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楼上楼下,猫狗大战(2)
关壹红感慨地:“这要搁以前,我一高兴,没准会把手上戴的宝石戒指撸下来送给你,真的!现在……不提了!”
她给霍正看自己的十根手指,早已不再纤细,不再粉嫩,也没戴戒指,标准的家庭主妇的手。
“什么报?”
霍正“啊?”了一声。
“你看的什么报纸?”
“赣北……”霍正随口编了一个,“《赣北新报》。”
洗完澡,肖嘻嘻把秦克搀扶到外头,三轮等在外面,肖嘻嘻扶他坐上去。
“郑太太呢?”秦克问。
肖嘻嘻说:“郑太太关照过,她也进去洗澡,你稍微等会儿。”
过了片刻,洗完澡的关壹红满面红光地离开女子部,“郑太太走好!”霍正送出来。仅一步之差,霍正没有送到大堂门口就折回去了,两人就这么擦身而过。
3
天井里,摆着一大一小两只牛皮箱。仲自清西装革履,满面春风,准备出远门的样子。马太太大惊小怪地问:“仲先生,侬这是上哪里去呀?”
“出去观光旅游!”仲自清捋了捋抹了发蜡的中分头,“对了,我把家里的钥匙交给老郑了,万一有什么事情,也请马太太照顾点。”
“小意思。侬去哪里呀?”
仲自清嘿嘿一笑,吐出两个字“蚀本”。(沪语里“蚀本”也是“日本”的意思)
一拨脑袋纷纷从灶披间里探出,好像脖腔上安了弹簧似的。
“仲先生,侬做生意蚀本啦?”
“乌搞百叶结,是日本!”
马太太惊得眼珠子快掉出来了,“仲先生,我耳朵没出毛病吧?侬要去日本旅游?”
“马太太,你耳朵好得很,一点没毛病。”
“嘿嘿!有钱出国旅游,倒没钱缴我房租?”
仲自清告诉她:“这趟旅游,一个铜板都不用掏,全程免费!”
“仲先生,你不会也当了‘三点水’吧?”陆书寒问。
“要不当‘三点水’,会摊上这样的好事?”万太太也说。
仲自清清了清喉咙,鼻孔朝天,傲然道:“本人参加的是‘上海新闻界代表团赴日旅游观光团’,三点水、四点水,本人哪滴水都不是。不过沾了《中央周报》这块牌子的光,哈哈哈!”
马太太啧啧摇头:“我家老伍也被人家骂是‘三点水’,可什么光也没沾上,看起来,还是坐在亭子间里办一张报纸好啊!”
“马太太你就不要谦虚了,你们家老伍到底沾没沾光,大家都是吞了萤火虫——肚子里雪亮的。”仲自清回敬道。
马太太撇着嘴没言语。仲自清对众人宣布:“这趟旅游并不轻松,本人肩负重任——要亲眼看看日本的各个阶层,审时度势,判断一下这场仗还要打多久。”
众人用全新的目光打量他。
“大概是重庆方面派侬去的。”菜头开了句玩笑,马上被她男人痛斥:“这种话,不好瞎讲!你想害仲先生旅游团还没进,先进局子是不是?”
“表紧(不要紧)表紧,十八号里都是自己人嘛!”仲自清呵呵一笑,“话说回来,我这张《中央周报》,还真有人以为是重庆方面是我的后台呢,报纸拿在手里,翻过来倒过去看了半天,咦?哪能都是弄堂里的八卦消息?又以为我是故意为之,释放烟雾弹。这次之所以把我的名字圈进去,大概就是想通过我的报纸向重庆方面释放一点和谈的信号……”话音刚落,弄堂口传来汽车喇叭声。
“车子来接我了。诸位,半个月以后再会,再会!”
仲自清提着箱子匆匆出门,带着众人羡慕的目光。
“以后我也办张报纸,就叫《中央日报》。”菜根突发奇想。
万太太说:“《中央日报》早就有了,在重庆。”
“没关系,它在重庆,我在上海,弄堂版的。”
“那我也办一张,叫《中央月刊》,”陆书寒说,“编辑部就在我店里。”
马太太乐得合不拢嘴:“外滩里一下子冒出三份中央报纸来,十八号干脆改名叫‘中央大厦’算了,以后你们每家就按办公室的面积再缴一份房租吧,哪能啊?”
几个脑袋一齐缩了回去。
4
自从马凤仙搬到三十七号,尤其是宋嫂给她频频“托梦”后,林妹妹对她的态度是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马凤仙,这次不是来“挡灾”的,而是来做客的。八角果盘里,放着瓜子、花生、香榧子、松子、牛轧糖等零食,林妹妹剥了一只蜜桔,送到她手上,“马姐,别客气,吃呀!”
马凤仙接过橘子,剥下一瓣,刚送到嘴边,又放下了,叹道:“林小姐,我把你献给神明的钞票,装进自己的腰包,其实不是我贪财,是因为神明那边,孝敬它的人忒多,钞票多得装不下,才临时放在我这里。我不会用的,我也不敢用啊。一来这钱不干净,二来是你的血汗钱,我要是用了这种钱,神明还不用雷把我给劈死?你说是吧?”
“晓得,晓得!”林妹妹满脸堆笑,“一场误会,过去了。你要愿意,搬回来住吧。”
“那怎么行?”马凤仙一摆手,挺严肃。现在几乎每天晚上宋嫂都要折腾,给她托梦。一旦发现被托梦者不辞而别,发起脾气来,还不把整条弄堂闹得天翻地覆?!
林妹妹想想也是啊,三十七号里闹鬼,还好说;万一整条弄堂里闹起鬼来,谁也吃不消。
“昨天夜里,她是不是又托梦给你了?”林妹妹问。
见马凤仙点头,林妹妹凑上来想打听内容。马凤仙吃着蜜桔问她:“林小姐也‘打花筒’?”
“偶尔,偶尔。”林妹妹有点不好意思。
马凤仙低声道:“那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梦见自个儿在庙里求签,找庙祝解签,签文里有一句‘深山古刹听钟声’。古刹就是寺庙,你去打跟寺庙有关的那一门好了。”
见林妹妹不明就里,马凤仙解释道:“你真笨哪!十五号老和尚陈天龙、十六号小和尚方茂林、还有十一号尼姑陈安士,不都跟寺庙有关系?”
林妹妹恍然。钞票送上门,焉能不打?
我打,我打,我打打打!
离开林妹妹家,马凤仙下楼,到了诊所的后门。郑二白带着谢桂枝出诊去了,关叁青上门来了,姐弟俩坐那儿说话呢。
“姐!听说姐夫有个宝贝药材,叫公鸡蛋,超补的!补肾的,能不能给我来一打?”
“三百只公鸡里头才能觅到一只,你要一打?除非你姐夫开养鸡场!”关壹红气乐了。
关壹红把遇到霍正的事,跟弟弟全说了。因为她对逍遥池里那位扦脚女技师,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怀疑。
她跟仲自清打听过,压根儿没有一份叫《赣北新报》的报纸。
她为什么要撒谎?
难道在掩饰什么?
掩饰自己从哪儿见过的照片,掩饰自己怎么会知道关壹红姓什么、家里是开银行的……
关壹红脑子里电光火石间冒出一个念头:这个女的,不会就是秦克提到过的“苏北老婆”吧?
如果是,那就解疑释惑了。
虽然关壹红有自己的闺蜜,如谢桂枝,可谢桂枝跟丈夫关系更好,不得不防。眼下这种时候,她唯有弟弟这么一扇“窗户”了,要不开开窗吹吹风,她真的要憋死了。
关叁青说:“姐,你胡思乱想什么?拿上秦克的照片,让她看一眼,不就行了?”
关壹红哼了一声:“那他们夫妻团聚啊?除非我有病!”
就冲这一句,关壹红的心思昭然若揭。
对了,这件事千万不能让你姐夫知道,否则他肯定屁颠屁颠跑去“逍遥池”,用八抬大轿把霍正给抬来!
万万没想到,姐弟间这场对话,全被马凤仙偷听了。
马凤仙暗笑,好,你怕啥,我就给你来啥。
5
逍遥池里的扦脚技师,经常会接到一些老客户的电话,要求上门服务。通常是些家境殷实的人家,不光给扦脚费,还额外给笔小费,技师们当然趋之若鹜了。
这天霍正就接到一个电话,让她上方浜路的外滩里十八号,有一位“马太太”招呼。
就在霍正沿着河南路走到大境街口的时候,居然遇上了“冤家”——那位倒霉的“新郎官”韩团长。
这事儿,全拜那位“汪主席”所赐。
这个汪精卫,打仗的本事没有,可跟日本人讨要东西,还是有两下子的。就像一个跟大人讨要糖果的孩子,挺会挑时候、瞅机会,时不时哭闹一下。他不光把南京给要了回来,上演了一出“还都闹剧”,就连上海华界的驻军权也要了回来——包括沪南、杨树浦、闸北和浦东,全部移交给和平军。日本人只在虹口驻扎。
就这么,韩团长所部接到了移驻沪南的命令。他们就驻扎在斜桥的红房子医院后头,那儿原有一座法国传教士办的基督小学,专门收容难民孩子的,现在腾空了。不过,在人口稠密的老城厢里驻扎下千余人的队伍,实在有点捉襟见肘。所以大部分的人马仍然留在浦东高桥,沪南的团部也就两个连的兵力,二百人不到。即使这样,营房也挤满了。
当时,逛街的韩团长在路边烟摊上买了包“金鼠”,低头正划火柴。“团长你看!”眼尖的小牛子指着前面忽然叫起来,把韩团长吓一跳,火柴烧了手指。
顺着小牛子手指的方向,就见前面走来一名穿阴士丹林旗袍的女子,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韩团长越看越眼熟,不正是那“逃跑的新娘”嘛!
仿佛心有灵犀,霍正蓦地站住脚步,也把目光投向这边——
“他奶奶的!”韩团长大喝一声,下意识去掏枪,被小牛子制止,“团长,别开枪,她是你夫人!”
“夫你妈个头!她把老子给耍了!”
霍正撒腿就跑,韩团长和小牛子紧追。霍正跑过大境街,前面就是方浜路,突地一个右拐消失了。
韩团长和小牛子紧追,小牛子挎着步枪,韩团长穿着大马靴,都跑不快,韩团长边追边骂:“他奶奶的,跑得挺快……”
霍正飞奔,冷不丁看见“外滩里”的牌坊,倏地钻了进去。韩团长和小牛子没看见,沿着方浜路一路追了下去。
两个大男人一直追到老西门,只见人流如潮,哪儿有霍正的踪影?他们实在跑不动了,一屁股在上街沿坐下来休息,摘下帽子,使劲扇着风。
“团,团长……”小牛子上气不接下气,“你看她飞跑的样子,我怎么觉得她……她在部队里呆过?”
韩团长气喘如牛,“我早就觉得她……他妈的不简单……走着瞧,现在老子驻军就在沪南,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挖出来!”
十八号里,老郑夫妇都没在家,马凤仙俨然成了主人。她把太师椅搬过来一坐,脱去鞋袜,把脚丫子交给霍正。霍正打开工具包,把扦脚的工具一件件拿出来,放在一块干净毛巾上。
“脚上长鸡眼,走路疼啊……”
马凤仙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霍正听,其实眼光,一直往上瞟,觊觎着三层阁呢。那扇“窗户”为了要透风,未关严,小开着。
马凤仙故意大声问:“姑娘,你是苏北来的?”
霍正点头。
“姓啥?”
“我姓霍。”
“什么?”马凤仙故意装耳背。
“霍。”
“噢,霍。霍啥?”
“霍鲜花。”
秦克正躺着闭目养神,就听见楼下一阵说话声,好像是郑家来了客人,正和马凤仙说着话,是个女的。听声音,年龄也就二十六七……
蓦然他眼睛睁大,这个女声,怎么如此耳熟?
他下床,把那扇木“窗户”推开一些,小心翼翼往下探望——就见厢房里,马凤仙坐着,一个穿阴士丹林旗袍的年轻女子坐在一只小板凳上,捧着马凤仙的脚丫子,低着头,帮她挖鸡眼。
虽然看不见面孔,秦克越发觉得此女眼熟,但不敢叫。
马凤仙一抬头,瞥见了秦克,心想你个缩头乌龟终于出来了!就唤道:“林先生!您也有鸡眼吗?”
霍正背对着,头一扭,与秦克一上一下对视——
霍正手里的扦脚刀一动,“哎哟!”马凤仙杀猪般地痛叫。
霍正爬上三层阁,与秦克四目相对,激动得胸膛起伏,他们紧紧地拥抱。肩膀上的伤口猛遭挤压,把秦克疼得眉头紧蹙。
此番秦克与霍正重逢,虽说有运气的成分,但马凤仙是功不可没的,当然她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大脚趾险些被剜掉一块肉。
郑二白帮她包扎。
“二白,既然我在外滩里落户了,很多事我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必须维护你的利益,决不允许有人给你戴绿帽子!”马凤仙直起身来说。
“言重了,言重了……”老郑说。
“一点不重!就你老婆那点私心,我是看在眼里,心里边门儿清!”
“她怎么了?”老郑问。
“她不想让他们夫妻团聚,图啥?这不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郑二白心里气,嘴上还替媳妇辩解:“她压根儿没想到,天底下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老郑反问。
“让那姓霍的搬进来。我告诉你,她就是‘定海神针’。一头压住了秦克,一头又震慑了你老婆,让她不敢再有非分之想!”马凤仙说话跟放鞭炮一样乒乓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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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郑肩上扛一个包袱,手里还拿着一个包袱,都是霍正的行李。这一路喜气洋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把自家媳妇给领回来了呢。
进了十八号,老郑乐乐呵呵的,逢人就说:“这位就是霍小姐……啊,不,应该称她林太太,往后啊,她就住在三层阁了,大家就是邻居了……
“她男人来上海治伤,一直没跟家里联系,把她给急得,找到上海来了……真是无巧不成书,居然给她找上门来了。你们说这算不算缘分啊?哈哈哈!
“都说扬州有三把刀——剃头刀,磨剪刀,还有扦脚刀。林太太虽然不是扬州人,可她也有扦脚的手艺。以后你们的脚丫子要是有什么问题,尽管找她好了……远亲不如近邻,甭客气!”
“跑跑!”老郑对毛跑跑说,“以后你正好空车出去,就拉上林太太,去逍遥池……”
“对了,马太太!”老郑又对马太太说,“三层阁的房租,回头我再付你仨月。以后他们的水电费直接摊在我头上好了。”
他前脚走,众人就议论开了:
“林先生的老婆来了,郑医生乐个什么?好像是给他送来的……”
“就是啊!”
“怪哎!”
马太太下了断言,“我看哪,这里头肯定有事。”
她一把拉住肖嘻嘻问:“这女的也在逍遥池,你说,有什么情况?”
“情况?情况大了去!”肖嘻嘻舔舔嘴唇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