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儿汤姆·琼斯的历史(下册)(译文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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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客栈里一场可怕的慌乱,费兹帕特利太太的一位朋友意外光临

这时,苏菲亚在她堂姐的敦促之下,谈了一下本书前面叙述过(不是此后将要叙述)的那些事,因此,我想这里不再重复,读者一定会见谅的。

不过我不能不指出一点,那就是,苏菲亚谈的时候从头到尾也没提到琼斯的名字,简直好像世上没这个人似的。对这件事,作者既不想去说明,也不去替她找个借口开脱。真的,如果这可以看作一种不诚实的话,那么同费兹帕特利太太的开诚布公、披肝沥胆比起来,就更加显得难以原谅了。然而事实确是如此。

苏菲亚快讲完的时候,一阵喧哗声传到她们这个房间来,声音之大,颇似一群猎狗突然从狗舍里放了出来,其尖细颇似发情时的猫叫,或猫头鹰,或者更像(因为什么动物能发出类似人的声音?)某座大门大门指伦敦泰晤士河北岸的鱼市场比灵大门。(以油嘴滑舌而闻名)的广厦里那些美丽的河神(古时称奈伊雅特奈伊雅特是希腊神话中司泉溪湖海的女神。,而译成俗语,就是卖牡蛎的女人)从口中(有时也从鼻孔中)发出的声音。这些女人不是像古时那样用乳汁、蜂蜜和油来祭奠,而是清早先痛饮一通用杜松或麦芽酿成的酒;因此,如果有什么人竟敢亵渎神明,贬低她们所卖的又肥又嫩的弥尔顿牡蛎、鲜美肉厚的鲽鱼、大如龙虾的虾、刚死了没几个小时的漂亮的板鱼,以及江里海里其他水神打上来交给这些奈伊雅特来兜售的珍馐海味,那么这些愤怒的奈伊雅特就会扬起非凡的嗓子,把那亵渎了神祇的可怜虫的耳朵骂聋。

现在楼下一间屋子里突然迸发出来的正是这样一种声音。最初,这种雷鸣声还只是在远处隆隆作响,过不久就越来越逼近,逐渐传到楼上,终于进了她们所在的这个房间。抛开这些明比暗喻,干脆说吧,昂诺尔大姐在楼底下狠狠地骂完,又一路发着脾气,跑到她女主人面前愤慨万分地嚷道:“小姐,您猜是怎么啦!您会料到客栈老板那个坏蛋居然恬不知耻地对我说,当着我的面胡扯什么您是那个又脏又臭的婊子(他们称作珍妮·加美隆的),就是跟王位觊觎者到处跑的那个女人。那个满嘴撒谎、放肆无礼的流氓甚至还一口咬定说小姐本人已经承认了。可是我抓了那个家伙,在他那张厚脸皮上留下了五条血道子。我说:你这个浑蛋听着,我家小姐可不曾跟哪个王位觊觎者有什么关系。她是堂堂萨默塞特郡一位门第最高、家业最大的上流小姐。难道你没听见过那位大财主魏斯顿乡绅吗?这是他的独女;是他的……他全部巨大财产的继承人。这个贱货竟敢把我家小姐称作那个苏格兰的臭婊子!我恨不得用盛潘趣酒的碗敲出他的脑髓来。”

这时,苏菲亚的惶恐不安倒是昂诺尔引起的,因为她在气头上把小姐的底细给泄漏出来了。不过,老板这个误会倒可以解释清楚苏菲亚先前所误会的那些话,因而她也就稍微放心了。而且前前后后一回想,她不禁笑了。这可惹恼了昂诺尔。她大声说:“小姐,我确实想不出这有什么可笑的。被这么个无礼的下等流氓称作一个婊子!谁晓得呢,小姐也许还会怪我不该替您说话哩。正像人们所说的,自告奋勇,反而费力不讨好。可是说真的,我决不能容忍旁人管我服侍的小姐叫婊子。我也不肯这么乖乖听着。小姐的品格比得上全英国任何一位小姐。哪个流氓敢哼个‘不’字,我就非抠出他的眼睛不可。我伺候过的小姐,没哪个的品格有丝毫可指摘的地方。”

Hinc illœ lachrymœ.拉丁文,意思是:因此,才流下了眼泪。明白说来,昂诺尔正像大多数仆人那样敬爱自己的女主人。可是除此之外,她的自尊心还迫使她去维护她所服侍的小姐的名誉,因为她认为这是和她本人的名誉密切相关的。她想,要是女主人的名声高了,她自己的名声自然也就水涨船高。反之,要是主子被贬低,她势必也跟着跌落下来。

读者,关于这一点,我得停下来告诉你一个故事。有一天,那人尽皆知的耐尔·格温耐尔·格温(Nell Gwynn,1650—1687),英国一女伶。贫苦出身,幼年在伦敦繁华区卖橘子,后成为国王查理二世的情妇。英国野史逸闻中有不少关于她的传说。从她作了短时间访问的一家走出来,正要登上马车的时候,看到街上围着一大群人,她的跟班浑身都是泥污和血迹。当女主人问他为什么搞成这个样子时,跟班的回禀说:“刚才有个无耻的流氓管夫人叫婊子,我跟他干了一架。”“你这傻瓜,”格温夫人说,“你这笨蛋,普天之下大家都晓得我是婊子。要是这样,你天天都得打架了。”“他们都晓得吗?”跟班的关上车门之后嘟囔说,“尽管这样,反正我也不准他们管我叫婊子的跟班的。”

因此,即使没有旁的缘由,昂诺尔大姐的气恼也是很自然的。何况实际上还有个使她生气的理由。请读者不要忘记前边那个比喻里讲的情况。世上确实有些液体,如果浇在我们的情感或火焰上,所产生的效果恰好和水相反,不是把火熄灭,而是使它烧得更加旺盛起来。潘趣酒这种香味浓郁的饮料就是其中之一。因此,渊博的柴尼医生原文作Dr. Cheney,指苏格兰医生乔治·柴尼(George Cheyne,1671—1743)。他年轻时生活放荡,损害了健康。后著书提倡节制。曾说,饮潘趣酒就是往喉咙里灌液体的火。此话颇有道理。

不幸,昂诺尔大姐往自己的喉咙里倒进的这种液体的火太多了,冒的烟儿钻入脑壳(据说那里正是理智的住所),蒙蔽了她的理智的眼睛。火焰很容易经肠胃直奔心脏,从而燃起自尊心这把崇高的火。所以尽管刚看到这个女仆大发脾气时,我们确实有过小题大做之感,了解了全局之后,也就不觉得什么奇怪了。

苏菲亚和她堂姐竭力去扑灭这股闹得客栈天翻地覆的怒火,最后总算如愿以偿了,或者把上边那个比喻再推进一步,等那火把语言的燃料(一切责骂的话)烧光,它也就自行熄灭了。

可是尽管楼上恢复了宁静,楼下却依然吵吵嚷嚷。老板娘正为着昂诺尔大姐那把肉耙子在她丈夫的漂亮面孔上留下的伤痕而怒气冲天,嚷着一定要报仇雪恨。至于在格斗中受伤最重的那个倒霉的老板,他却心平气和。也许流血之后他的怒气反而消了,因为交手的对方不但用指甲抓破了他的面颊,还用拳头揍了他的鼻孔,使他淌出大量的血来。另外一个使他平息下来的原因是由于他想到自己确实认错了人。不过最能使他哑口无言的倒还是他发现自己究竟是怎样弄错了的。至于昂诺尔大姐的举动,那只有更加肯定他原来的见解。但这时一位排场很大的显贵很有把握地告诉他说,两位女客中间有一位上流小姐,并且和他很熟。

老板就奉了此公之令,来到楼上,禀告两位女客说,楼下有贵人求见。苏菲亚听了立刻面色苍白,浑身发抖。尽管老板说话鲁莽,读者总会从来者的彬彬有礼断定他决不是苏菲亚的父亲。但是恐惧心往往会犯保安官常犯的错误,容易根据种种无足轻重的情节,不仔细研究双方证词就匆匆作出判决。

因此,与其说为了解除读者的担忧,倒不如说为了满足大家的好奇心,我们就在这里说明:那是一位爱尔兰贵族在前往伦敦途中,深夜来到这家客栈了。他正在进餐时,听到上述那阵风暴般的吵闹,并看到了费兹帕特利太太的女仆。他和那位太太很有交情,经过短短的询问,得知她的女主人就在楼上。一听到这个消息,他马上就亲自招呼老板,劝他平息下来,然后派他到楼上去问候,贵族的原话要比老板转达的还要客气一些。

读者也许会感到奇怪,为什么不派那女仆去代为致意呢?说来很可惜,此刻她已不适合担任这个(或者任何其他)任务了。那朗姆酒(这是老板替用麦芽酿成的水酒起的名字)乘这个可怜的女人疲惫不堪、她那些高贵的官能无力抵御时,偷偷对它们进行了可怕的蹂躏。

我们不想去详加描绘这片悲惨景象。不过有一件事我们本愿把它略去,可是为了坚持我们所宣示过的对历史的忠实,下面还是得提一下。许多历史家缺乏这种忠实或是懒得去费事(如果不往更坏处想),往往就任凭读者自去摸索这些细节,有时还害得读者惶惑不解。

这位贵族一走进来,苏菲亚无端感到的恐怖立即消释了。这位贵族不仅认识费兹帕特利太太,实际上还是她的一位知心朋友。老实说,费兹帕特利太太就是多亏他的帮助才从丈夫手里逃脱的。这位贵族具有我们在英雄故事里所看到的那种义胆侠肠,曾搭救过许多被软禁的漂亮女人。他就像侠客痛恨魔法师的残酷法术那样痛恨天下做丈夫或父亲的经常对他们年轻貌美的妻女所施加的粗暴专横。不仅如此,老实说,我甚至觉得传奇里充斥着的魔法师实际上就是当时做丈夫的男人,而婚姻也许就是囚禁美女的魔堡。

这位贵族在费兹帕特利家的左近有一片田产,他和费兹帕特利太太已经相识了一些日子。因此,一听说她被软禁起来,他就竭力想法来搭救。他立刻就把费兹帕特利太太救出来了,可是他并没采取古代英雄的办法硬攻入城堡,却按照重智不重勇的现代兵法,买通了守卫;金子比铅或钢更难于抵御。

费兹帕特利太太认为这段经过无足轻重,不需要告诉她的堂妹,所以当时我们也没向读者讲明。宁可权且让大家以为费兹帕特利太太买通狱卒的那笔贿金是她拾到的,铸造的,或是用其他不寻常的(甚至是神奇的)办法弄到的,也不愿打断她的话,讲出这段在她看来不值得一提的经过。

寒暄了几句之后,那位贵族对能在这里见到她不禁表示了些惊讶,说他本以为她已去巴思了。费兹帕特利太太坦率地告诉他说,由于来了个人(不必去提那人的姓名),她没去成。“一句话,”她说,“我给我丈夫追上了。(这件事既然大家都晓得了,我也不必去隐瞒。)我运气不错,居然用极其惊人的办法逃脱了。如今,我正跟这位小姐(我的一位近亲)到伦敦去,她也是从一个同我丈夫一样可怕的专制魔王手里逃出来的。”

于是,贵族断定这个“专制魔王”一定也是个丈夫,就对两位女客说了一番恭维的话,同时也痛骂了一下男人,甚至还从侧面对婚姻制度本身以及这个制度所授予男人的不公道的权力(他们就以此压制比自己更明智、卓越的女性)表示了愤慨。最后,他说愿意保护她们,并且让她们坐他那辆六马高车同行。费兹帕特利太太马上接受了他这番盛意,苏菲亚经她一劝,也首肯了。

事情既已商妥,贵族就告辞而出,两位女客也回去安歇。费兹帕特利太太为了给堂妹解闷,就大大称赞那位贵族品格如何高尚,特别强调他多么笃爱自己的妻子。她说,在上层人士中间,他也许是唯一对妻子始终不渝的。“亲爱的苏菲,”她补充说,“在有身份的男人当中,这确实是个不多见的美德。你结婚时可别存这种指望。请相信我这话,要是抱这种指望,你一定会上当的。”

苏菲亚听了这话,不禁暗自叹了口气。这话大概不会使她做出什么美妙的梦来的。可是既然她从不向任何人透露她的梦境,读者自然也就不能期待在这里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