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有女初长成
父女相依为命,日子过得更加艰难。浆洗缝补、洒扫庭除、炊爨烹饪几乎全落到了云若一个人身上,一开始非常不习惯,一时间觉得再没有机会读书练字了。日子长了,也能一边干粗活一边阅读,算得上自得其乐。偶尔闲了,望天上云卷云舒,看庭前花开花落,还能写上一两篇美文。
这天,父亲在饭桌上吃饭的时候,忍不住问了一句,“有他们的消息吗?”
云若回道:“已经给长安的舅父写了上百封信了,可是一点音讯也没有。不然,我们亲自去长安找他们?”父亲沉下脸,“不用了!以后不要再提他们了。”
云若收拾碗碟的时候,望见了父亲消瘦的背影。以前挺拔健壮的身躯日渐伛偻,年近不惑头上显出了丝丝缕缕的银发。她甚至有点想念母亲,即使母亲粗俗不堪,即便母亲对女儿一点也不喜欢,可是她还是贪恋那一点温暖。
每当读到有关母亲的文章,云若都会略过;每一次听到别人家的小孩喊娘亲,内心就不是滋味。可是,母亲还会回来吗?回来了,又会回到以往那鸡犬不宁的日子了。不回来,也清净,仿佛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云若正浮想联翩,听到父亲在书房喊她,忙应了一声,急急赶过去。
父亲为她拉了一把椅子,让她靠近他坐着。云若唱了一声“喏”,正襟危坐。父亲命令道:“伸出手来!”云若慌张地看着父亲,胆怯地伸出小手。
父亲仔细端详着那双原本细腻嫩滑的女儿柔荑如今上面布满裂痕粗皮,长叹一口气,“云若,以后你不用专门为爹爹做饭了。我托你魏伯伯给你找了一份伴读书童的职务,以后你可以自由了。我自会照顾自己,你不用担心。”
云若百感交集,顿觉阴霾之上开了一道天窗。
父亲又道:“你去的人家是梁王武三思的府邸,他的次女要精进功课,急需一名小童。你魏伯伯向梁王推荐了你,把你大加赞赏一番。梁王闻言大喜,令你即刻出发。”
云若有些茫然,“爹爹,我不晓得去了做什么。”
父亲道:“二小姐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记住,凡事第一时间禀告,万万不可造次。这个梁王可是当今天子的侄儿,八面玲珑权势通天。”
云若怅然道:“可是……”
父亲长叹一声,“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做《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云若,如若爹爹一直把你留在身边,诚是害了你啊!”
云若拽住父亲的胳膊,眼眶湿润了。她还不想离开家,没有了父亲的护佑,周围全是黑暗。诚然,不离开家,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围着灶台转,这也不是她所期望的生活。十一岁了,再过两三年该嫁人了,然后重复母亲的日子。
云若很恐惧,她也苦求过父亲让她考科举,什么制科、武举,都可以,但是父亲告诉她科举考试根本没有女子参与的份儿,即使考,最多也就一个童子试,考上了博得一个虚名。至于制科,只有进士才有资格考试。武举就更不用提了,这里不是功夫少林,从小不习武,怎么去硬闯。
除非长大选入宫,才情横溢而且有上官婉儿一样的机遇,才能顺利做女官。至于女皇武则天的传奇,不可复制。
云天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天生丽质难自弃腹有诗书气自华,非常疼惜。他不愿女儿一辈子窝窝囊囊,随意嫁出去,过粗糙庸俗的生活,然后相夫教子把青春全部消磨。两个儿子不成器,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本来是读书仕进的好材料,只可惜是女儿身。家无余财,无法为女儿网络前程,只有祈求上苍保佑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梁王乃阿谀奉承之徒,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为了巴结逢迎,无所不能。他急于教养次女,肯定另有所图。图的是什么,不得而知,但是一入侯门深似海,女儿天真率直胸无城府,定是前程险恶凶多吉少。
可是,就这样留在家更是困难重重没有前程,思前想后还是冒险一搏。父亲云天双眉紧锁,似乎从眉间浓云中拧出一把水来。
云若高声叫道:“爹爹,您帮我一起收拾行装,我们抽半天时间去邙山玩吧!”
云天缓过神来,连声说:“好!”
包裹很简单,只有替换的两套衣衫,还有几本书、两只新羊毫。云若不用父亲帮忙,手脚伶俐,把头一歪,“走,爹爹,我们出发吧!”
云天随着女儿出门,在街上叫了一辆马车,还顺便给女儿买了一串糖葫芦,欢天喜地向邙山行进。
邙山东西绵延三四百里,犹如一条长龙般在洛阳城北横卧。峰峦起伏,树木葱茏,苍翠如云,风光绮丽。最高峰翠云峰上流传着老子神奇的传说,山巅上有道教兴建的上清官以奉祀老子。日落时分,暮色苍茫,华灯初上,云烟缥缈。如果立在峰顶远眺,但见群峦起伏,山川秀美,城郭巍峨,宫殿宏丽,顿觉心旷神怡。
一路上骆驼、马匹相互谦让,车辆、游览者络绎不绝。“今日是重阳佳节,爹爹,早知道就不来凑这个热闹了。”云若有些懊悔自己的冲动。
云天拍拍女儿的肩膀,笑道:“难得你今天开心,就算上刀山下火海,爹爹也粉身碎骨浑不怕。”
云若嘻嘻笑道:“爹爹又发狂了,不过,云若明白爹爹是为了云若命都可以不要的人。”
云天叹道:“快吃吧,不然,又凉了,吃坏肚子很难受。”
云若反问道:“糖葫芦几时凉了不可以吃了?爹爹老糊涂了,怕是急着赶我出门,好落得逍遥自在。不过,我可警告你,不许胡思乱想偎红倚翠,更不能给我找个继母变本加厉欺负我!”
云天无可奈何地笑着摇头。
重阳佳节登高一游,邙山脚下人头攒动。云天带着女儿,女儿举着吃了一半的糖葫芦,兴高采烈地欢呼雀跃。云天急得直喊:“跑慢点,别摔着!”
远远地传来云若的回声:“跑快点,你这个糟老头——”
道路蜿蜒曲折,伸向一丛丛火红的枫林深处。路边一蓬蓬土褐色的狗尾草,荆棘丛中一簇簇金黄的野菊花。
云若选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道,一头扎进树丛的海洋,淹没了自己。
走啊走,一边走一边呼喊着父亲,云若像精灵一样在林间穿梭。她也学着行人的样子在路旁掐了一大把野菊花,抱在怀里。走至无路处,沿着牧羊人留下的印记,继续前行。跑累了,就坐在一块山石上休息。
一边喘息一边继续啃剩下的半颗糖葫芦,云若的身上出了些汗,山风吹过,有些凉意。她思忖着等父亲赶上来,稍息片刻,应该马上下山,快马加鞭赶回城里,不然一定会误了去梁王府的时辰。
“小娘子,你是上山还是下山?上面还有没有路?离翠云峰还有多远?你看到上清宫了没有?”
云若的嘴里还含着一粒糖葫芦籽,猛然听到这么一长串问话,差点噎到。她有些愠怒,恨恨地吐出那颗山楂籽,道:“没看见我在吃东西吗?”
“没看到,我以为你在思考。不是,我以为你在吃草,哈哈……”说话的是一位少年,暗蓝衣衫雄伟俊丽。少年扬扬手中的马鞭,“你在这里做什么?你的花儿真好看!为什么小娘子都喜欢花儿呢?”
云若恨不能变出一条猎犬,嗾使着咬他。她还从未见过如此不识趣的年轻人,叽叽呱呱没完没了。
少年看云若不说话,打了声唿哨,呼啦啦围上来一群人。几乎全是少年,健康阳光活力十足。
其中一个拿折扇的,深施一礼,说:“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敢问路在何方,还请仙人指点!”
一旁拿剑的,哈哈道:“秀才腐文一箩筐,原来全都是烂炮仗。”
一边拿书本的道:“一介武夫,腹内草莽,竟敢嘲笑制科考试、策论为天下第一的太子校书,活得不耐烦了!”
云若字正腔圆、气运丹田,朗声道:“从此处前行不过二百步就可到达翠云峰,前路不通杂树横生,不过有前人留下的标记,来回皆可顺达畅通。再过一刻即到申时,诸位若想看重阳节万家灯火可以在山顶驻足到酉时、戌时,但是建议申时返回,完了到山下找不到回城马车。”
云若是对着一群少年讲话,更是对着一位白衣少年说话。白衣胜雪发丝如墨,神仙模样不苟言笑。白衣少年的目光始终在同伴身上,并未对云若多加注意,也许他在队伍最后面,看彼此不真切。
云若只是纳闷,他好像和这些人格格不入,怎么他们那么相熟。
她在盯着白衣少年的时候,一脸茫然,不提防,怀中的野菊花早被蓝衣少年掠走。蓝衣少年带着一帮弟兄欢笑着,跳跃过她的身边。她的眼里只有白衣少年,真好,她想,那么倨傲淡漠那么疏离静默。衣袂飘摇间,白衣少年却对她视而不见,追着伙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