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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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步步为营

燕燕大惊,抬头一看,正是罨撒葛,顿时吓得说不出话来。

罨撒葛本不以为意,见了她这副神情,倒疑心起来,问道:“小丫头,你背着我说什么悄悄话呢,怎么怕我听到吗?”

胡辇见了罨撒葛进来,也是一怔,却见跟在罨撒葛身后匆忙进来的福慧也是一脸无奈递个眼色,她却是镇定自如,笑道:“既然是背着你说的悄悄话,自然是怕你听到了。你一个大男人,听什么小丫头的悄悄话,听了你也不懂。”

罨撒葛被胡辇顶了一句,却不恼怒,只笑嘻嘻地指了指外面道:“我原想着你一个人在屋里,想给你一个惊喜的,没想到便宜了小丫头。”说着对外面吩咐一声道:“抬进来吧。”

随着他的话音,就见两名侍卫抬着一个挺大的盒子进来,放到胡辇房中,打开盒子,却见里面是一套玉器,从玉香炉到玉几到玉枕等,摆了整整一床。

燕燕见了顾不得什么,先是惊呼一声:“好漂亮啊。”

胡辇见这玉质剔透可爱,喜道:“这是从哪里来的?”

罨撒葛道:“你前些日子不是说喜欢那只玉枕吗?我想着从前在宫里似乎见过一套玉器,前几天跟皇兄说了一下,叫人从内库里找了出来,你看着可满意?”

胡辇闻言,看了燕燕一眼。

燕燕还没明白过来,罨撒葛已经笑了:“你素来对这些并不热衷,这段时间精心搜集,可是给这小丫头添妆?”

胡辇也掩嘴笑了。

罨撒葛道:“我本想着你若是喜欢,先留给你。只是燕燕你这丫头倒是运气好,你既然在场,被你看上了……”说着一挥手道:“便当我给你添妆了。”

燕燕一怔,看着罨撒葛,心中感觉却颇为复杂。她本是极为不喜罨撒葛的,这个人陷害她二姐下狱,又借此逼迫她大姐下嫁,十分可恶。再加上穆宗残暴昏庸,若没有罨撒葛相助,只怕早就被人推翻了。

于是在她的小心灵里,早给这个人打下“坏人”两字。然而婚后,这个人对胡辇千依百顺,各种讨好,甚至对于萧思温、燕燕等也多方关照,倒让燕燕渐渐对这个人有些改观了。

当下看着一套玉器十分精美,也觉得他心意难得,当下乖乖叫了一声:“姐夫,谢谢你了。”

胡辇看着她自罨撒葛进来以后就有些坐立不安,也知道她的脾气,当下笑道:“既然王爷回来了,燕燕,你也可走了。”

燕燕顿时松了一口气,一溜烟地跑了。

等她回到家中,欲去找父亲萧思温的时候,却却看到萧思温不在房中,房间里却站着一个书生打扮的人,背对着她,正看着书架上的书。

燕燕诧异:“喂,你是谁?”

那人转过身来,对燕燕一笑,燕燕顿时认出来了,原来就是耶律贤。当下诧异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耶律贤微微一笑:“若我说,是来看望燕燕姑娘的,你可相信?”

燕燕扮个鬼脸:“我才不相信呢。你啊,肯定是来找我爹商量大事的!”

耶律贤笑吟吟地看着燕燕:“是吗?那你猜,我跟你爹商量什么事?”

燕燕眼珠子转了转,凑到近前:“哼,肯定是……国家大事了!对了,你们商量什么事啊?”

耶律贤看着燕燕凑近,只觉得呼吸竟也是一滞,脸上似有些发烧,他往后退了退,与燕燕拉开一点距离,这才恢复了呼吸,笑着岔开话题:“都说了是国家大事了,你一个小小女子,关心这个做什么?”

燕燕听了这小瞧她的话来,顿时不高兴起来:“喂,别小看人,女子又怎么样,述律太后当年辅佐太祖皇帝定鼎江山,难道她不是个女子吗?”

耶律贤看着燕燕,意味深长地说:“哦,是啊,述律太后是一个连大多数男人都要畏惧的女中豪杰,看起来你很是崇敬她?”

燕燕一昂首:“当然,她是我大辽女子的骄傲。”

耶律贤心头跳得厉害,试探着问她:“你……愿意做述律太后那样的人吗?叱咤风云指点江山,辅佐夫君成就万世帝业?”

燕燕被说得激动击掌:“人生在事,真要能做述律太后那样能够改天换日的人,那才不枉活一世呢!”耶律贤见她这般说,一激动就想开口,不想燕燕一句高调的话说完,就自己先泄了气道:“不过,这种事情,也只能是想想而已。我哪有述律太后那样的本事和心肠,而且,现在也不是太祖皇帝的时代啊!”

耶律贤强按住激动的心,缓缓地道:“或者,你能够再遇上一个欣赏你的皇帝,他会象太祖皇帝倚重述律太后那样,把江山交托给你!”

燕燕看着耶律贤,见对方脸上却是郑重中带着一丝紧张,忽然扑噗一声笑了:“哈哈哈,你说得简直跟真的似的,我听着都差点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变成述律太后了。”

耶律贤眼睛一黯:“怎么,你不相信?”

燕燕不在乎地挥挥手:“明扆大王你真好玩,你哄人的时候这么一副特别正经的表情,更是很能骗到人呢!”

耶律贤看着燕燕,意有所指地:“燕燕,我绝不骗你,以后你就知道了。”

燕燕敷衍地答:“好好好,我信你。”

耶律贤看着燕燕,又问她:“燕燕,你说,我能成功吗?”

燕燕吃惊地指着自己:“我?我说了哪能算啊!”

耶律贤双目炯炯:“你别管,你只说,我能不能成?”

燕燕不假思索地说:“当然能?”

耶律贤一怔,他没有想到,她会答得这么快:“为什么?”

燕燕眨眨眼睛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已经得了道,当然能够成功。”

耶律贤听得心头激动:“哦,你说,我已经得了道,是指什么?”

燕燕笑了:“汉人说: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我觉得是非常有道理的。须知太祖阿保机的江山,就是从修汉城开始……”她出生后族与宰相之家,素日里往来高门,再加上从小学习典籍,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案卷,自然也有一肚子见识学问。可惜偏是家中幼女,人人都当她是个淘气的孩子,从小到大只有被父亲姐姐乃至韩德让教导管束的份儿,此时见耶律贤一脸认真地听着她说话,不禁越说越是得意,便将素日所知所闻,从萧思温的教导、韩德让的言谈中那些道理尽数搬了出来:“汉人的江山,可以传承几百年,可草原上的部族,却只能强大一代,一旦失去了优秀的首领,整个部族就会风吹雨打,散落不见。所以,我们辽国想要长治久安,就只能效法汉人,推行汉化。”

耶律贤不想这少女竟有如此见解,但见她眼睛闪闪发亮,显是极为兴奋,不由心中一动,有意想引着她继续说下去,便笑道:“可是有人会说,这样的话,我们就是背弃祖宗,背弃族群。”

燕燕不屑地道:“人比野兽聪明,就是因为不断学习,不断进步。如果只死抱着祖宗家法不放,那我们现在还住在山洞里,没有帐蓬、没有房子、没有衣服,也不晓得如何烹饪食物。再说,他们说的祖宗之前,难道就没有祖宗了,那么这个先贤,不也一样是违背了祖宗。若说死抱着族群不放,是不是要上述到谁才是真契丹?那真契丹算遥辇氏是正统,还是大贺氏是正统……”说到这里,她自己先笑得弯下了腰。

耶律贤虽然是有意引她说话,但她能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也是令他十分惊异不由点头道:“说得很是,青牛白马,二水合流而有契丹,然后才有八部,天底下所有的种族都是各种部族的融合。那些不能够接受别人的智慧,融合别人的力量,而只会抱残守缺的种族,只怕根本没有传续的可能,早就成为草原狼的口中食了!”他说到忘形之处,不由地上前一步,握住了燕燕的手:“燕燕,述律太后的刚强让大部份的男人都畏惧她,你却可以用智慧让大部份的男人都相形见拙。也许将来有一天,你能够成为比述律太后更让人钦佩的人。”

燕燕怔住了,看着耶律贤,在她的人生中,从来只被当成惹事生非的小妹妹,从来不曾见过这么高的评价。

耶律贤也静静地看着燕燕,他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能够在燕燕的心里,留下对他的印象的机会。

一时室内俱静。

其实就在燕燕说“马上得天下”之语时,她的父亲萧思温已经悄然回来,但他没有进去,只是站在书房门外静静地听着。

燕燕怔了好一会儿,忽然又笑了,笑声打破了室中那一刻若有若无的暧昧和僵持:“谢谢你,明扆大王,你说的每一句话,都让我这么开心,我真喜欢你。”

就听得门外有人咳嗽一声,耶律贤转头看去,便萧思温见迈步进门,像个宠爱女儿的父亲那样对着燕燕微笑着:“燕燕,你真不知害臊,你啊,你是喜欢所有会夸奖你又聪明又漂亮的人,是吧。”

燕燕看到萧思温,脸一红,索性哈地一声,跳上前拉着萧思温撒娇:“阿爹,哪有你这样扫兴,让女儿欢喜一会儿不好吗?”

萧思温笑呵呵地拍拍燕燕的手:“好啦好啦,别淘气,阿爹有客,你出去玩吧。”

燕燕哦了声,转向耶律贤行了一礼:“明扆大王,我先出去了。”

耶律贤心中若有所失,脸上仍然保持着彬彬有礼的微笑:“燕燕,多谢你刚才陪我,请!”

燕燕欢快地走了,耶律贤看着她的背影,目不转睛。神情温柔中透露出恋恋不舍。

萧思温看到耶律贤眼中的依恋,不禁身子一震,目光在耶律贤和燕燕之间流连,心中升起疑虑。

见燕燕已经走远,耶律贤仍然若有所思的样子,萧思温不由地咳嗽一声:“明扆大王!”

耶律贤回过神来,脸上神情仍然镇定自若:“思温宰相。”

方才耶律贤悄然来到的时候,萧思温正在与另外几个官员安排皇帝接下来要去黑山冬捺钵的具体行程,一时不得抽身,只得让管家虎思去将耶律贤迎到书房中。他书房前门自然是另外加人把守,但燕燕从后门过来,那守后门的却是不知情,自然不会却挡她。等到萧思温匆忙结束那边的事务赶来时,刚好就看到这一情景。

萧思温见了耶律贤的神情,心中油然升起一种预感,他嫁了两个女儿,这种感觉已经变得很敏锐了。当下也不好说什么,只轻咳一声道:“如今情势,明扆大王怎么忽然离宫出来?”

耶律贤道:“正是因为如今情势,我才特地出宫来见思温宰相。”

萧思温道:“大王请吩咐。”

耶律贤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萧思温看着耶律贤,心中疑惑,却只能等待。过了好一会儿,见耶律贤仍然似在犹豫,没有说话,不由问他:“大王对老臣,还有什么顾虑吗?”

耶律贤犹豫再三,终于开口:“刚才我问燕燕,我能成吗?她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道在我这边,一定能成。思温宰相,你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吗?”

萧思温心中微安:“老臣也正是这么想的。”

耶律贤看着萧思温,问他:“既然本王是得道多助,那么失道寡助之人,又当如何?”

萧思温听得这话,心头一惊,他的脸也顿时严肃了起来:“大王之意……”

耶律贤既然已经决定于冬捺钵时动手,自然首先就要来探问萧思温的心意,动手除去一个皇帝容易,可是皇位归属却最终与后族以及各部族长的心意息息相关。

耶律贤犹豫着应该从何而开口,萧思温毕竟不同于楚补婆儿这些心腹,也不同于韩匡嗣这样从小到大就已经认定他为主的臣子,萧思温有自己的立场,也有他后族的能量。所以,他不能够将自己所有的心思都直接暴露。

他深吸了一口气,来回走了几步,忽然问萧思温:“当年察割之乱以后,你们为什么会选择他?”这个问题他在心中想了很久了,当时事变他年纪尚小,只知道一睁眼耶律璟就已经继位,而耶律璟继位之后,倒行逆施,宗族多有受害。不知道多少次,他在心里想,在他父皇被杀以后,那些皇族重臣们,当初为什么要推举耶律璟继位?如果祥古山一事将重现,那么最终得益者,会是谁?

韩匡嗣当时并没有在这个决定的核心当中,而他又一直没有机会去问问真正有决定权的耶律屋质、萧思温等人。此时,他不能不问。

萧思温知道此事事关重大,略一沉吟,还是如实说了:“大王,当时情势,是当今上了上风。况且察割之乱,看是一人意气而生事,实则乃是各部族有许多人对从人皇王到先帝一系的汉化政策心有怨气。当时如若再立人皇王一系,只怕太宗一系,李胡一系都会继续作乱。况且,当年大王才四岁。至于李胡,一来是远在京城,二来是当初屋质大王与群臣都已经选择放弃过他一次,就不会再给他以机会。选择当今主上,一来是太宗皇帝父子相继,二来,唉……”他不禁长叹一声:“我们也想不到,他竟然在做上皇帝以后,性情变得如此暴戾。”

耶律贤听了以后,沉默良久,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他忽然问:“那么,思温宰相,若是再遇上这样的事,你们当作如何处置?”

萧思温一惊,心中疑云升起,不禁看向耶律贤,却见耶律贤镇定自若,并无多余的表情,只是他这话,却让人越想越是惊骇,当下试探着问道:“大王莫非已经有了计划?”

耶律贤叹息一声,看向萧思温,眼神坦荡,苦笑道:“我自幼到大,一举一动,皆在皇叔看管之下,能够有何计划可言?但是——”他俯向萧思温,低声道:“我听有人说,割察之乱,并没有结束。思温,这意思你懂吗?”

萧思温心中一凌,看向耶律贤:“大王的意思是……”

耶律贤声音低沉:“主上当年做了什么,谁也不知道,所有的事都只是猜测而已。但是李胡父子,却一直深悔自己两次错过机会……”

萧思温一惊,随即想到了什么,当年察割之乱以后,他细察蛛丝马迹,李胡和穆宗的行动,多少也探知一二,想到这里,不禁长叹一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只是,若是这种手段变成常态,人人效法,则将国无宁日。”

耶律贤看着萧思温:“为乱者,只是制造混乱而已,如果有人能够及时阻止混乱,控制局势,则这个人功劳莫大焉!”

萧思温朝天拱手:“我虽只是后族,亦当效屋质大王当年匡扶新君,安定社稷之举。”

耶律贤点头,两人目光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耶律贤对萧思温说的这番意思,他曾经在草原上与萧思温第一次推心置腹相谈的时候说过,以穆宗的倒行逆施,一定会招来横祸,他希望在事情发生以后,萧思温选择的是他。

而上一次,他说的是,我不会出手。但这一次,他虽然也否认自己会出手,但这句话再问一次,再说一次,显然已经不止是一个简单的重复,而是一种肯定的探问。

而萧思温亦能够听出他话中的意思来,而他此时的回答,是“效屋质大王当年之举”,亦是给了耶律贤一个肯定的答复。

下子无悔,棋势已成。

耶律贤再度一拱手,转身欲走。

萧思温忙上前一步,推开房门相让。

君臣分际,就在这一步之间,最终确定。

耶律贤迈走正要走过门槛,忽然似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萧思温:“思温宰相,我记得,您曾把前两位女儿许嫁罨撒葛和喜隐,是吧?”

萧思温嗯了一声,应道:“是。”他知道,耶律贤不会在此刻说废话,重点应该在下一句。

耶律贤微笑:“那么燕燕呢,思温宰相有安排吗?”

萧思温大惊,刚才心中的预感,终于似要变成现实,他犹豫半晌,终于忍不住问耶律贤:“大王是说……燕燕?”

耶律贤脸上镇定无比,只微笑点头:“燕燕见识过人,心胸广阔,实是可以成为应天太后那样的人。”

萧思温心头巨震,应天太后述律平是他姑母,后族荣耀,自她而来,她亦是后族中所有女孩子的榜样:“可燕燕她……”燕燕她已经和韩德让订亲了啊!

然而他看到耶律贤的表情,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还是慢慢吞了下去。以韩德让与耶律贤与的亲近程度,燕燕与韩德让订亲的消息,他岂能不知。可是他却在明知道韩德让与燕燕已经订亲的情况下,还要装作不知,向萧思温说出这样的话来,就算他再提出此事,又能怎样?

萧思温心中满是苦涩,他膝下无子,一生惟有三个女儿,视若掌上明珠。可是这三个女儿的婚姻,却最终都要变成权势的交交品吗?

胡辇嫁给罨撒葛,那是为了保全家族;乌骨里任性无知,自择喜隐,他不得已答应;本以为可以将对前面两个女儿的遗憾在幼女燕燕身上得到补偿,因此不顾皇族后族多少人说他娇纵女儿,还是答应让她许配给韩德让。虽然将来前程可能不如她两个姐姐尊荣,至少这个女儿,可以避开皇位之争,过得一生无忧。

然而,此时耶律贤这一句话,将他的计划彻底打乱了。

他要拒绝吗?但眼前之人,是他和韩匡嗣认定的主上,他们正在为他登上皇位而努力,他们的命运早已经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而当耶律贤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燕燕想要的寻常人的幸福生活,便已经不复存在。

萧思温张了张口,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说答应,此时此刻,难以出口;说拒绝,此时此刻,亦是不可。

耶律贤也看出萧思温的神情来,他摆摆手,笑道:“我知道现在对思温宰相说这样的话,十分唐突。”

萧思温僵着脸,只呵呵地虚应一声,没有说话。

耶律贤看着萧思温,他很想说,我早已经定认燕燕,他很想说,他今日来,一开始并没有想到这件事,可是就在刚才与燕燕几句交谈之后,他心里却有一股不可抑止的呼声,让他不再克制,在离开之前,终于对萧思温说了出来。

他即将要行此生死一搏,成则拥有一切,败者身死灯灭。他若成功,一切都是他的,他若失败呢?他不想他死了以后,也无人知道,他也曾经爱过一个女人。

然而,他看着此刻萧思温脸上的神情,心中不禁自嘲,便是他说出来了以后,又怎么样?恐怕不管萧思温还是燕燕,都不会相信他真正的心意吧。

但是他终于说出口了,像韩德让一样,求婚过了。

萧思温听得耶律贤说:“我知道此事来得忽然,令您一时不方便答复。我亦不是要思温宰相现在就答应我,更不是要拿后位博取您更多的支持。我真心喜欢燕燕,想娶她为妻。但是,不是现在……”他心里一松,手一握,只觉得手心尽是汗意。

却见耶律贤又道:“如今大事未成,我说这样的话,又有何意义?便是要思温宰相应承了,我自己是否有这个命,也未可知。”见萧思温张口欲言,不待他说话又道:“思温宰相,如若我们这一搏失败了,那一切休提,我也不愿连累燕燕。若是侥幸能够成功,那我认为,燕燕就会是最合适的皇后人选。”

萧思温看着耶律贤的表情,退后一步,叹息:“大王,你可知道燕燕她……有喜欢的人。”

耶律贤缓缓地说:“我知道。”

萧思温看着耶律贤,没有说话。

耶律贤看着萧思温,却是眼神坚决:“可是思温宰相,你错了。”

“臣错了?”萧思温反问。

耶律贤反问:“以燕燕的天份,属于她最好的归属是什么,您想过吗?是嫁给我,成为述律太后那样叱咤风云青史留名的人?还是嫁给韩德让,成为后宅一个普通妇人?你觉得,哪一种,才是真正对燕燕最好的方式?”

萧思温轻叹:“大王,燕燕只不过是个顽皮的孩子……”

耶律贤却摇头:“不,你不懂她。她虽然是你的女儿,但在你眼中,恐怕只当她是个顽皮的孩子吧?但是,我告诉你,燕燕是可以成为述律太后那样的人,只要你愿意,她的将来,是有无限可能的。”

萧思温只觉得耳朵边似有什么在轰隆作响,耶律贤许给燕燕的,不仅是未来的皇位之后,他许给燕燕的,是罨撒葛不可能许给胡辇,也是喜隐不可能许给乌骨里的东西。

他这一支,是如何能够在契丹八部中,成为后族的,就是因为他的姑母是述律太后,那个和丈夫一起创造了历史的女人。她的存在,让她母亲所嫁的前夫和后夫两个部族成为诸部落中仅次于皇族中的后族。如果他萧思温的女儿,能够成为述律太后那样的女人,那么,没有什么,比这个承诺更让他无法抗拒的了。

“如果我没记错,后族之中,唯有思温宰相这支尚未出过皇后吧?给本王一个机会,也给你们这一支一个机会。”耶律贤走了,他临走时留下的这句话,让萧思温隐入了沉思。

待得他回过神来,却见已经夕阳西下了。

他刚才就这么站在窗边,犹豫了整整一个多时辰。

虎思见他走出院中,忙上前禀报:“相爷,刚才燕燕小姐来找过您了,我跟她说您要安静,她就没过来了。”

萧思温点了点头,又问道:“燕燕可在家里?她今天在做什么?”

虎思陪笑:“今天上午出去跑了马,下午刚好绣娘把嫁衣送过来了,她在试嫁衣。”

萧思温嗯了一声,慢慢地走到了燕燕的院中。此时院中正热闹着,几个绣娘站在院中等着吩咐,而嫁衣已经送到房间中,燕燕正在试穿着。

燕燕的嫁衣,却不止一套,而是有很多套,有汉服,有国服(契丹族服装),有小礼服,有大礼服。她的婚礼,自然是要求一道赐婚旨,封一个品级的。要有接旨的服装,品级的诰服,受萨满祝福仪的服装,次日奉亲的服装,三朝回门的服装,还有告庙的服装,进宫谢恩的服装等等,除正用一套外,还要备用一套,以防酒水污了或者不小心损了。

如此一来,自然整个房间都堆得满满的,所有的侍女都聚到房里捧着各式服装让燕燕选看。

萧思温走进来,就见两个贴身侍女一边给燕燕试礼冠一边奉承她。

良哥说:“姑娘戴这银冠真好看。”

青哥说:“配上这新出的嫁衣,到时候,肯定能把韩郎君迷得找不到北。”

燕燕穿着嫁衣扶着银冠,对镜自揽,得意洋洋,大言不惭:“那是当然。”

良哥掩嘴笑:“好了,如今嫁衣也绣好了,如今就只等婚期了。可惜啊,这三个月,叫我们家姑娘怎么数着指头过啊!”

青哥也笑:“哎呀呀,最好我们多求求长生天,能够保佑咱们姑娘的婚期能够提前,那就好了。”

燕燕脸皮厚,闻言也不害羞,只是叹了口气,道:“唉,我也想早点啊,可惜德让哥哥他们都要办大事啊。”她一转头,看到了站在门边的萧思温,喜得如蝴蝶一样飞扑到他怀中:“阿爹,你来了,快来看看,我的嫁衣好不好看?”

萧思温一腔心事,不好言讲,只得重重叹息一声:“嗯,好看。”

燕燕顿足:“阿爹,你看都没仔细看,这好看两字讲得一点诚意都没有。”

萧思温眼神一扫,青哥和良哥驯练有素,见状立刻指挥着众侍女们捧着礼冠和嫁衣退了出去。

燕燕倒诧异起来,看萧思温脸色严肃,想起自己刚才跑到书房之事,不由有些心虚:“阿爹,我错了。”

萧思温诧异地:“你做错了什么?”

燕燕忙低头做认错状,一边又偷偷挑眉斜眼看他,低声讨好地笑道:“嗯,就是我刚才遇到明扆皇子的事,嗯,我也不是故意的,就是遇上了,随便说说话罢了……”

萧思温百感交集,在她的头上轻轻摸了摸:“是啊,错了,你自己知道错了吗?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他说话十分低,燕燕一时没听清楚,诧异地抬头:“爹,你刚才说什么呢?”

萧思温摇摇头:“没什么。”

燕燕忽然眨了眨眼,陪笑低声问:“他找您到底有什么事啊?是不是德让哥哥说的大事啊……”

萧思温凌厉地看了燕燕一眼,燕燕连忙掩口摇头:“我知道,不能说。”

萧思温忧心忡忡地看着茫然无知的女儿:“你啊,你还是个孩子脾气啊,我怎么能放心让你嫁入……”他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燕燕只当他说嫁入韩家之事,忙宽慰他:“爹,你放心好了,我就算嫁到韩家,也不会吃亏啊。德让哥哥对我这么好,韩伯父韩伯母更是格外喜欢我。小时候,她还说想女儿想疯了,韩家的儿子随我们家挑呢,哈哈……”她咯咯地笑出声来,但看到萧思温沉重地表情,不禁收了笑容,不安看着父亲。

萧思温看着女儿,轻轻叹息:“燕燕,你可知道世上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燕燕不解地:“什么意思!”

萧思温张了张口,最终还是一拂袖子,往外走去。

燕燕刚松了口气,正要做个鬼脸,却见萧思温站住,又走到她面前来,燕燕一个鬼脸做到一半,僵在那儿。不想萧思温却没注意,只看着女儿,郑重地说:“燕燕,希望你将来遇到事情,要记住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关。我们是长生天的儿女,会如野草一样,生生不息,不必效法汉家儿女,伤春悲秋。”

燕燕莫名其妙地看着萧思温说完这一句就离开了,一脸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