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的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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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生死一线间

春去秋来,牡丹花败。采菊东篱下,有暗香盈袖。是年八月,寂寞深院梧桐锁清秋,一场秋雨一场寒。

云若是被一阵喧哗声惊醒的,“咣咣咣”锐器撞击木门伴着官兵的高声吆喝,在夜半时分分外刺耳。母亲的长声哀号,大哥二哥的嘶声裂肺,回荡在空落的庭院。雨声淅沥,湿润了低矮的房檐,湿润了脚下的青石板,湿润了单薄的衣衫。

父亲云天毫无来由地不见了,被一群官兵抓走了。理由是谋逆之罪,罪不可赦。一同被抓的还有魏元忠、郑惟忠。

母亲只会哭,大哥也是哭,二哥不在家。二哥在长安做郭城修补。云若写了一封信,用飞鸽传书,传给二哥。没等鸽子飞出洛阳城,一纸诏令下达,说马上处斩立即执行。

云若马上对母亲和大哥说要去监牢见父亲,母亲哽咽道:“哪里来的钱呐!”

大哥擦擦泪说:“我去海天第一宴借些银两,很快就回。”

母亲道:“你去了人家也是把你骂回来,你父亲是谋反之罪,是要砍头的。朝廷不治我们的罪已属万幸,你还要到处张扬,你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罪臣之后吗?你一个人去送死倒不怕,你还有连累我们。你这个挨千刀的,早知道就不来你们家了。你们一个个都不让人省心,你们一个个全是包袱。”

大哥不停脚步,转身离开娘俩。

云若对母亲道:“我的胡瓶呢?你把它藏哪里了?”

母亲哭道:“你的东西我怎么会知道,你这个小娼妇!”

云若的泪成串地掉落:“你又把它当掉了,是不是?你能当你几个银钱,这可是一条人命!你讨厌父亲,你嫌弃他没本事,嫌他自命清高,不能让你吃香喝辣,不能让你穿衣打扮,你不满意为什么还要生下我们,你可以走啊!”

母亲擤一把鼻涕,道:“你个小荡妇,竟敢这般跟我说话,看我不撕烂你的嘴!”说着,一屁股爬起来,去找针线团。

云若见状,急忙逃跑。她一路飞奔,去找大哥。

等到海天第一宴的楼下,小厮们很不客气地把她撵了出来。云若硬要往里闯,被一位大汉一把揪住,扔到了大街上。

大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尽管阴云密布风雨欲来,可是没有一个人关心小云若。人们看她,和看一条狗一只猫没什么两样。云若肿胀着双眼,慢慢爬起来,揉着酸疼的身躯,一瘸一拐地往前挪动脚步。一盆油污荤腥糟粕从天而降,浇了她一身。

她抹了一把脸,望了望楼上那张肥胖油腻的脸,那个店主家的女儿,那个昨天还自称是她大嫂的人,云若觉得心很疼。

孤独绝望渺小压抑,云若小小的身子在街市挪动。可是周围的人都远远地躲开,还捂着鼻子忽闪着手说真臭。云若想到自己的父亲云天,那个像天一样高远像地一样厚重的男人,此刻在想什么。

云若不知道自己怎样一步一步挪回家的,也不记得母亲怎样气急败坏地辱骂自己的,更不晓得自己靠在院中的梧桐树下怎样一觉睡到天亮了。

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父亲死了。

母亲挎着一个大包裹,带着胖胖的大哥,冷眼看着她。

大哥说:“妹妹,我要和娘回长安了,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事。我们也帮不上忙,昨天的事你都知道了。大哥我也挺难的,我想和娘回长安舅舅家,他家新开了一家客栈,正需要人手。”

云若不说话,只是流泪。母亲冷笑:“老大,你不用管她。饿她三天,她就跪舔了。”云若咬牙道:“饿死也不用你管!”母亲骂了一句:“操婊子!”拽着大哥甩门而去。

云若想二哥会来接我的,二哥会来接济我的。

可是望断南飞雁,为什么信鸽还不回还?

她听到坊间街道上人们匆忙的脚步声,她听到他们激动的言语说要一会儿看砍头。自从父亲被抓走,街坊邻居一夜之间仿佛全部消失,家家户户都紧闭了门,不见有人进不见有人出。

天晴了,阴云散开了。云若饿了,去敲他们的门,怎么也敲不开。求爷爷告奶奶,喊得声嘶力竭,不见一个人影。云若想他们都搬家了吧,连母亲和大哥都走了。二哥至今杳无音信,怕也是自身难保了。

云若又回到梧桐树下,一片黄叶飘落。

云若蹲下来,揉揉桃子眼,看树下的一只小蚂蚁背负着一只巨大的肉虫,慢慢蠕动。

“云若——”

云若没有回头。

“云若——”云若还没有来得及细想,一双温暖的大手已经把她抱在怀里。

是,父亲!

爹爹——

云若哇哇大哭起来,她使劲抽泣着,梨花一枝春带雨。

云天也禁不住老泪纵横,难以置信自己竟然还活着,还能见到自己的亲生女儿。本来已经脚镣手铐地押解到刑场,必死无疑了。谁料即将行刑之时,则天女皇突然派凤阁舍人王隐客骑着一匹快马高喊刀下留人来到刑场,赦免了云天、魏元忠等人。

当赦免之声传到刑场时,即将受刑的云天、郑惟忠都欢呼雀跃,惊喜不已。魏元忠却独自“安坐自如”,像没事人一样。周围看客让他起来活动一下身体,他淡淡地说:“还不知道这个消息的真假呢!”

等到王隐客抵达刑场,又有人劝魏元忠站起来,魏元忠说:“等王隐客宣读完圣旨再说。”直到王隐客宣旨完毕,魏元忠才慢慢地站起来,以跪拜之礼拜了两拜,脸上没有一点儿忧喜之色。

当天阴云密布,待王隐客宣读完赦免圣旨之后,阴云散尽,天气转晴。老百姓相信天人感应,认为魏元忠等人的所谓“谋反”实在是天大的冤枉。

事出有因,实属冤枉。

公元689年,徐敬业兵败后,其弟徐敬真被流放至绣州。徐敬真设法逃了出来,准备投奔突厥,途经洛阳,得到洛阳司马弓嗣业、洛阳令张嗣明的资助,到河北定州时被抓获。

弓嗣业被缢而死,张嗣明和徐敬真为了免死,便诬陷许多故旧相知,说他们心怀不轨,其中就有魏元忠、云天等。与魏元忠同时被诬的还有秋官尚书张楚金、陕州刺史郭正一、凤阁侍郎元万顷等人。

所幸皇恩浩荡、苍天有眼,他们侥幸捡回性命。云天抱着女儿云若,长痛不已。突如其来的一场变故,害得妻离子散,几乎家破人亡。

小小贱民命如草芥,早就应该堪破世间,何必一定要不为五斗米而折腰,毕竟不是人人都可以成为陶渊明,不是每个人都能营造内心的桃花源。桃源虽美,终归梦幻。嵇康刚烈慷慨赴死,阮籍隐忍穷途末路。

云若,我该如何教导你与这人世共处;云若,我又何德何能,配做你的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