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17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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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量子魔术师(上)(8)

贝利撒留坐在飞行座椅上,调整了一下视角,看着小行星逐渐接近,变成了一个阴影笼罩下的巨大球体。但小行星并没有从黑暗中清晰浮现,反而越来越模糊。贝利撒留的“同胞”们在阁楼的表面装满了彩色的小灯。因为距离太远,这些灯小到无法辨识,随着飞船接近降落,它们显示成柔和的线条:绿色、红色和蓝色,给周围的冰天雪地添加了些许温暖,又以一种数学设计和概率分布的美丽吸引着来访的人们。他们点亮阁楼表面的灯,并非要用这些图案来做什么实际的通讯,也不是因为阁楼会有很多访客。原因其实很简单:好看。他的这些同胞,设计功能原本是担任企业或军事战略的领军人物,结果却在这里给地表点灯,而且这些灯连他们自己都无法看到。

一阵意料之外的近乡情怯袭来。这些图案真的很美。

贝利撒留走下飞船,感到紧张,脚步也有些发虚。通过了自助海关和卫生检查,他来到了城里。这是一个经纳米微管技术加固过的明亮的巨大洞穴,里面住着大约三千名科学家。头顶的灯光是柔和的黄色,其间或疏或密地点缀着蓝色、绿色和红色。量人从很小的年纪开始,就喜欢琢磨各种波长混杂在一起时、其中隐藏的干涉模式。

城镇一片寂静。量人没有往阁楼引入任何种类的鸣禽,只把一种娇小、胆怯的鸟带了来。那种鸟很少发声,在能够生物发光的树木和葡萄藤上筑巢。这里的重力微弱,居民们步履缓慢,小型机器人移动得也不快,大家都在为自己的事情奔波着。一条条步道翻越一座座匀称养眼的小山丘,上面草地罕有损伤,因为低重力下大家的脚步都很轻。他感到一阵意料之外的孤独感,像是乡愁。他已经十二年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人们向贝利撒留投来怯生生的、好奇的目光。眼前看到的这些人,并不是那种活在量子感知边缘、苦苦思索宇宙奥秘的人。他们没能学会量子神游,于是做了经理、医生、遗传学家和细菌学家,为了项目的下一代“产品”诞生而工作。如果把基因改造工程比作一场轮盘赌,这些人既可以说是赢家,也可以说是输家,全看你从哪个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

学校里这会儿应该还坐满了孩子,可能已经上完了物理和量子逻辑课,正在苦练如何精确地控制自己身上的电肌块。高年级的学生已经七八岁了,他们会戴上特制的磁性头盔,第一次体验如何进入白痴天才模式。孩子们很早就学会了如何在与生俱来的自我和白痴天才的自我之间进行切换,这样日后他们在神游状态下扑灭自己身份的时候就能少一些困难。贝利撒留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一直很擅长这些事,并为此感到十分骄傲。现在看来,这一切却是那么残酷。

博物馆由几座不高的建筑组成,周围是一圈游廊,从上面可以俯瞰几个水清如镜的池塘,里面有锦鲤缓缓游动。这里是一个世外桃源,量人们的大脑暴露在炽热坍缩的概率泡沫之中太久的话,可以来这儿冷却一下。游廊下的躺椅上,人们将疲惫的目光随意地投向小山丘。他们在寻找灵感。

卡桑德拉·梅希亚工作的地方不在博物馆的主楼,甚至都不在最近的副楼里。有些人在研究虚无缥缈的意识终结之处,主楼就专供他们使用。住在几幢副楼里的研究人员的项目是提升量子感知和操作的能力。除了这些,博物馆园区的最边缘还有些没那么重要的研究小组在探索宇宙的结构。在园区这一边,贝利撒留和卡桑德拉曾共同工作,一起度过了儿童和青少年时期。

他一下子没认出来卡桑德拉。他还记得黑暗中的那个偷吻,当时近在眼前的那张脸……他高兴地笑了。现在,她正坐在露台上的一把椅子中,失神地凝视着风吹草地。黑色的卷发簇拥着一张长大成人的脸,褶皱宽松的衣服隐藏了他年少记忆中的曲线。

但她仍然十分美丽。设计量人的时候,性方面的美并不是一直都有的考虑,不过每一个经由基因工程改造出来的量人,起码都拥有玲珑匀称的体型。漆黑的双眼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远处,无瑕的棕色皮肤紧致地包裹着圆润的颧骨。嘴唇微张,呼出温柔的气息,仿佛是在睡梦中。贝利撒留感到一阵心悸。他以量人惯常的方式,无声无息地走进游廊,在她对面的一张躺椅上坐下。

“他们刚刚把我从一段漫长的神游中拉回来。”她木然说道,眼睛依然盯着那片柔和的绿色。也许她还没有从量子神游时的自我丧失中恢复过来,甚至可能仍然处在白痴天才的状态。也许她压根儿没打算过要彻底回归自己的本性。如果她跟他一样,那她这会儿一定渴望重新进入神游。

“你神游了多久?”他问道。

“几乎一个星期。”她说。

他从来没有听说过时间这么长的神游。卡桑德拉是顶尖的,是量人计划之花。一个星期,她的量子感知应该可以扩展到以七个光日为半径的范围,足以覆盖内部系统中的四个通天轴虫洞,甚至几乎足以感知到偶人主轴。她打算去多远的地方?她如何能厘清无穷无尽的叠加量子波?

“导尿管、呼吸器、六名医生,各种东西,”她继续说,“你应该看看他们把我弄干净之前的样子。”

“他们并不需要把你拉出来见我,”他说,“我可以等。”

“让金不换的回头浪子等?”她问道,声音听起来恢复了一些元气,“他们想让你回来,贝尔[40]。市长来找我了,让我说服你留下来。她让我问你,愿不愿意娶我。”

贝利撒留的胃猛地一阵收缩。“你这是在向我求婚吗?”他调侃道。

“也不是没给过你机会啊,贝尔。是你自己不想。”

“我一直想啊。我只是没法……做这个。”他挥挥手,朝着博物馆比画了一圈。

“那就别做,”她说,“回去吧,不管你现在住在哪儿。这里没有人想成为你骗局的一分子。”

“我来这儿可不是要搞什么骗局,卡茜[41]。不完全是。”

她转过头盯着他看。那双眼睛像在无声地敦促。

“我接了一个活儿,”他说,“一个大活儿。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你还是走吧,贝尔。”

“你还不知道我能开给你们的条件呢。”

“那很重要吗?阁楼之外,任何事都与我们的研究工作无关。”

“并不是这样。”

她心不在焉,紧蹙眉头,心思并没有完全和在他一起。“你是什么意思?”

“你出来。”他说。

“出来?”

“从白痴天才状态中出来。我要跟真实的卡桑德拉说话。”

她皱起了眉头,目光仿佛在他身上更加有意识地集中了一些。她的表情看上去十分萎靡,仿佛刚刚从一种模糊而虚假的全知全能的感觉中走出来。见过了这世上那么多的图形,那么多的几何形状,再将它们一一放弃——他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为什么要在乎你想要什么呢,贝尔?”她问话的声音响亮了些,音色和情感听上去就像换了一个人。

“有人花钱雇我,帮他们把一样东西从偶人主轴的一端送到另一端去。”他说。

“我不想要你的钱,我也看不出这跟我的工作有什么关系。”

她没有说我们的工作。除了他们两个之外,再没有人做过虫洞物理的四维超正方体模型方面的工作。

“我要进入偶人虫洞。”他说。

“合法的?”

“我相信我们是可以操纵它的,卡茜。”

“先行者建造偶人主轴的时候,就是要让它稳定的,贝尔。如果它可以被操纵,那它就不是稳定的。”

“你跟我,咱们俩,很久以前就讨论过这个话题。”他说。

她犹豫不决地看着他。

“你是个量人,”她终于说,“你自己去操纵它吧。”

“你真觉得我能达到你的水平吗?”他问道。

“你这是在奉承我,还是在忽悠我?”

“真心实意地奉承。我想让你加入我的团队,而且,我能给你一样阁楼里没有的东西。”

贝利撒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指大小的圆形硅晶片。他将晶片放在两人中间,一幅全息图投射出来,上面是一个阵列,由一行行的观察值以及相关的计算式组成。

卡桑德拉几乎只扫了一眼就看懂了。她皱起眉头,坐直身体。“这是什么?”

“这些观察不是我做的。”他说。

她怀疑地盯着全息图上的阵列。“那是谁做的?这些观察值意味着我们是正确的,贝尔。”

“如果你加入我们,我可以告诉你一切,卡茜。这个活儿需要你的帮助。还需要理论。数学,工程学。但是,我们为客户做的一切,同时也可以给你我提供更多的实验数据。”

一阵令人窒息的兴奋从心底涌起,贝利撒留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十四岁,正跟自己想要亲吻的女孩一起,要创建一套崭新的虫洞物理的理论框架。

“见鬼。”她咒骂道。她的眼睛里反射出全息图的亮光,就像一个微型宇宙,里面有无数颗星星组成的各种图案。“这事儿有多不合法?”

“也就是一个政府需要帮助,做一件另一个政府不希望做的事。”他说。

“听起来像是会出人命的事儿。”

“我都计划好了,不会有人丧命。”他说。

她转过头去,略有些不好意思。

“现在有新的量人了,贝尔,比我们还年轻五六岁。他们比我厉害。更聪明,数学更强。他们几乎可以毫不费力地进入神游。如果你真的想找人帮你做这件事,应该去跟他们谈谈。”

“你就是我想要的那个人。”

她幽幽地看着他。“事关实验的紧要关头,不要乱开玩笑。”

“我不是在开玩笑。”

“你难道还没有放下?”

他摇了摇头。“我倒是碰到过一些女人。但再也没恋爱过。”

“你应该更努力些的。”

“是啊,也许吧。”他说。

“你为什么要掺和政府之间的纠葛,贝尔?何必非要做犯法的事儿呢。还是回家吧。”

贝利撒留关掉了阵列全息图。

“我回不去了,卡茜。”

“你怎么了?”

“你问我怎么了?”他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对着这个让他朝思暮想的田园诗般的世界倾泻自己满腔的愤懑。他俯身靠近卡桑德拉,声音不高但语气凌厉地说道:“他们把我造错了,卡茜。”

“他们是谁?”

“这个项目。他们搞乱了我的本能。我的好奇心跟自我保护意识一样强烈。我能比任何人都快地进入神游,但我没法出来。量子客观覆写了我的指令。只有发烧才能让我退出来,可每做一次神游,客观控制我的时间就会更长一点。下一次我再进去,它肯定不会放我出来,到时候什么都晚了,卡茜。我会死掉的。”

贝利撒留的心怦怦直跳。这件事他还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卡桑德拉坐了起来,伸出一只手想去抚摸他的脸,却又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放在了自己腿上。

“贝尔,他们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只要配备适当的辅助人员和设备,他们就可以控制好。”

他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对量人计划的怒火。他本来不想发火,可是她一直没有在听他说的话。

“我已经在控制了!”他低声说道,“每一秒钟,我都在跟我的本能做斗争,因为它要我做的事会伤害到我自己。”

“你不必抗拒。他们可以帮助你。”

贝利撒留努力想再说点什么。两人之间的距离感觉如此遥远,他们各自的经历和视角有了如此巨大的差异。她对量人计划何以如此乐观,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帮助我做什么,卡茜?就坐在这里,思考一些根本没有意义的事情?整个世界就在外面,我们却让自己跟它隔绝开来。”

“是你把自己隔绝了,贝尔。外面那个熙熙攘攘、尔虞我诈的地方并不是真实的世界,只不过是一堆占据了时间的模式和算法而已。这里才应该是我们专注做研究的地方。”

“没有什么是应该的。这么一伙基因改造工程师和投资者,决定了要赋予我们什么本能。项目组夺走了本该属于我们的权利,那就是:决定我们自己想要什么。”

贝利撒留和卡桑德拉已经处在不同的世界。他正在失去她,也没法让她加入自己的骗局。

“你并不自由,贝尔!你逃离了自我。”

“要说自由,那我们就像杂种部落或者偶人一样自由。”

卡桑德拉面露嫌恶。“真恶心。”

“如果在我们出生之前,就有人决定了我们以后想要什么,因为什么而开心——那我们跟偶人没什么分别。”

“我爱我现在的样子,贝尔,”她说,“我爱数学!我爱用一种其他人做不到的方式去凝视宇宙。你也可以做到。”

“好吧,你研究这些东西得到了知识,然后呢,你拿它做什么,卡茜?量人是被圈养的宠物,一个被动的信息渠道。二十年后,你还是同一个人。”

她双手攥成拳头,嘴唇紧绷。“那你会是什么,贝尔?你逃避自我已经十二年了。再过十二年,你也还是在逃避。”

“我有这个,”他说着,举起那块硅晶片,“阁楼永远不会有这个。你们的研究会永远停留在理论抽象化的阶段。我并没有失去我所钟爱的事,可我现在能控制自己的本能了。”

“这听起来太可怕了。”她说。

贝利撒留感觉世界正在倾斜。眼看谈话已无可挽回,他朝思暮想的这次重聚就要惨淡收场。他压低声音说道:“真正可怕的,是我能证明:你的好奇心其实都是事先编制好的程序,卡西。就用我手中的数据。但我来这儿不是要改变你,也不是让你改变我。从这个活儿里还能得到更多的数据。跟我走吧。拜托了。”

她的眼神柔和了一些。他握着那块硅晶片,伸到两人中间。

“我们要直接去碰偶人主轴,卡西。我已经发现该如何操纵它了。”

卡桑德拉盯着他。“这件事有多危险,贝尔?”

贝利撒留观察着卡桑德拉身上两种本能的交战。获取知识,对战自我保护。在她身上,自我保护的本能被设计得略强一些。如果当初他也是这种设计方式的产物,那么他现在也会继续待在阁楼里。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贝尔?”

“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