霍正去报名,马上就被录用,包吃包住,扦脚费拆账三成作薪酬,总算解决了生计的难题。

在逍遥池的大堂里,她看见一个人,也穿着逍遥池的工作服,专门帮客人擦皮鞋,一边擦一边乐。霍正觉得奇怪,擦两双皮鞋,有这么好笑吗?

旁人告诉她,那不是“笑”,是脸上的神经被打坏了,就剩下这么一个表情了。听说这家伙以前还是青帮的人呢,有辈分的,得罪了黄金荣,被罚打了几千记耳光,脸被打坏了。

霍正觉得那人挺可怜,劳动人民,个个有一本血泪账!

等一等,青帮的,应该不算“劳动人民”吧?

……

自从秦克搬到了三层阁,感觉轻松了不少,天天跟老郑夫妇挤在一起,他也觉得挺别扭。这会儿,他推开那窗户板,朝下面张望,就见屋里摆个大木盆,关壹红正往里倒热水,以为她要给小毛头洗澡。就听关壹红在叫自己,“不是给粉红洗,是给你洗。再不洗澡,人就馊了!”

秦克的头摇得像拨浪鼓,“郑太太,你是女的,怎么能给我洗澡呢?”

关壹红心想,你以为我稀罕看你那身体吗?你受伤昏迷的时候,衣服上的血迹都硬得结块了,是谁用剪刀把它们一点一点剪开来的?还不是我!哼……

想归想,说话可没那么刻薄。关壹红说:“那你说怎么办?叫老郑给你洗?他这两天诊所里特别忙,下了班连抱孩子的力气都没了。”

秦克想了想问:“附近有浴室吗?”

浴室当然有,到了老北门往西一拐,就是“逍遥池”。

关壹红叫了辆三轮,搀扶着秦克,进了逍遥池,把他交给肖嘻嘻,嘱咐道:“找个心细点的服务生,小心他的伤口。”

“郑太太,侬放心好了。”肖嘻嘻扶着秦克进了男子部。

关壹红等在外头,一抬头,发现这儿新开了“女子部”,不由心里一动,进去了。

她先在大池里泡了一刻钟,去冲淋房冲洗干净,然后叫了个搓背的,往铺着大浴巾的长椅上一趴,享受起来。

帮她搓背的,不是别人,正是霍正。

搓完背,穿上浴袍,坐下来扦脚。

两个女人面对面了。

当初在陕北,秦克给她看过一张照片——关壹红在自家花园里,坐在秋千椅上。对这位“资产阶级大小姐”,霍正的印象颇深。

即使记性再差的女人,对明确拒绝过自己,还拿出一张照片来显摆,说“这才是我心中的她”,这张照片上的人,对她来说能不刻骨铭心吗?能不死记硬背吗?

现在,霍正把关壹红给认了出来——怎么是她?!

很像,真的很像哦!

关壹红发现对面的女服务生目不转睛盯着自己,有点奇怪。

“小姐是不是姓关?”霍正问。

关壹红点点头。

“你们家是开银行的吧?”霍正又问。

关壹红误会了,以为是因为“大丈夫有奖储蓄”那档事,苦苦地一笑:“好多年前的事了,如今银行早就没了,我现在就一布衣百姓。”

“关小姐嫁人了?”

“嗯,早嫁了。”

“夫家姓什么?”霍正又问。

“郑。”

“噢,郑太太。您先生在哪里高就呀?”

关壹红奇怪地看着霍正。

霍正笑笑:“不好意思,打听太多了。”

让关壹红奇怪的,并不是对方的好问,而是对方既然知道“大丈夫有奖储蓄”,那我嫁给中医郑二白,你怎么会不知道?当时各家报纸争相报道,但凡识字的,没有不知道的。

关壹红也开始问起来:“听口音,你不是上海人。”

霍正说:“我是从苏北逃难来的。”

“你口音也不像是苏北啊。”

“我老家是江西的,在赣北。”

“你不是上海人,怎么会见过我的照片?”

关壹红从躺椅上直起身来,直勾勾地望着霍正。霍正一下被问住了。可没想到,关壹红粗心大意,居然自问自答:“也是从报纸上吧?”

“对对对,报纸上。”霍正忙说。

关壹红叹了口气,“没想到,这件事连外地的报纸都登了……”

她看了霍正一眼,“过去那么多年了,你居然还能记住,记性可真好。”

霍正一笑,“我这人没别的本事,就是过目不忘。再说像您这样的大美人,哪个女人不羡慕、不嫉妒?所以想忘也忘不掉!”

这话谁听了都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