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长安佛教社会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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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寺院的社会等级

一、皇室建立的寺院

隋代与唐代前期,皇室与大寺院有着密切的关系汤用彤《隋唐佛教史稿》(中华书局,1982年)第一章概说隋文帝父子征选地方佛学精英,关中因而成为融汇南北的佛法中心。陈金华讨论隋文帝征召中原与北方僧侣西迁的过程(“A Holy Alliance:The Court-Appointed ‘Monks of Great Virtue'and Their Re-ligious and Political Role under the Sui Dynasty(581-617),”荣新江主编《唐研究》第7卷,2001年)。塚本善隆讨论晋王杨广任扬州总管时,征召南方僧侣到扬州并随之北迁大兴城(《隋の江南征服と佛教》,《塚本善隆著作集》第3卷,大东出版社,1976年,页145-186)。张国刚《佛学与隋唐社会》(河北人民出版社,2002年,页135-137)认为杨广认同南方文化的措施对于隋王朝巩固统一意义深远。参见Victor Cunrui Xiong,“Sui Yangdi and Buddhism”,张国刚主编《中国社会历史评论》第4卷,商务印书馆,2002年,页345-367。唐代长安国家寺院与社会关系的研究,参见荣新江《从王宅到寺观:唐代公共空间的扩大与社会变迁》,《隋唐长安》,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页67-88。孙英刚《李承乾与普光寺僧团》,童岭主编《皇帝·单于·士人》,中西书局,2014年,页216-249。。开皇二年(582),隋文帝杨坚在靖善坊建立的大兴善寺是大兴城最早的国家寺院。仁寿三年(603),隋文帝在和平、永阳二坊南北街之东建立禅定寺以纪念献皇后。大业元年(605),隋炀帝为纪念文帝,在禅定寺之西建立相同规模的大禅定寺。

贞观五年(631),唐太宗为病愈的太子李承乾在颁政坊南门之东建立普光寺。三年之后,唐太宗为纪念母亲,在修德坊建立弘福寺。贞观二十二年(648)六月,太子李治为纪念母亲文德皇后,在晋昌坊建造慈恩寺。显庆元年(656),太子李弘有病初愈,唐高宗敕令在延康坊的李泰故宅建立西明寺作为纪念宋敏求《长安志》卷10,页331;苏颋《唐长安西明寺塔碑》,李昉《文苑英华》卷855,第6册,中华书局,1966年,页4517。。显庆二年,朝廷在东都建春门内的怀仁坊兴建大敬爱寺,名义是太子为父母所建王溥《唐会要》卷48,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页993。

咸亨元年(670),武则天为纪念父母,将休祥坊杨恭仁宅改建为太原寺,后又在洛阳建立太原寺,两京的太原寺后来分别称为崇福寺和福先寺A.Forte,“The Chongfu-si崇福寺in Chang'an.A Neglected Buddhist Monastery and Nestorianism”,in Paul Pelliot,L'inscription Nestorienne de Si-ngan-fou,edited with supplements by A.Forte,Italian School of East Asian Studies and Collège de France,Kyoto and Paris,1996,pp. 456-460.。文明元年(684)在开化坊建立的荐福寺与中宗(656—710)有着密切的关系孙英刚《长安与荆州之间:唐中宗与佛教》,荣新江主编《唐代宗教信仰与社会》,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年,页125—150。。景云元年(710)九月,睿宗舍宅建立安国寺。十二月,东都宣教坊的卫国寺易名为安国寺。先天元年(712),扬州建立“东大安国寺”《大唐扬州惠照寺新修佛殿志碑》,吴钢主编《全唐文补遗》第7辑,三秦出版社,2000年,页111。,这是模仿武则天在全国主要城市建立崇福寺的做法。长安大安国寺成为盛唐时期的国家寺院。

国家寺院一般凝聚着创立者纪念祖先的情感。大兴善寺的主要建筑是大兴佛殿,其“制度与太庙同”《长安志》卷7,页260。。太庙位于皇城东南隅,是纪念皇室祖先神灵的场所。佛殿的建造制度仿照太庙,说明寺院具有类似于祖先纪念的意义。贞观十五年五月十四日,唐太宗访问弘福寺,与五位高僧“叙立寺所由,意存太穆皇后,哀泪横流”,以致在场僧垂泣同哀。在随后的愿文中,他叙述“追惟抚育之恩,每念慈颜之远。泣血崩心,永无逮及。号天躄地,何所厝身”。表示“荼毒之痛,在乎兹日。敬养已绝,万恨不追。冤酷之深,百身何赎。惟以丹诚,归依三宝”《集古今佛道论衡》卷3,《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2册,页385。。贞观二十二年十二月,太子李治谒慈恩寺,“礼佛已,引五十大德相见,陈造寺所为意,发言呜噎,酸感傍人”慧立、彦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7,孙毓棠、谢方点校,中华书局,2000年,页157。,孝道情感的自发流露能够感染在场者,有助于建立家的秩序。

大业七年,两禅定寺的木塔分别建成,隋炀帝在次年委派高僧慧乘主办奉迎舍利的仪式,“时四方道俗,百辟诸侯,各出名珍,于兴善寺北,天门道南,树列胜场三十余所。高幢华盖,接影浮空;宝树香烟,望同云雾。迎延灵骨,至于禅定,佥共请乘开《仁王经》”《续高僧传》卷25《慧乘传》,道宣撰,郭绍林点校,中华书局,2014年,页939—940。。天门道即都城的南北主干道朱雀大街,宽百步(实测150—155米)马得志《唐代长安城考古纪略》,《考古》1963年11期,页600。。游行的出发地点在大兴善寺之北,终点是禅定寺,仪式象征国家纪念的重点已经转移到新建立的寺院中。

唐代前期,国家寺院的建造背景不仅是祖先纪念,为太子建造、太子为父母等等建造缘由丰富了纪念内涵,包含多方面的意义(参见第三章)。

二、贵族与民间供养的寺院

贵族建立寺院的动机也是纪念祖先。在长期延续的过程中,寺院名称少有变化,因而具有南北朝时期佛教化的传统,不似初唐以后的国家寺院命名呈现儒家化的新趋向。周隋与隋唐之际,佛教信仰在家族中延续,不因政治革命而变化。

对于大兴城佛教中心地位形成,目前的研究集中于皇室与僧团的关系方面。至于贵族与寺院的关系,涉及三阶教的历史研究得到持续的关注矢吹庆辉《三階教之研究》史传部分讨论高颎对信行的供养,岩波书店,1927年,页45—48。。一般贵族供养的寺院,则讨论较少。无论从规模还是持续性上,关陇贵族是大兴城寺院供养中最为有力者。开皇初年,军功贵族由旧长安城迁居大兴城,广建宅第。出于纪念祖先需要,又舍宅为寺,因而出现宅、寺并联的情形。朱玉麒通过高颎后人的居住情形分析舍宅为寺的实际情形,认为这种居住形态“是舍弃宅院的部分地基为寺庙,而主人仍在原地居住”的观点朱玉麒《化度寺与高颎宅》,荣新江主编《唐研究》第9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页252。南北朝舍宅为寺的情况,参见蓝吉富《隋代佛教史述论》,页106—108。,是可以成立的。贵族营建寺院,延续南北朝以来的信仰传统,又通过地缘关系吸引佛教资源。

太平坊西门之北的定水寺由荆州总管杨纪在开皇十年为慧能建立。辛德勇指出,杨纪弟弟内史通事舍人杨文愻、子秘书郎杨孝偡居住在太平坊,杨家似在此聚族而居辛德勇《隋大兴城坊考稿》,《燕京学报》新27期,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页54—55。杨纪家族的史料考辨,参见王庆卫、王煊《隋代华阴杨氏考述——以墓志铭为中心》,《碑林集刊》第11辑,2006年,页252—253;龙仕平、毛远明《隋代弘农华阴杨氏家族再考述》,《文献》2010年1期。。杨纪在北周时“自右侍上士累迁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安州总管长史”,与陈人屡有交往:“将兵迎陈降将李瑗于齐安,与陈将周法尚军遇,击走之。”《隋书》卷48《杨文纪传》,中华书局,1973年,页1295。入隋后,“授使持节熊州诸军事、熊州刺史……仁寿二年,授使持节总管荆、复、峡、鄀、鄂、岳、澧、朗、辰九州诸军事、荆州刺史”《大隋使持节上开府仪同三司荆州总管上明恭公杨使君之墓志》,吴钢主编《全唐文补遗》(千唐志斋新藏专辑)(以下简称《补遗·千唐》),三秦出版社,2006年,页453—454。。可见杨纪在与南人的交往以及任职荆州等地的过程中体认南方文化。

定水寺装饰方面具有南方风格。张彦远记载“定水寺,王羲之题额,从荆州将来。殿内东壁北二神、西壁三帝释,并张僧繇画,从上元县移来。余七神及下小神,并解倩画。殿内东壁孙尚子画维摩诘,其后屏风,临古迹帖,亦妙。中间亦孙尚子画。东间不是孙,亦妙,失人名”张彦远著,俞剑华注释《历代名画记》卷3,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4年,页67。,其特点是寺院题额与大殿神像来自南方名手。

法琳记载荆州的地位和杨纪的政绩:“荆门胜地,楚塞神乡。舻舳之所混并,水陆之所冲要。唯仁是寄,虽亲弗居。布政宣条,咸称繄赖。清风远沐,盛绩有闻。”他也描述定水寺的装饰:“启兹福地,置此仁祠。月殿流辉,珠台曜彩。华开粉壁,荷发圆池。至于郑氏维摩、孙公安养,皆为绝世,妙尽丹青。”法琳《辨正论》卷4,页519。其中,“安养”为极乐世界的异名,此处指寺院中的净土变画,可见定水寺有孙尚子的净土变和郑法士的维摩变。这一记载与张彦远所记不同。法琳曾经访问都城诸寺。到了张彦远时代,隋代寺院壁画已有剥落漫漶,描述中有疑似之词,因此,前者应更为准确。裴孝源记载孙尚子有卷轴画“美人诗意图一卷,屋宇样一卷,杂鬼神像三卷”裴孝源《贞观公私画史》,《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12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页27。传世,在长安净域寺、大禅定寺(唐大总持寺)绘有壁画辛德勇《隋大兴城坊考稿》,《燕京学报》新27期,2009年,页44、70。

郑法士为活跃于周、隋时期的画家,彦悰评价他“取法张公,备该万物,后来冠冕,获擅名家。在孙尚子上”。李嗣真说郑法士“伏道张门,谓之高足,邻几睹奥,具体而微。气韵标举,风格遒俊。丽组长缨,得威仪之樽节;柔姿绰态,尽幽闲之雅容……江左自僧繇已降,郑君自称独步”《历代名画记》卷8,页160—161。。说明他师法张僧繇取得很大的成绩。

孙尚子曾任睦州建德县尉隋炀帝大业三年(607)四月壬辰改州为郡(《隋书》卷3《炀帝纪》,页67),因此,孙尚子的建德县尉一职在大业三年之前。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元和郡县图志》卷26建德县条:“本汉富春县地,吴黄武四年分置建德县,隋大业末改为镇,武德四年复改为建德县。”(中华书局,1983年,页607)。彦悰评价其绘画“师模顾、陆,骨气有余。鬼神特所偏善,妇人亦有风态”。李嗣真说:“孙、郑共师于张:郑则人物楼台,当雄霸伯;孙则魑魅魍魉,参灵酌妙。”《历代名画记》卷8,页162。张彦远认为其绘画师法“顾、陆、张、郑”《历代名画记》卷2,页30。。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都是南朝画家,郑法士又师法张僧繇。可见,定水寺的绘画体现浓郁的南方风格。

这一寺院也是南方僧人的汇集之地小野胜年《中国隋唐長安·寺院史料集成資料篇》,京都:法藏馆,1989年,页185—186。。法称是江南人,陈平后与白云经师一起到大兴善寺。法称以善经呗得以经常出入宫掖,晚年移居定水寺,仁寿年间卒。慧超(546—622)是丹阳人,出家后与智(538—597)到光州大苏山请益于慧思(515—577),隋初应太子杨勇邀请到大兴城,勇废后移居定水寺。吉藏(549—623)应晋王邀请先到青龙坊日严寺,讲学由三论转向关中颇为流行的《法华经》。隋唐之际,他的声望转高,受到太平坊两座寺院同时邀请:“武德之初,僧过繁结,置十大德。纲维法务,宛从初议,居其一焉。实际、定水,钦仰道宗。两寺连请,延而住止,遂通受双愿,两以居之。”其弟子智凯,在开皇时期陪同吉藏一起入关,但到都城之后学业发生改变,主要适应北方讲学环境:“义业通废,专习子史。今古集传,有关意抱,辄条疏之。随有福会,因而标拟。至于唱导将半,更有缘来。即为叙引,冥符众望。隋末唐初,嘉猷渐著。每有殿会,无不仰推。”分别见《续高僧传》卷31《释法称传》,页1244。《续高僧传》卷29《释慧超传》,页1177。《续高僧传》卷11《释吉藏传》,页393—395。《续高僧传》卷31《释智凯传》,页1260。

释僧凤的族祖是梁武帝,开皇初年师事大兴善寺僧粲(529—613)。贞观中年,“释门重阐。青田有秽,白首斯兴。非夫领括,无由弘护。中书舍人杜正伦下敕监掌统详,管辖奏召,以为普集寺任。寻更右迁定水上座。绥耳二寺,无越六和。妙达众心,欣其仰止”《续高僧传》卷13《释僧凤传》,页450—451。。僧凤任定水寺上座称为“右迁”,说明都城寺院分为一定等级,定水寺无疑有较高的地位。

定水寺在隋唐之际吸引学问僧讲学,可能出于其南方特点。南方僧人吉藏、智凯在关中讲学所发生的变化,也可知都城佛教本身已经形成风尚,南方僧人带来的新风气融入到都城佛教传统之中。

位于兴化坊西南隅的空观寺,由驸马都尉元孝矩在开皇七年舍宅建立。这一寺院的僧侣来自关东地区,擅长《大论》及《杂心》的释僧朗来自恒州,入关住空观寺,以谦逊的风格得到尊重:“有在其席,无闷神心。宏博见知,众所推尚。时有异问,素非所览者,便合掌答云:‘僧朗学所未通,解惟至此。’故英声大德咸美其识分,不敢蔑其高行也。”《续高僧传》卷10《释僧朗传》,页365。精通《四分律》的释玄镜来自赵州。仁寿二年奉敕返回故乡无际寺置舍利塔,晚年在空观寺东院习禅《续高僧传》卷28《释玄镜传》,页1114—1115。。慧藏(522—605)为赵国平棘人,开皇七年应诏到大兴城,为六大德之一这六位僧人来自关东地区,官方承认其在大兴城佛教传播中的领袖地位,参见Jinhua Chen,“A holy alliance,”pp.22-23。。慧藏得以宣讲原来擅长的佛经:“后以般若释论群唱者,多至于契赏,皆无与尚”。沙门智稳、僧朗、法彦等“并京室德望,神慧峰起,祖承旧习,希奉新文。乃请开讲《金刚般若论》”,慧藏“气截云霞,智隆时烈。将欲救拯焚溺,即而演之”。“于时年属秋方,思力虚廓。但控举纲致,标异新理,统结词义,言无浮帆。故禀益之徒恐其声止,皆崇而敬焉。”《续高僧传》卷9《释慧藏传》,页321。这三人之中,僧朗到大兴城的时间似更早,因为慧藏讲《金刚般若论》的时候,僧朗已经称为“京室德望”了。

元孝矩与杨坚结为婚姻关系,在周隋之际接替杨勇镇守洛阳:“高祖重其门地,娶其女为房陵王妃。及高祖为丞相,拜少冢宰,进位柱国,赐爵洵阳郡公。时房陵王镇洛阳,及上受禅,立为皇太子,令孝矩代镇。”《隋书》卷50《元孝矩传》,页1317—1318。参见林宝撰,岑仲勉校记,郁贤皓、陶敏整理《元和姓纂(附四校记)》卷4,中华书局,1994年,页418。杨勇任洛州总管,管辖范围即北齐旧境《隋书》卷45《房陵王传》,页1229;《资治通鉴》卷174,陈宣帝太建十二年(580)九月庚戌,页5429。。法琳记载元孝矩的结衔与佛教供养:“隋上柱国洛豫十七州诸军事洛州刺史左翊卫将军询阳公元孝矩(造空观寺)。”《辩正论》卷4,页519。这是元孝矩任洛州刺史时的结衔,其统治范围与杨勇一致,玄镜、慧藏来自元孝矩统治地区,可知地方僧侣来到都城,选择居止的寺院与其供养人的统治地域有一定关联。

位于熙光坊南门之东的真寂寺,由高颎在开皇三年舍宅奏立为寺。法琳详细记载高颎为人以及寺院的营建过程:“隋上柱国尚书左仆射齐国公高颎造信(真)寂寺及积善尼寺。(颎)器局和允,识虑优长。礼综夏殷,乐穷韶武……而善达世间,早知幻化。存心出要,笃志香城”,他邀请多位地方僧人入居寺院:“凡是名僧海内大德,慧崇禅师、道彦法师等,并感其敬信,同起伽蓝。又延信行禅师,别起禅院。”《辩正论》卷4,页519。

就寺院营建过程而言,法琳的记载层次清晰:高颎与慧崇、道彦是真寂寺的共同创立者。其中道彦就是道宣(596—667)记载的释法彦。法彦姓张,寓居洺州,以讲学《大论》著称。高颎邀请他来都城讲学:“齐公高颎,访道遐方,知彦声绩,乃迎至京邑。虽复智亮冒于当时,而谦素形于声色。”他的讲学影响了高颎家族的佛教信仰:“彦传业真寂,道俗承音。左仆射高颎,奉以戒法,合门取信,于今不倾,并彦之开济。以大业三年卒于所住,春秋六十余矣。”《续高僧传》卷10《释法彦传》,页354—355。高颎及其后人或舍宅为寺,或出家为僧,或宣传报应故事,持续供养佛教孙英刚《想象中的真实》,《唐研究》第15卷,2009年,页163—167。

真寂寺创建之后六年,迎来魏郡僧人信行(541—594)。上引法琳记载高颎为之“别起禅院”,道宣记载“仆射高颎,邀延住真寂寺,立院处之”《续高僧传》卷16《释信行传》,页601。。《两京新记》记载“时有沙门信行,自山东来,颎立院以处之”辛德勇辑校《两京新记辑校》卷3,三秦出版社,2006年,页57。。可见他有单独的传教之院。信行来大兴城的确切时间在开皇九年。太原介休人释僧邕(543—631)在信行的劝说下与之一起到都城传教《续高僧传》卷19《释僧邕传》,页715。。这一具有个性色彩的教派后来不断扩展,与其拓展独立的传教场所不无关联。

高颎的父亲独孤宾(503—572)“字元宾,旧姓高,渤海蓨人。魏世大统中,赐姓独孤氏焉”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北周独孤宾墓发掘简报》,《考古与文物》2011年5期;刘呆运、李举纲《北周<独孤宾墓志>探微》,《考古与文物》2011年5期。。高颎本人“自云渤海蓨人”《北史》卷72《高颎传》,中华书局,1974年,页2487。,可见高氏认同山东文化,法彦、信行到真寂寺也有地域因素。

观察长安故城与大兴城在寺院营建中的关系,可以知道周隋之际宗教信仰在家族中的传承。周明帝武成元年(559)二月,时任都督秦渭河鄯等十四州诸军事秦州刺史的尉迟迥(516—580)在渭州建造释迦牟尼像董玉祥、臧志军《甘肃武山水帘洞石窟群》,《文物》1985年5期;杨皓《武山水帘洞石窟<拉梢寺摩崖题记>摭谈》,《天水师范学院学报》2011年3期。。法琳记载他在长安造妙像寺,又记其弟“周太保柱国大将军吴武公尉迟纲(517—569)造褒义寺及宣化尼寺”。“尉迟纲”,宋本《辩正论》卷4作“尉迟安”,元本、明本作“尉迟纲”。赞词中有“父柱国大将军长乐公,夫人尚书昌乐大长穆公主”,是尉迟纲的父母据《北史》卷62《尉迟迥传》(页2209),迥父俟兜在北周明帝武成(559—560)初追封为柱国大将军、太傅、长乐郡公。,于尉迟安则为祖父母。因此,以“尉迟纲”为是。上述记载反映尉迟家族在北周时代的佛教供养,是周武废佛之前长安寺院的珍贵记录。

尉迟氏在大兴城供养数处寺院。《长安志》记载丰安坊宣化尼寺:“隋有宣化尼寺,武德中徙永平坊”《长安志》卷9,页319。,这应来自《两京新记》。而金泽文库本《两京新记》永平坊条记载“隋开皇五年,周昌乐公主及驸马都尉尉迟安舍宅立”辛德勇《两京新记辑校》卷3,页53。永平坊,隋作永隆坊。《长安志》卷10永平坊条转抄上述记载,将“尉迟安”抄为“王安”,页339,没有隋代迁徙来源的记载。按照《两京新记》的写作体例,可知金泽文库本《两京新记》至少省略了类似“寺本在丰安坊,武德中移来”这样的字句,否则会给人寺院自开皇五年建立之时就在永隆坊的印象。另外,这段记载有与史实不符处。周昌乐公主是尉迟安的祖母,已在北周明帝武成元年去世《周书》卷20《尉迟纲传》,中华书局,1971年,页340。,不可能在隋代建立寺院。尉迟安为纲之嫡子,入隋“历鸿胪卿、左卫大将军”《北史》卷62《尉迟安传》,页2215。,是宣化尼寺的实际供养人李健超于宣化尼寺建立一事有考辨,但未注意到长安故城与大兴城同名寺院的区别与关联,且未注意到昌乐公主在北周已经去世(《增订唐两京城坊考》〔修订版〕卷4,徐松撰,李健超增订,三秦出版社,2006年,页241—242)。

尉迟氏供养的另一处寺院为嘉会坊西南隅的褒义寺。《两京新记》记载:“褒义寺,本隋太保吴武公尉迟刚宅。初,刚兄迥置妙象寺于故都城中,移都后,刚舍宅复立于此,改名褒义寺。其殿堂屋宇并故都旧寺之林木。”金泽文库《两京新记》抄本卷3。学者对这一段记载中的史实讹误多有讨论福山敏男《校注<两京新記>卷第三及び解说》,《中国建筑与金石文研究》,中央公论美术出版社,1983年,页129;辛德勇《两京新记辑校》卷3,页52—53;《增订唐两京城坊考》(修订版)卷4,页239。,但未涉及新旧都城之间的关系。法琳记载,尉迟纲在北周长安城已经建立宣化尼寺和褒义寺,则其子尉迟安在大兴城嘉会坊所建褒义寺就不存在改“妙象寺”为“褒义寺”的问题,而是新旧都城中不同寺院使用同一名称,表明佛教信仰在家族中的延续。另外,大兴城有妙象寺《续高僧传》卷20《释静琳传》,页746。,可能是尉迟迥的后人所建。转移旧都寺院林木一事则为可能之事。北周建德三年(574)五月废佛道二教的政策是“沙门道士并令还俗,三宝福财,散给臣下。寺观塔庙,赐给王公”道宣《广弘明集》卷8,《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2册,页136。。寺院财富原为贵族所供养,废教后转归贵族所有,待到隋初佛教恢复,则又成为供养物。《两京新记》致误原因,可能是注意到法琳的记载,但却没有区分新旧都城之间的延续关系,以致在宣化尼寺和褒义寺的寺院名称与供养人等方面造成混乱。

新旧都城同名寺院还有罗汉寺。北周长安的罗汉寺由豆卢宁供养:“周柱国尚书仆射楚国公豆卢宁(500—565)造罗汉寺及会宗寺”,法琳的赞词是:“燕文明皇帝慕容晃之后,祖什,文成皇帝直寝司隶大夫,父笃,柱国大将军涪陵公。宁年始弱冠,爰初筮仕,月角称奇,星精表德……造罗汉、会宗二寺。铸像写经,相续不断。”《辨正论》卷4,页517。“什”、“笃”,《豆卢永恩墓碑》分别作“什伐”、“苌”(张鸿杰主编《咸阳碑石》,三秦出版社,1990年,页10;《元和姓纂(附四校记)》卷9,页1392),《豆卢恩神道碑》作“代”、“长”(《庾子山集注》卷14,中华书局,1980年,页924)。“笃”为“苌”的传抄之误。参见《周书》卷19《豆卢宁传》,页308—311。

怀德坊西南隅有罗汉寺。韦述记载:“开皇六年雍州牧、楚公豆卢(536—590)所立也。”注2豆卢为宁的侄子,后立为世子《周书》卷19《豆卢宁传》,页310。。由此可以推知,罗汉寺是豆卢为纪念其伯父豆卢宁而立,这是家族供养在周隋之际的延续。

注2 辛德勇《两京新记辑校》卷3,页64。豆卢的传记,参见《隋书》卷39《豆卢传》,页1155—1156。

常乐坊南门之西有云华寺,《长安志》卷9记载“本隋大司马窦毅宅,开皇六年,舍宅为寺”。窦毅(519—582)卒于开皇二年,则舍宅事当其后人所为。又窦毅在宣阳坊南门之西有宅,后部分舍入净域寺,窦毅曾孙仍居原地《增订唐两京城坊考》(修订版)卷3,页91、93。。《长安志》引《酉阳杂俎》云:“本曰大慈。大历初,僧俨讲经,天雨花至地咫尺而灭,夜有光烛室,敕改为云花寺,俨即康藏之师也。”今本《酉阳杂俎》续集卷5没有“本曰大慈”四字,《长安志》或另有所据。段成式记载云华寺的得名缘由并不可靠。智俨(602—668)在其晚年确曾在云华寺讲经,并赏识其世俗弟子康法藏(643—712),不过,时间不在大历年间(766—779),而在唐高宗龙朔元年(661)至总章元年(668)之间Jinhua Chen, Philosopher, Practitioner, Politician:The Many Lives of Fazang(643-712), Leiden:Brill,2007, pp.121-124.。其实,“云华”是这一寺院的最初名称。道宣《续高僧传》有三处提到云花寺,法琳记载:“隋大司马上柱国神武肃公窦毅(造云华寺)。幼称令誉,长号通人。家有赐书,门标卫戟。供奉四帝,终始一心……护持三宝,体达五家。造寺建斋,以为常业。”《辨正论》卷4,页519。窦毅以及窦炽、窦荣定、窦抗、窦诞、窦师纶的世系,《元和姓纂(附四校记)》卷9,页1366、1370—1371、1377。窦氏出于胡姓,参见姚薇元《北朝胡姓考》修订本,中华书局,2007年,页190—195。可见以智俨讲经为寺名来源只是盛唐以后的传说,与云华寺最初得名无涉。

窦毅叔父窦炽(507—584)在北周供养两座寺院:“炽即安丰华胄也。昔专黄老,今信大乘。建白马、梵云二寺,种当来出世之业。”《辨正论》卷4,页517。安丰指东汉安丰侯窦融(前16—62),曾以河西地区归附东汉政权。

窦炽侄子荣定(530—586)在北周、隋初立有军功,妻子是隋文帝姊城安长公主。开皇十年,荣定子窦抗在延康坊东南隅建立静法寺。延康坊可能是窦抗一族居住之地。最近出土的抗第五子窦师纶(594—671)墓志记载其卒于延康坊王庆卫《新见初唐著名画家窦师纶墓志及其相关问题》,《出土文献研究》第10辑,中华书局,2011年。。抗第三子窦诞(581—648)有宅在辅兴坊西南隅《大唐故光禄大夫工部尚书使持节都督荆州刺史驸马都尉上柱国莘安公窦公(诞)墓志铭并序》,吴钢主编《全唐文补遗》第2辑,三秦出版社,1995年,页96。雷闻《玉真观前身:窦诞宅—崇先府》,《唐研究》第9卷,页240。,则与他在唐初联姻皇室的际遇有关。

静法寺的营建材料有多种来源:“寺门拆抗宅棨戟门所造。西院有木浮图,抗弟琎为母成安公主建,重叠绮丽,崇一百五十尺,皆伐抗园梨木充用,其园本西魏大统寺,周武帝废佛教,以其寺赐抗为宅焉。”《长安志》卷10,页331—332。“成安公主”,点校者据《隋书》卷1《高祖本纪》、卷39《窦荣定传》改为“安成公主”。可见静法寺西园佛塔建筑材料来自长安故城。

惠详记载窦抗、窦琎兄弟对佛教的供养:“司空陈容公窦抗,早出中衢,宿知宝所。虽贵极台辅,而凝心妙觉。爰舍净财,立静法寺,庄严轮奂,将美天宫。其弟琎,行尽色难,志穷恶道。奉为考安丰公、妣成安公主,敬造《法花》、《金刚般若》各一部。”《弘赞法华传》卷10,《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1册,页44。静法寺建立之初,抗母城安长公主有重要影响。释慧海(550—606)在北周末曾经逃亡南方,隋朝建立之后,“城安长公主有知人之鉴,钦其德望,为立伽蓝。遂受以居之。今之静法寺是也。课业四部,三学兼弘。门徒济济,于今传美”。慧海确有寺院经营的能力:“自海之立寺,情务护持,勤摄僧伦,延迎宾客。凶年拯及,振名京邑。”《续高僧传》卷11《释慧海传》,页377—378;辛德勇《隋大兴城坊考稿》,《燕京学报》新27期,2009年,页58。释普安(530—609)在开皇初年应长公主之请居住静法寺:“开皇八年,频敕入京,为皇储门师。长公主营建静法,复延住寺。名虽帝宇,常寝岩阿,以大业五年十一月五日终于静法禅院,春秋八十。”《续高僧传》卷29《释普安传》,页1156。

窦氏一族历北周、隋、唐,或联姻皇室,或建立军功,维持家族,能够在都城建造多座寺院,寺院成为这一家族兴盛的象征。

位于平康坊十字街之北的阳化寺,由隋内史舍人于宣道为纪念其父建平公于义(534—583)、母亲独孤夫人建立,一直到盛唐仍然存在。这一寺院与于氏家族势力的长期维持不无关系。于义之父于谨(493—568)是西魏北周“八柱国”家之一。宣道之子于志宁(588—665)在唐太宗、高宗时历官显要。志宁宅在亲仁坊西北隅,其从于兄德芳宅在隆庆坊,志宁孙兖州都督于知微、明堂县令于大猷(644—700)居住在常乐坊,志宁曾孙于贤居住(664—686)永崇坊。于氏子孙繁衍极广,居住基本在平康坊周边的地区,卒葬地则在三原县万寿乡长坳原《增订唐两京城坊考》(修订版)卷3,页97、105、148、151。

于氏家族在河西有着持续的影响。于义长兄寔在天和六年(571)任凉州总管,宣政元年(578)六月,“以受宣帝旨告齐王宪反,遂封齐国公,寻拜柱国、凉州总管、大司空”。于义与于志宁都曾镇守敦煌,于义在“明、武世,历西兖、瓜、邵三州刺史”。于志宁在唐初辅佐李世民经营西北,“为渭北道行军敦煌□□”宿白《东阳王与建平公(二稿)》、《建平公于义续考》,《中国石窟寺研究》,文物出版社,1996年,页255、257、260—261。。据圣历元年(698)《李君莫高窟佛龛碑》:“(莫高窟)伽蓝之起滥觞于二僧。复有刺史建平公、东阳王各修一大窟,而后合州黎庶造作相仍。”宿白《东阳王与建平公(二稿)》,页244。一般认为于义是莫高窟第428窟的功德主。该窟是北朝时期敦煌石窟中规模最大者,面积达178.38平方米,中间有1242身供养人像施萍亭《建平公与莫高窟》,《敦煌研究文集》,甘肃人民出版社,1982年,页149—150;马德《敦煌莫高窟史研究》,甘肃教育出版社,1996年,页69—70;范泉《周武灭法与敦煌北周石窟营造的关系——以莫高窟第428窟供养人图像为中心》,《敦煌学辑刊》2008年4期。,可见他在敦煌社会有深厚的僧俗基础。后来于志宁能够经略敦煌,与此应有关联。

在安业坊东南隅,有李穆(510—586)妻元氏建立的修善寺。法琳记载:“爰用徂徕之松,新甫之柏,建兴佛殿,起立僧坊。”修善寺“禅室钟台,靡不精丽;讲堂门屋,咸悉高华”《辨正论》卷4,页518。。其中“徂徕之松,新甫之柏”一语出自《诗经·鲁颂·閟宫》,描绘宗庙建设用材来源,这是将寺院比附为具有纪念意义的宗庙。周隋之际,李穆因赞成杨坚称帝,“一门执象笏者百余人”《隋书》卷37《李穆传》,页1116—1117。。李穆兄李贤(501—569)之子李询(540—588)在北周曾为长安令,北周末协助韦孝宽(509—580)、高颎击败尉迟迥军队,封陇西郡公,入隋后任营新都大监等职《隋书》卷37《李询传》,页1121—1122;周绍良、赵超主编《唐代墓志汇编续集》贞观033《唐故邛州别驾陇西公李君墓志铭并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页27;辛德勇《隋大兴城坊考稿》,《燕京学报》新27期,2009年,页27。,地位同样显赫。据《长安志》卷8,平康坊南门之东有陇西公李敬道与僧惠英在开皇二年建立的菩提寺。隋初的陇西公或陇西郡公只有李询,且“陇西郡公”爵为李询子李方元、孙李绍所袭封,因此,李询与李敬道可能为同一人。李穆居住在平康坊西北隅,李询之孙李绍“贞观十六年八月卅日终于雍州万年县安兴里”周绍良、赵超主编《唐代墓志汇编续集》贞观033,页27。,也在平康坊的周围。

李氏家族有着传统的佛教信仰。北周保定二年(562),李贤任使持节、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瓜州诸军事、瓜州刺史《周书》卷25《李贤传》,页416—417。。《大周柱国大将军河西桓公(李贤)墓志铭》记载:“利建茅社,启土宇于河西,分竹敦煌,仍专万里之务。”罗丰《李贤夫妇墓志考略》,《美术研究》1985年4期,图版61。据《李君莫高窟佛龛碑》,李贤弟穆曾为“敦煌郡司马、使持节、张掖诸军事、张掖太守兼河右道诸军事、检校酒泉、永兴二郡大中正、荡寇将军”。直到晚唐,李氏在敦煌还有重要的社会地位荣新江《归义军史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页197—213。。一般认为李贤为莫高窟第272窟的功德主。该窟规模不及428窟,供养人图像有272身贺世哲《石窟札记》,《敦煌研究》1999年4期;李茹《敦煌李贤及其功德窟相关问题试论》,《敦煌学辑刊》2009年4期。。此后,李穆后人在此地续有开凿。

《李君莫高窟佛龛碑》在追溯莫高窟历史时,突出建平公于义的开创地位,反映于、李两家虽同为关陇贵族,但作为“八柱国”家之一的于氏具有更高的门阀地位。从敦煌石窟的开凿到大兴城寺院的创立,反映了宗教信仰在家族中的延续。大业五年至七年、武德七年,都城地区分别实施寺院合并政策,人数较少的寺院被合并到较大的寺院刘兴成《大业七年隋炀帝废大兴城佛寺研究》,《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2年4期,页118—119。。贵族寺院依赖供养人深厚的经济与政治势力,较少受到冲击,因而能够长期维持。

民间建立的寺院在供养和佛教宣传上有多样性的特点。以延兴寺的建立与维持为例,昙延在隋初应召进入大兴善寺,后来离开,到广恩坊(唐代长寿坊)南门之东创建延兴寺:“移都龙首,有敕于广恩坊给地,立延法师众。开皇四年下敕,改延众可为延兴寺,面对通衢。”《续高僧传》卷8《昙延传》,页276—277。延兴寺所面对的“通衢”,指广恩坊南面的一条东西大街,是大兴城的交通要道。

延兴寺原为南朝萧梁后裔族居之地。后梁太尉吴王萧岑舍宅为寺宋敏求《长安志》卷10,页338。,萧岑为后梁主萧詧第八子,隋初被征入长安。萧岑的侄子萧琮也在稍后被征入长安李延寿《北史》卷93,页3092—3094。罗新、叶炜《魏晋南北朝墓志疏证》,中华书局,2005年,页605。。隋亡,萧琮宅舍入寺,成为延兴寺东院。萧岑叔侄先后舍宅为寺,是大兴城贵族供养佛教风尚的体现。延兴寺还得到隋文帝的经济支持。在“粮粒将尽,僧料可支两食”之时,寺主道睦将遣散众人,文帝赠送二十车米,“大众由是安堵”。不久又“遗米五百石”。在饥荒年代,“赖此僧侣无改”《续高僧传》卷8《昙延传》,页277。

秦王杨俊为延兴寺的供养人。“延兴堂宇、济度神宫,悉是王所卧居,舍而为寺。”《辩正论》卷4,页518。杨俊并非有宅在广恩坊,而是提供建筑所需材料。杨俊任职襄州时,曾命人图写当地佛像,在延兴寺依样铸造《集神州三宝感通录》卷2,《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2册,页415。。延兴寺的建造与供养者包括南方贵族、隋代皇帝与皇子,其与社会的联系是多样化的。

唐代初年,齐王李元吉成为延兴寺新的供养人。吉藏原为实际与定水二寺僧人,元吉“久揖风猷,亲承师范。又屈住延兴,异供交献”。吉藏“任物而赴,不滞行藏”《续高僧传》卷11《吉藏传》,页394。。武德年间,“时延兴寺百座讲《仁王经》,王公卿士,并从盛集”《续高僧传》卷3《慧赜传》,页69。,吉藏是主要的讲经者。

慧日寺位于怀德坊东门之北,出坊东门隔街即为利民市(唐代西市)。自建立之日起,慧日寺就与这一地区繁荣的商业经营活动密切相连。《两京新记》记载张通的夫人陶贵在利民市成功经营并转而供养佛教的事例,张通“舍而立寺。通妻陶氏,常于西市鬻饭,精而价贱。时人呼为陶寺”辛德勇《两京新记辑校》卷3,页64。。《张通妻陶墓志》说她“恳志熏修,归依正觉,庄严供养,其慧日寺者乎?四海钦风,王侯敬之以德;二门彰义,道俗尊之以仁”王其祎、周晓薇《隋代墓志铭汇考》第2册,线装书局,2007年,页226—236。。永徽三年三月上旬,阿地瞿多在慧日寺浮图院“作普集会坛”,“大乘琮等一十六人,爰及英公、鄂公等一十二人,助成坛供”玄楷《佛说陀罗尼集经翻译序》,《大正新修大藏经》第18册,页785。。这一普集会坛得到英国公李和鄂国公尉迟敬德的支持,也是为翻译密教佛典《陀罗尼集经》作宣传准备。可见,慧日寺的供养也是多元的。

《长安志》卷10云“长安县所领四万余户,比万年〔县〕为多,浮寄流寓,不可胜计”,妹尾达彦推测这是韦述所记开元十年的状况妹尾达彦《唐長安城の官人居住地》,《东洋史研究》第55卷第2号,1996年,页60。。这种情形可以追溯到更早。朱雀大街以西的寺院分布,在贵族舍宅为寺的原因之外,还有商业经营、四方居民杂处等因素,有的贵族寺院因此兼具民间寺院的特点。怀德坊十字街西北为辨才寺,由淮安王李寿在武德二年从群贤坊迁来。寺僧智则“性嗜馎饱。寺北有王摩诃家,恒令办之。须便辄往,因事伺候”。智则的事迹为道宣亲见《续高僧传》卷26《智则传》,页1030。。慈门寺位于延寿坊南门之西,由刑部尚书李圆通建于开皇六年。隋唐之际,殷安仁“家富,素事慈门寺僧”道世撰,周叔迦,苏晋仁校注《法苑珠林校注》卷73,中华书局,2003年,页2174。。武德八年,小昙为纪念智藏,在慈门寺寺门右侧为之立碑,又在寺中建塔。其中舍利装具石函上有方形石板和盝顶石盖,上面以家庭为单位分别镌刻捐奉人名单341人和192人,铜函上刻有24位函主名单关双喜《珍贵的大唐智藏禅师舍利装具》,《中国历史文物》2007年6期,页27—31。。其中部分应是周边居民,可见寺院与周边居民有深厚的关系。这时是宫廷中争议要不要废除佛教、长安地区实施寺院合并政策之际。如果从民间的角度看,寺院与民众的关系难以撼动,因此,武德末年恢复了较为务实的政策。

民间寺院通过多种途径吸引民众供养,对于僧俗也采取开放的态度。例如,昙延“凡有资财,散给悲敬”,因而“四远飘寓,投告偏多”《续高僧传》卷8《昙延传》,页277。。其弟子玄琬在武德初年“时经剥丧,粒食勇贵,客僧无托”的情况下,“自竭余力,行化魁豪,随得货贿,并充供给。日到寺厨,亲问丰约”,因而“主客同庆焉”《续高僧传》卷23《玄琬传》,页866。。静琳经营的弘法寺“敷化四方,学侣客僧,来如阛阓。招慰安抚,随事优承”,初唐长安有五十多僧寺,比较而言,在“叙接宾礼,僧仪邕穆”方面,“莫高于弘法矣”《续高僧传》卷20《静琳传》,页749。

寺院宣传有多样性的特点。仍以延兴寺为例。昙延的讲学以《涅槃经》为主,然而其弟子玄琬却跟随洪遵学习《四分律》,三年之后学成,“便事敷演”,又转而跟随昙迁学习《摄大乘论》《续高僧传》卷23《玄琬传》,页861。

有学者认为昙延弟子研习并宣传《摄论》,使得“涅槃宗”在传承中走样甚至趋于衰亡山崎宏《支那中世仏教の展開》,清水书店,1942年,页383;柏木弘雄《涅槃師曇延の周辺》,《印度学仏教学研究》第22卷第2号,1974年,页603—609。。汤用彤质疑隋唐之际佛教宗派的存在汤用彤《论中国佛教无“十宗”》,《哲学研究》1962年3期,页47—54;汤用彤《中国佛教宗派问题补论》,《北京大学学报》1963年5期,页1—18。。如果不存在宗派之“宗”,宗派的衰亡就无从谈起。玄琬在延兴寺“造经四藏,备尽庄严”《续高僧传》卷23《玄琬传》,页862。杨维中认为“抄经四藏”是抄写四部藏经(《中国唯识宗通史》,凤凰出版社,2008年,页293—294)。,收集的经典较为完备,显然不是以一种佛典为主。延兴寺藏经能够“诸有缮写,皆资本据”,如武德初期醴泉县人徐善才“每在京师延兴寺玄琬律师所修营功德,敬造一切经”《法苑珠林校注》卷65,页1971。,说明经过校勘。贞观前期,皇帝敕令在苑内德业寺、延兴寺抄写藏经,委托玄琬“监护”。玄琬“集达解名德三十余人,亲面综括,披寻词理”道宣《大唐内典录》卷5,《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5册,页281。。“其有词旨不通者,并谘而取决。”《续高僧传》卷23《玄琬传》,页863。玄琬因此撰有《众经目录》5卷。藏经编定之后,“写净本以为法宝正则”,成为各方抄经的根据道宣《大唐内典录》卷5,页281;卷7,页302。参见冯国栋《唐宋亡佚佛教经录丛考》,《浙江大学学报》2008年5期,页53—54。。这是在国家支持下的藏经编辑与抄写工程。

玄琬与社会有着广泛的交往。皇室之外,萧瑀兄弟、右仆射杜如晦以及大将军薛万彻兄弟与之关系密切。玄琬“汲引亡疲,弘务终日”。都城信众因而“继踵烟随”,并“礼供相寻,日盈厨库”《续高僧传》卷23《玄琬传》,页866。。综上可见,僧侣广泛游学与交往有益于寺院的发展。

信行“于京师置寺五所,即化度、光明、慈门、慧日、弘善等是也。自尔余寺,赞承其度焉”《续高僧传》卷16《信行传》,页601。张总《三阶教寺塔窟溯踪——以隋唐长安为中心》,王志远编《宗风》,宗教文化出版社,2009年,页485—491。。一般据此认为这五座寺院是三阶教性质的寺院。可是,信行在开皇九年才到达大兴城,而这五座寺院此前都已经建立。因此,不能说是信行建置的。其次,它们并非三阶教性质的寺院。高颎在真寂寺为信行“立院”,说明他的学说在寺院中未必居主导地位。其余的寺院或有三阶教僧人的活动,或建有“三阶院”。它们建立于何时?段成式记载,弘善寺三阶院有范长寿画的西方变及十六对观宝池《酉阳杂俎校笺》续集卷5,段成式撰,许逸民校笺,中华书局,2015年,页1791。。张彦远记载,崇福寺、净域寺和大云寺(即光明寺)分别有范长寿与张孝师的地狱变等绘画冈村繁《历代名画记译注》卷3,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页172、185—186、189。,范长寿与张孝师为初唐人10小野胜年《中国隋唐長安·寺院史料集成解説篇》,法藏馆,1989年,页67—68。0,麟德二年(665),范长寿曾经在尚书都堂绘画《法苑珠林校注》卷14,页488—489。。一般而言,寺院建筑建成之后,即有装饰活动,因此,推测诸寺三阶院的建立时间在初唐时期。

光明寺除了三阶院之外,在其西南部还有净土院,可能与善导曾经在这里传法有关:“近有山僧善导者,惟行念佛弥陀净业。既入京师,广行此化,写《弥陀经》数万卷。”信奉者“其数无量”《续高僧传》卷29《善导传》,页1164。。长安荐福寺、温国寺、资圣寺、兴唐寺净土院的绘画作者分别为吴道子、卢楞伽和尹琳冈村繁《历代名画记译注》卷3,页165、170、182。《酉阳杂俎校笺》续集卷6,页1922。,这些画家为7世纪末、8世纪初人,因此,诸寺净土院的建立时间稍晚于三阶院。斋藤隆信、西本照真认为三阶教与净土教是民众佛教斋藤隆信、西本照真《民眾仏教の系譜》,冲本克己编《新アジア佛教史》第7,佼成出版社,2010年,页211—243。。这两个以修行为主的佛学派别在光明寺分别建有单独的传法之院,表明居民聚居区对于僧侣的吸引,也说明光明寺在宗教宣传上的多样性特点。

三种寺院具有各自的特点。国家寺院具有政治纪念意义,每一时代有各自的纪念性寺院,汇聚一代精英,成为佛学中心,但这一中心随政治变迁而转移。贵族寺院与民间寺院在供养和佛教宣传上有多样性的特点,长安县的市场和交通要道周边,集中分布贵族寺院与民间寺院,是佛教发展颇具活力的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