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17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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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量子魔术师(上)(7)

几只手伸过来,松开了磁力靴。量子智能调节通向磁小体的电流,对损失的磁力做出补偿。贝利撒留的肉身从仪表盘显示屏前被架走了,但是量子智能的感知力仍在持续增长。它必须继续观察,完成对虫洞数据的分析。

温度41.6度。

温度41.7度。

贝利撒留臭烘烘的。呕吐物在唇边凝固,头如筛糠般捣个不停。手指也一直在颤抖,不得不夹在腋下才能止住。发烧了。他还想吐,胃中却已经没什么东西剩下了。他身处其中的世界仿佛由刺痛和空旷组成,还有可怕的强光。

“你到底怎么了,阿霍纳?”伊坎吉卡说。声音刺耳、强势,但里面还带着些许旧法语的优雅味道。现在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口音。

“你对待病人的态度很差劲啊,少校。”

“我们的医疗电脑认为你昨晚差点就死了,”伊坎吉卡说,“一共有两次。发高烧。”

“确实烧得很厉害。”他说。贝利撒留感到口干舌燥,嗓子也很痛。

“连医疗电脑都没法把你的体温降下来。电脑分析给出的病因是药物作用或败血症,”她说,“我可没有下命令毒死你。”

贝利撒留呻吟了一声。她是在开玩笑吗?好像不是。

刺痛他双眼的光原来不过是天花板上的一盏灯。这好像是一间小病室,索然无味的工业风格装修。

“你导航的本事确实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她说,“可我真的不明白再穿一次虫洞有什么意义。而且,这么做你好像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我从来没说过做量人我很擅长。我们一般都要有更完备的医疗支援,然后才会进入神游状态。”

“就是说所有的量人造得都这么差劲?”

“有人说我其实是一代代累积下来的一堆缺陷的总和,这么说倒也不算错。”

“你在零重力环境下几乎没法行动,做点稍不寻常的事情就会生病。还有,你确实错过了木塔帕号。”伊坎吉卡说,“我们自己的导航系统说不定会定位得更准确。”

“我明白了,”他叹息道,“他们想雇用我,你不同意。”

“没错。”

“你要是觉得我没法胜任这份工作,那就别雇我好了。”

“我看不出有什么你能胜任的迹象。”

“我能洗洗干净吗?”

“你还在发烧。”

“神游状态还会持续发烧几个小时,然后就没事了。”

伊坎吉卡离开了。加装了好几只机械手的电脑开始大大咧咧地清洗他。

他还从来没有这么深入地进过量子神游状态,深到发烧。高烧超过四十一度的话,就连量子客观都无法可靠地存储记忆,何况他当时好像烧得比这还厉害。他自己体温的升高可能已经导致量子客观的退相干。这种生理过程,可以比作让一列火车撞到墙上停下来。

量子客观并不是故意要杀死他。贝利撒留的人身安全固然重要,但还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要同时考虑,其中有些事情甚至更加重要。如果贝利撒留死了,量子客观也就不复存在,但它并不在意这一点。他的本能程序编制得有问题,存在一个无法修复的缺陷。一想到掌握他生命的是个待他如此无情的东西,贝利撒留就会不寒而栗。

但他已经抛出了骰子,并且赢了。

要是再投身做一次神游,就会要了他的命。好在过去二十四小时的体验已经给了他足够多的可用信息。首先,他破解的那些联盟数据已经告诉他两个虫洞是如何能够稳定地相互作用的。其次,他现在知道了,量子智能只要配合纠缠粒子,再加上一艘能够制造人工虫洞的飞船,就能够非常精确地导航,其精确度可以超越飞船自身的系统限制。

对于如何把远征军传送到偶人通天轴的另一端,他已经开始有了一些打算,但仅限于如何导航,也就是对付牌的部分。更大的问题是怎么对付人偶。他们可不是容易上钩的凯子。

到了晚上,贝利撒留的烧退了,面前摆着一份军队聚餐的晚宴邀请函。发函的邀请者是少将鲁多,第六远征军的总司令。贝利撒留以前从来没有参加过军队聚餐。这种事儿感觉都是老掉牙的传统了,没什么意义。再说如果一件乐事被安排得正经八百、井井有条,好像就再也不是个乐子了。但七点钟的时候,一名冷峻的宪兵专门前来带他赴宴。

木塔帕号在加速行驶,模拟出五分之一个重力加速度。餐厅很宽大,饰以老式的桌布,白色的碟碗,还有真正的银器。墙上挂着撒哈拉以南联盟的标志,上面没有聚合政府的鸢尾花纹章。

他们给贝利撒留发了一套棕色的军服,不带任何徽记。舰队的各式军服差别不大,都是衣领上镶嵌着金属和红宝石标志,衣服上有表示军阶等级的肩章和袖章,军衔从鲁多的少将,到包括伊坎吉卡在内的几位少校。没有人佩戴勋章,连少将都没有。贝利撒留提到了这个有别于其他军队的不同寻常之处,晚宴的主持人,一位头发花白的上校作了解释:在自己的祖国还要仰聚合政府鼻息的时候,谁都不愿意领受什么勋章。

晚宴的主持人为贝利撒留介绍了大家。原本他还有点奇怪:伊坎吉卡缘何能拥有跟她的军衔并不相称的权力。介绍之后他就明白了。伊坎吉卡少校跟鲁多少将共侍一夫,是一段三人婚姻关系中的“小”老婆。鲁多和伊坎吉卡共同的那位“中间”丈夫是个身材高大的上校。贝利撒留之前没什么缘由去研究联盟的社会风俗,一直没有发现他们承袭了自己金星宗主国的三人婚姻习俗。

二十几位高级军官出席了晚宴,包括各艘战舰的上校舰长,重要指挥岗位上的中校和少校们,还有分别统领远征军两翼的两位准将。每个人对贝利撒留都是冷冰冰的。他们好像充满狐疑,也许是对他,也许是对陌生人,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到底为什么他也不知道。不过这也可以理解:就算换作他,经过四十多年与世隔绝的生活之后,也会对陌生人存有戒心。

贝利撒留被安排坐在少将的左手边,对面是一位面相严峻的准将,旁边是伊坎吉卡和外交官巴贝迪。军官们沿着桌子两边排列坐好。就在他的面前,人们相互交谈,时而是虚情假意的愉快友好,时而又是勉为其难的彬彬有礼。身着军礼服的下士们端上来简朴的饭菜,人们谈话的音量也逐渐提高。有些人说带着口音的法语,但大多数人讲绍纳语,这种语言贝利撒留的量人大脑没有相关存档,也还没有成功解码。

最后,他和少将周围安静下来。少将看着坐在左侧的贝利撒留,不苟言笑。餐厅里大多数人跟伊坎吉卡个头相仿,可是眼前这个女人即使跟贝利撒留比起来也显得十分瘦小。

“让我们为胜利干杯,少将。”他朝着鲁多举起酒杯,提议道。她端起了酒杯,其他人也纷纷举杯。

“他看上去真年轻,都可以当我的孙子了。”鲁多对巴贝迪说。

“阿霍纳先生曾经切入一家财阀政府银行的金库,盗走了一部实验性AI。当时他还是一个少年。”巴贝迪说。

“那桩案子证据不足,”贝利撒留说,“我都没有被起诉。”

“他还曾经因为涉嫌间谍活动而被聚合政府通缉问讯,”巴贝迪又说,“暴露了聚合政府的国防机密。”

“这些指控后来都撤销了,”贝利撒留说,“没有证据表明我有任何牵连。我可以自由通过聚合政府治下的空间。”

“这么说,阿霍纳先生总是会惹上些麻烦。”鲁多说道。

“他总是会摆脱麻烦,而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长官。”巴贝迪说。

“正是如此。”她赞同道。

“你们想去通天轴的另一边,是要做什么,少将?”贝利撒留轻声问道,“你们拥有的东西,聚合政府肯定也想要。偶人也同样想要。”

“那他们可以来试试,看看能不能拿得走。”她答道。人们谈话的嘈杂声降低了,军官们神情紧张地侧耳倾听他们的指挥官讲话。“一百二十五年前,金星国跟撒哈拉以南联盟签署了一份协议。在上一个世纪,我们用自己的鲜血尽忠报效宗主国,联盟已经偿清了欠下的债务。”

“聚合政府在印第安座ε星系拥有许多不动产,”贝利撒留说,“两个固若金汤的通天轴虫洞。他们的普通战舰都比你们的巡洋舰还大,数量也更多。而且我相信他们在那里部署了一艘无畏舰。”

“确实部署了。”巴贝迪说。

他们这是去送命。只要遇上聚合政府舰队,他们必死无疑。联盟请他帮忙要去的,是一个他们会丢掉性命的地方。

“以聚合政府的政治立场,我们之间的冲突恐怕不可避免。”鲁多说道。

军官们一阵高呼:“对啊!对啊!”伴随着手在桌子上的拍打声。贝利撒留在这种氛围里显得格格不入。他喝了一口酒。鲁多也喝了。人们的喧哗声少了一些。

“他们叫你魔术师,”鲁多说道,“我们正需要那么点魔术。你也看到了我们打算付给你的报酬。那么,你有什么方案了吗?”

他对这些人并不负有责任。他不对任何人负有责任,除了他自己。如果他们死了,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造成的结果。他们已经做出了选择。贝利撒留放下手中的杯子。谈话声停了下来。

“恕我直言,少将,但我的要价是你们报价的两倍。”

整个餐厅一下子安静下来。鲁多扬起一边的眉毛。

“我们提供的飞船能够快速穿梭虫洞。除了我们,再没有谁能够做到。”她说,“这样的飞船哪怕一艘,也是无价之宝。”

“如果我把你们送到偶人主轴的另一端,我就死定了。”贝利撒留说,“这不是普通的骗局,你们也不是普通的客户。我设计骗局从来都不会去沾政治的边。我自己也要保命,这个成本必须计入价格。”

鲁多眯起眼睛,眼角露出岁月的痕迹。“好吧。你想到了什么方案?”

贝利撒留喝光了他的葡萄酒。

“变魔术的时候,最关键的是要找到一样东西,既诱人又明显,利用它来转移观众的注意力,让他们自以为已经看穿了你的把戏。与此同时,你真实的动作却不为人察觉。”

“说下去。”

“这种诱饵需要花钱,”他说,“我需要买些船,还有不动产。我要去贿赂官员,我还需要一笔可观的预付款,来招揽几名做这一行的好手。我们需要找个内线,还需要一位爆破专家,一位导航员,一位顶尖的电子高手,一位遗传学家,或许还需要一位来自异域的潜水员,和一位经验老到的骗子。”

“我们会密切参与、规划和执行你的这个骗局,”鲁多说道,“伊坎吉卡少校会很乐意帮你组建你的团队。”

“那样最好。”

“那么,你可以开始给我们详细说说了。”鲁多微笑着说道,笑容中带着可怖的坚毅。

一个月后:

尽管有禁运,来到偶人自由城的飞船仍有很多,其中就包括塞万提斯号,一艘快速班轮。塞万提斯号由核裂变引擎驱动,缓缓行驶,直到与自由城拉开了足够的距离,远到可以安全地制造一个人工虫洞。塞万提斯号就像一头勤恳可靠的老驴,每天都能稳稳当当地制造一个虫洞,通往一百七十五光时之外:新格拉纳达[39]轨道上的巴塞罗那港。

贝利撒留跟其他乘客没有什么来往。他喜欢仰望星空,按照星星的图案,构建几何模型,尤其是当他感到焦躁不安的时候。即将进行的是一场惊天骗局,但让他发愁的并非这桩大手笔的规模。一次险象环生的骗局任务,接着是一段举棋不定的内心挣扎,停滞一阵子之后,又是下一次骗局……如此循环反复,这已经成了他成年之后的人生写照。真正让他心绪不宁的是想到要再次回去做一个量人。

十岁的时候,贝利撒留已经能够自如地控制自己的电肌块,以触发白痴天才模式。之后他就成了一个早慧天才的样本,供如获至宝的分子生物学家和心理学家们进行研究,直到十六岁时他决定离开。他已经十二年没有回过“阁楼”了。所以,他一边等待着船抵巴塞罗那港,一边将太空中的星星组成各种图案,好让自己放松下来。

在印第安座ε星的橙光照耀下,巴塞罗那港宽敞、富有、充满活力。偶人自由城没有的特质这里都找得到。他想去剧院或是音乐会看看,还想尝一尝拉斯潘帕斯餐厅新上的基因改造牛排。但他没有时间,所以只是租了一艘小型自动驾驶飞船,载他前往阁楼。

英西银行的人类基因改良试验已经进行了好几个世纪了。量人是他们的巅峰之作,是生物工程和神经操作的集大成者。不过贝利撒留认为,这项成就的讽刺意味更大于其真实作用。

贝利撒留估计,银行很可能没能从量人计划中获取任何经济或军事利益。量人没有成为能够预估经济产出、发现全新军事战略的新人类。量子感知的特点让这个新物种更擅长思考相互作用的抽象概率。量人一头扎进了现实的本质,深入进去,却陷入了神秘主义的泥沼,无法产出任何人类可资利用的直接利益。

银行的总经理和首席执行官们还在给项目追加投资,但是量人项目已经退居研发投资的边缘地带。最终它找到了一个偏远的家园,可以远离各种政治、经济和军事理论的喧嚣。项目搬迁到了环绕印第安座ε星运行的一颗体积巨大的小行星,他们在小行星地表之下开凿出一座座水晶花园,并称这里为“阁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