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凉风起天末
云若乱着长发、神色慵懒地坐到餐桌旁的时候,父亲早就出门去洛阳县衙办公。母亲双手合十念念有词一番,宣布开饭。两位兄长方才举箸端碗,狼吞虎咽。不一会儿,留下一桌残羹冷炙。
母亲招呼云若收拾碗筷,刷洗餐桌。
云若不开心地道:“为什么我们女人一直围着锅台转?”
母亲给她一个白眼,“怎么,你也想学当今女皇?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来头!”
云若不想和母亲对话,每一次都这样,对亲生女儿挖苦讽刺贬低打击。
云若在父亲面前是个小公主,在母亲面前就是个小女仆。
云若从小渴望有一间自己的卧房,可是母亲百般阻拦,说她在家住不了多长时间,十三四就要嫁人,是赔钱货。父亲经不住母亲的枕边风,只好服软,把云若的闺房安排进了粮仓。
三岁那年,冬日夜晚入睡时刻,一团漆黑中听着老鼠吱吱的声音,云若吓得跳出房门,去寻求母亲的庇护。不料,母亲轻描淡写地道:“不就一两只小耗子吗,有什么,习惯就好了,快点回去睡,明儿一早还得去灶下烧火。”
当时,父亲还在外面应酬,没有回家。
云若思前想后,一路慢慢踱步一路无声抽泣。她不敢回头,回头张望的话会被母亲用笤帚抽打。她也不敢去找哥哥,找了也没有用,他们只会对母亲唯唯诺诺随声附和。
黑灯瞎火四处乱摸,云若进了父亲的小书房。斗室之地书籍满架,翰墨飘香。云若摸索着找到火石,用力擦着了灯火,攀上高高的椅子,用垫子裹住小小的身躯,蜷缩着翻看书籍。就这样,度过了一宿。
父亲推开房门的时候,发现女儿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枕着一张白纸。纸上歪歪扭扭几个小字,爹地,我向你!而她的小脸上满是墨水,连脖子上胳膊上都是。父亲的眼泪一下就下来了,他勒令母亲不许再欺负云若,让两个儿子住在一间房,把另一间让给云若。
表面上云若是胜利了,可是一旦父亲不在家,她的日子更难过了。很多次她想逃离,很多次她想隐匿,甚至她想征服什么,可是只能留在家里,逃离进书房,隐匿在书房,征服父亲带回来的一部部典籍。
这一段日子,父亲不常在家,他去仁风坊找魏元忠魏伯伯了。两人私交甚笃,堪为知己。可能有什么朝中大事要商量,有时候晚上也不归家了。如果在平日父亲夜不归宿,母亲一定会气势汹汹罚父亲跪搓衣板。如今母亲神色淡然风平浪静,可以推断父亲一定是公务缠身。听两位哥哥说前段时间有人举兵讨伐女皇。女皇雷霆震怒,镇压了他们。
云若心想,是不是有些残兵败将侥幸逃脱,四处流窜,逃到了洛阳。父亲果真结交这些人的话,那可是谋逆之罪。
云若不敢再想下去,她把绣好的富贵牡丹图交给母亲,换上男装,溜出了家门。
她想去南市逛一逛,那里东西南北居二坊之地,其内一百二十行,三千余肆,四壁有四百余店,货贿山积,昼夜喧呼,灯火不绝。
车如流水马如龙,波斯胡人很热情。云若跟在一匹骆驼后面慢慢移动,观望着两旁的酒肆商铺。
小厮立在门外高声吆喝,“客官里面请,里面请!”云若被一家充满异域风情的店面吸引,不自主地走了进去。
小厮们一个个高鼻深目,目光灼灼,开心微笑,他们操着不太熟练的洛阳话说:“小姑娘,你要买什么?”
云若赶紧摇手道:“我一个人什么也不要,我是来随便看看的。”
忽然,她的眼睛落在一直胡瓶上。金灿灿的瓶子上有一个侈口,槽状流,细颈溜肩宛如美人,鼓腹喇叭形高足,口沿与肩安柄,瓶身镶满墨绿宝石。
阳光从高处透过窗棂照射在胡瓶上,令胡瓶熠熠生辉耀眼夺目。云若静默地靠近它,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宝贝。她极度渴望占有它,把它献给父亲。父亲的酒杯会隔三差五地掉落地上,有时候是开心得手舞足蹈,有时候是痛苦到悲愤沉郁,有时候是与两个哥哥起了争执。
每一次打扫酒杯碎末的时候,云若总会小心翼翼地用小手捡拾地上的碎片,期望有一天能制造出永远摔不碎的酒杯。也许金银珠宝制作的摔不碎吧,一定很贵重,可是摔不碎。云若捡完酒杯的碎片,会浮想联翩。
这次她终于找到心仪的物品了,虽然买不起,不过看一看记在心里,以后会买的。
正发呆的时候,眼前伸过一只手取走了瓶子。只听得小厮笑意盈盈地道:“客官,您的货一大早就到了。小的们早眼巴巴地在店里候着呢,本来要给您送到府上,想到您之前叮嘱的话,没敢动身。”
云若转身望见一位长身玉立、发丝如墨的公子,白衣胜雪一尘不染,身后跟着两位衣着华丽的仆从。公子微微颔首,示意身旁的仆从拿银钱,取走胡瓶。
云若突然高声喝道:“不许拿!那是我的!”众人闻言,均愕然。
白衣公子转身,目光冷澈。
一位仆从道:“你谁啊?敢这么跟我们说话!”另一位道:“这小娘子怕是个傻子吧!哈哈……”
公子伸手止住两位仆从,走至云若身边,俯身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思忖一刻,毅然道:“给她!”
两位仆从急忙道:“今天可是特殊日子,搞不好郎君您又该……”
公子已经出了门,只见衣袂飘飞。
两位仆从只好勉强把胡瓶递给云若,马不停蹄地追过去。
店里小厮问云若道:“你们认识?”云若乖巧地回答道:“这位郎君我很熟悉的,昨天我还见过他。”昨天是远远地观望,今天竟然人在眼前。那么干净清爽的少年,竟然会同自己讲话,而且还送了这么好看的瓶子给自己,但自己却不知道他是谁。
云若恍若云端,有些立脚不稳。瓶子很沉,她拿得太吃力。没办法,小厮只好把它和她一起送回家。
在路上,云若才了解到公子不是平民,但具体是谁,住在哪里,要这么贵重的物品做什么,就连小厮也不清楚。
云若回到家,正赶上吃中饭。母亲拉开家门,看到云若手中物品,非常吃惊,再三盘问,本以为女儿结交了高官权贵,待女儿说一概不知道的时候,脸立刻拉长道:“别被人家骗了给人家数钱,你这个不长脑子的。”
云若“嘁——”一声,抱起胡瓶向客厅走去。
母亲一把抢过女儿怀中之瓶,三步并作两步迎上男人酒场,“我说大兄弟们呐,今天你们可是有福气了,我把从娘家带过来的压箱底的宝贝给大家一用。今天可是你们三兄弟阔别多日重新相聚的大喜日子,可不能怠慢了贵客啊!”
父亲闻言道:“你从娘家带过来的宝贝?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母亲嗔怪道:“你贵人多忘事,哪能记得这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说着,急忙忙地劝酒。
家里一团欢声笑语,原来是魏元忠伯伯带着他的同乡至交郑惟忠来做客。父亲满面春风开怀大笑,频频举杯邀朋共饮。
魏元忠兴致勃勃地高谈怎样指挥按兵不动的李孝逸击败徐敬业,一举成名做了司刑正。郑惟忠笑说他们当太学生时多么志气倜傥、心高气傲,结果年近三十功业不就。
万般无奈,两人只好去算命。
相士用特殊的礼节接待他们,一开始对魏元忠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魏官人官能做到为人臣子的最高一级,声名显赫。你为官一定是忠诚正直,诚信而不行邪僻,一定能成为国家的栋梁,朝中的重臣,你的面相贵是贵啊,然而你命运多曲折,时有忧患。这些都是登上宰相高位以前的事,不必担心。但是,遇事就要去做,听着话就要应和。”
这位相士又对郑惟忠说:“您将来金章紫绶命中注定福寿无边,既能进入三品高官的行列,也能升任到八位重臣之一。你做官一直不会被贬职,你的寿数也长久。”
魏元忠又请教自己的俸禄从什么时候开始,为官任到什么职位结束。
相士回答说:“你今年如果向皇上上书进言,俸禄就来了。”于是,魏元忠就在这一年,在凉宫上书陈事,却好长时间没有回音。这时盘缠已经用完了,他就往回去。
路上遇到了一位熟人,送给他丝和绢等,他又返回了凉宫。这时,皇上已经降下诏书,召魏元忠进宫,授予他校书的官职,后来改任中丞大夫。
这期间因违逆圣命,触犯了权贵,多次遭到责罚,下狱追究。每当他想自杀时,就回忆起当年相士说过的话,才又自己宽慰自己,但是越来越刚直不阿地抨击时政,从未动摇过自己的志向,收敛自己的言辞,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三人哈哈大笑,痛快满饮三杯后,方才看见守在一旁的云若。
父亲有些醉醺醺道:“你来这里干什么?这里都是男人场,没有女人立足之地。走,回你的书房去读书练字!”
魏元忠笑道:“仁兄所言差矣,一则云若年纪尚小,不算女人,二则你说女儿家家的,可为什么又让她读书学习?这难道不是望子成龙、盼女成凤?”
父亲道:“望子成龙,可是得有龙的潜质才行。我这辈子没什么希望了,偏生两个逆子也不成器,一个忙着去庖厨跑腿,一个忙着锯木头。”
郑惟忠忙说:“你太贬低自己的孩子了,老大不是在海天第一宴当主厨,虽说油腻市井,可也不失为良好的生存之道。更何况店主女儿有意倒贴你家老大,你捡便宜了。老二参与建设明堂、天堂,在房产建筑界是翘楚,假以时日皇家建筑都被你家承包了。还有小女伶俐聪颖,知书达理,以后不愁嫁不了好人家。你还发什么愁?”
魏元忠接话道:“为赋新词强说愁,云天兄又秒变太学生了。”
父亲云天倒没有什么理由反驳了,顺手拿过云若带回来的胡瓶,细细把玩。
魏元忠在讲趣事,话说唐高宗驾临东都洛阳时,关中正发生饥荒。高宗担心路上会遭遇强盗,就命令监察御史魏元忠提前检查途径路线。
魏元忠受命后,去巡视了赤县监狱,见到一名犯盗窃罪坐牢的囚犯,言语举止都异于常人,魏元忠命令狱卒打开他的手铐、脚镣,让他整理衣冠,乘车跟随在后面,并跟他生活起居在一起,要求他去协助防范强盗。这个人含笑应许。
结果高宗此次巡幸东都的过程中,随行兵马多达万余人,但竟不曾遗失一文钱。
将进酒,杯莫停。云天喝到开心处又流下泪来,他本是个情感丰富多愁善感的人,又多年仕途凝滞升迁无望,每每被上司欺压只能忍气吞声,想起动不动就被勒令写罪己书,动不动就被一帮跳梁小丑打压,不能不长太息以掩涕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