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关汉卿的悲剧意识
关汉卿在当时就被推崇为剧坛领袖,七百年后的今天,我们重读关汉卿的作品,仍然会肃然起敬,被那深沉博大的内涵所吸引、所感动。究其原因,就在于我们从关汉卿的剧作中,总能或隐或显地看到一种悲剧意识。关汉卿的戏剧题材丰富多彩,戏剧类型多种多样。但不论哪种题材、哪种类型的戏剧,都流露着独特的悲剧意识。
这种悲剧意识,从根本上说,不是来自个人的穷通荣辱,而是来自他对历史、对社会、对人生的思考。这种悲剧意识离开作家的个人因素愈远,因而就越具有崇高的精神,负载着时代的要求和愿望。关汉卿在用悲悯的目光观察着邪恶横行的社会,用痛苦的心情思考着坎坷艰难的人生。他把观察和思考的结果,或发为慷慨悲歌,形成味道十足的悲剧;或嬉笑怒骂,写为让人笑后生泪的喜剧。关汉卿是在肩负着时代的责任和使命进行创作的。他用艺术家的笔触,透过五光十色的生活现象的描绘,揭示人物生动而复杂的内心世界,挖掘出潜藏于其中的生活哲理和人生真谛,着眼点在人,在人的精神面貌。
现实世界的人,生活在各种矛盾之中。有人与自然的矛盾,有人与人之间的恩恩怨怨,也有人自身的病痛,以及偶然的猝不及防的灾难,都可能引起死亡,给人生带来巨大痛苦,造成生活的悲剧,这在元杂剧中也有表现,如《硃砂担滴水浮沤记》《玎玎珰珰盆儿鬼》《张孔目智勘魔合罗》《包龙图智勘后庭花》等,这些戏写了冤屈,写了死亡,刻画了人们生活的不安定心理,受害人的遭遇很值得人们同情。但还不能说已经构成了美学意义上的悲剧。戏里的矛盾冲突并不具备社会冲突的性质,不能激起读者或观众巨大的感情波澜,用美学意义上的悲剧标准来衡量,还缺少必要的悲剧意味。充其量,只是让人流泪的苦戏。
关汉卿不同。他的悲剧作品中,矛盾冲突都具有社会矛盾的性质。《窦娥冤》里,窦天章因还债卖女儿到蔡婆家,蔡婆因讨债遇张驴儿父子,这样,地痞流氓张氏父子便闯入了窦娥的生活,一开始便带有某种社会因素。但是,仅仅如此并不能构成一出真正的悲剧,因为剧作家并没有对高利贷持否定态度,也不认为这是窦娥悲惨的根源。剧作家只是把高利贷作为使悲剧冲突的双方走到一起来的线索。剧作的深刻之处在于,当窦张矛盾构成之后,并没有仅仅把这种矛盾作为推动情节发展的动力。随着斗争的不断深入,又引出了窦娥同楚州太守桃杌的矛盾,“覆勘”希望破灭后又发展为同整个黑暗官府的矛盾,最后怨神尤鬼,诅天咒地,矛盾冲突升华成为无辜的善良女子同黑暗时代的矛盾。窦娥是被塑造她的那个时代杀死的;“明题三愿”的无边悲愤,是指向整个社会的,而不仅仅是甚至主要不是指向张驴儿和楚州太守等几个恶人滥官。《鲁斋郎》写的是小银匠、小胥吏同权豪势要鲁斋郎的矛盾。鲁斋郎所代表的是社会上的强权邪恶势力,他的行为受到了官府和皇帝的保护与支持,张珪感叹“空立着判黎庶受官厅,理军情元帅府”,却没有一处为他做主!窦娥同封建官府的矛盾,李四、张珪同鲁斋郎的矛盾,是当时社会最基本的阶级矛盾。这种矛盾冲突,不是偶然爆发出来的个别事件,而是不可避免的社会固有矛盾的形象化体现,它反映了当时历史条件下的社会必然性。“偶然的事件,例如一个人出其不意的死亡,或者其他未预料到的与作品主要思想没有直接关系的情况,都不能在悲剧中占有地位。”(别林斯基《诗的分类》)蔡婆讨债何以会遇上张驴儿,鲁斋郎清明出游却偏偏用弹弓打着张珪的儿子,都带有偶然性,其实,这种偶然性事件却正是必然规律的载体和表现形式,在它的背后,隐藏着必然性、规律性的因素。关汉卿正是利用这种事件,赋予他的戏剧主人公的行为,以社会行为的性质,代表了一定的社会力量。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经过剧作家形象化、典型化了的社会现实,是浓缩了的社会生活。
《关张双赴西蜀梦》和《邓夫人苦痛哭存孝》戏剧冲突的双方,属于同一个统治集团,并不具备阶级斗争的性质。但是剧作赋予了矛盾双方正义与邪恶、爱国与卖国的属性。《哭存孝》所写,与史实多有不合,剧作家其实只是借用古人的名字,提出了一个封建王朝更替过程中普遍的带有规律性的问题: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一个立有赫赫战功的将军,太平之后得不到公正的待遇,最后竟遭五车裂尸而死。可以说,矛盾双方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封建社会君臣关系的某些实质。《双赴梦》中蜀汉与东吴为敌国,则残害关羽张飞的张达、刘封、糜竺、糜芳的行为,就不仅仅是个人恩怨,而是具有了卖国投敌的性质。
由于这种冲突具有社会性、规律性,悲剧主人公的不幸遭遇,不单纯是个人因素造成的,在当时社会环境中,是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这种现象,可以发生在不同的人身上,可以有不同的引发契机,但这种现象的产生却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能够引起广泛的社会心理共鸣和感情震颤。关汉卿观察生活的视角是广阔的,笔触是深刻的。他不是要写出个别人遭遇的悲惨和不幸,以引起人们的可怜和同情,而是抱有一种深沉博大的悲天悯人情怀,这种情怀化为崇高的悲惨意识,使他的作品才具有了普遍的深刻的意义。
关汉卿的伟大,固不仅仅在于他真实描绘了当时的社会生活,揭示出苦难同胞悲惨的生活情状。从他有些悲剧的和非悲剧的作品中,如《关大王独赴单刀会》《关张双赴西蜀梦》等,我们很难找到时代生活的情态,但这些剧却是文学史上不朽的杰作。从关汉卿的作品里,我们更可以看到他有着那么崇高而又执著的追求,这就是:他在探索和刻画人的灵魂,也在重塑人的灵魂。
关汉卿十分认真、十分虔诚地用艺术方式描绘了人们生存的环境。他笔下的悲剧主人公便在特定社会环境的挤压之下,展示自己的心灵,发展自己的性格。这些戏剧主人公面对生死存亡的严峻考验,产生了强烈的生存意识。生的渴望驱使他们在生活的风浪中搏击、挣扎,从而铸造出独放异彩的典型形象。
窦娥是在社会的压迫下,由懵懂走向人性觉醒的典型。她由逆来顺受、信命由天,在为生存而挣扎呼号的过程中,逐渐认清了社会的丑恶,对社会丧失了希望,最后为生的毁灭而声讨抗议,对整个生存环境进行了否定。窦娥性格的发展,是她坚强不屈的性格,同不能容忍这种性格的恶浊环境相碰撞、搏击中完成的。民族文化中,长期传承而来的惰性意识深深束缚着窦娥,她相信因果报应,遵从“三从四德”、克己守法的人生信条,使她的生命力处于昏昏沉睡的状态。她的人性,在麻木中潜伏着。但是,民族文化中进步的、精华部分也哺育着她,使她执著、坚强地追求真和善,并不因死亡的临头而退缩。剧作家没有回避苦难。他让他的悲剧女主人公在苦难与不幸面前接受考验。当窦娥连无欲无求,含悲茹苦而修来世的一块可怜的生存基地都被剥夺,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思想中进步的积极的因素战胜了落后的惰性的因素,使她从精神休克状态中苏醒了,复活了,她自觉地去承受苦难,用弱小的身躯和青春的生命,去同强大得多的黑暗势力拼死一搏,爆发出反抗精神的火花——这也是“黑暗王国里的一线光明”!在这场悲剧冲突中,窦娥是善良和正义的,但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她又不可避免地被邪恶战胜了。在窦娥同恶势力以死抗争的最后时刻,在刽子手的屠刀面前,她的生命具有了新的意义——应当说在窦娥年轻的生命中,只活过法场上那短暂的一刻。关汉卿揭示并满怀激情地讴歌了窦娥用生命进行抗争,维护人格尊严的精神,正如别林斯基在评论《安提戈涅》中女主人公之死时所说:“年轻貌美的安提戈涅的过早横死之所以震撼我们的整个身心,就是因为我们认为她的死亡是赎回人的尊严……”(《诗的分类》)作家让窦娥那在现实世界不可能实现的“三桩誓愿”变成现实,使窦娥的精神融汇到茫茫宇宙之中而长存不灭。
《鲁斋郎》与《窦娥冤》都属于“性格悲剧”,但悲剧主人公的性格却截然相反。在《鲁》剧中,张珪、李四以及他们的妻子,面对给他们造成家庭灾难的强权恶霸,始终逆来顺受,敢怒而不敢言。他们被鲁斋郎的权势吓破了胆。为了保住性命,妻子被抢、儿女失散,家破人离的命运他们忍了。用悲剧主人公张珪的话说,就是“把屎做糕糜咽”。忍辱屈从的性格,使得张珪既然在现实生活中难以“存坐”,又丧失了正视现实的勇气,不能以反抗求生存,于是只好“华山顶峰头卧”,出家了,成为苦难面前的逃兵。张珪本是官府衙门中的六案都孔目,具有欺压人的一面。他之所以能够成为悲剧主人公,一是由于他的良心并未泯灭。李四心疼病发,他救李四一命;最后又毅然舍俗人道,成全了李四夫妻团圆。二是他的不幸遭遇与人民有相同的一面。剧作家塑造出一群害了精神软骨病的懦弱灵魂,客观上在启发人们思索这样一个切身的问题:应当以怎样的态度去生活。是依靠官府吗?剧作家明确指出:此路不通,官府是鲁斋郎作恶的靠山。是忍辱屈从、逆来顺受吗?李四、张珪以及他们的妻子就是这样做的,这正是他们酿造生活悲剧的自身根源。结尾的大团圆,并不是矛盾冲突的必然结果,它只是作者和群众在悲惨人生面前的一种幻想。“幻想的动力是未得到满足的愿望,每一次幻想就是一个愿望的履行,它与使人不能感到满足的现实有关联。”(弗洛伊德《创作家与白日梦》)既然对两种生活态度都做了否定,我想这个戏所蕴涵的深刻哲理是:“应当让受现实压迫的人意识到压迫,从而使现实的压迫更加深重;应当宣扬耻辱使耻辱更加耻辱。……为了激起人民的勇气,必须使他们对自己大吃一惊。”(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宣扬耻辱不是目的,目的是激发人民的勇气。
同《窦娥冤》《鲁斋郎》相此,《双赴梦》不属于性格悲剧。剧中关羽、张飞的死,并不是他们性格造成的。剧作家甚至没有详细描写他们遇害的过程,可见这个戏并不注重情节。但却非常注重悲剧氛围的创造。剧作只是要借关张这两个众所周知的英雄人物的死,来宣泄和宣扬一种情绪。剧作家也没有在悲剧主人公张飞的个性化方面惨淡经营。戏里张飞、关羽的性格,一定程度上被虚淡化了,他们只是以被害人的身份,申述着死不瞑目的报仇雪恨意志,具有了广泛的涵盖意义。“杀的那东吴家死尸骸堰住江心水,下溜头淋流着血汁。”“我直交金鼓震倾人胆,土雨溅的日无光,马蹄儿踏碎金陵府,鞭梢儿蘸干扬子江!”“直取了汉上才还国,不杀了贼臣不讲和!”“丁宁说透,分明的报冤仇!”这种反复渲染的情绪,构成了戏的基调。这实际上是同元代人民不甘屈辱、反抗暴政的精神相一致的。可以说,在这部戏里,剧作家不是要刻画典型性格,而是要宣扬典型情绪。窦娥、张飞、关羽被杀害了,但是敌人的屠刀可以杀死他们肉体的生命,却不能杀死他们精神的生命。他们可以血泊伏尸,却不会低下高昂的头,他们是不可征服的一群。
关汉卿没有让他的悲剧主人公在死亡面前“视死如归”、“从容就义”,像后来的《鸣凤记》《精忠记》《清忠谱》等剧那样。而是让他们在走向毁灭之时或毁灭之后,进行生命的挣扎,爆发出激烈的内心冲突和震撼人心的激情。他们的死是奋斗之后的失败,是失败之后的奋斗,他们没有“侮辱死亡”。剧作家是在悲剧主人公的失败中,歌颂了善良和正义。西方美学家常常把悲剧分为命运悲剧、性格悲剧和社会悲剧三种类型。关汉卿的悲剧,既写出了人与社会环境的冲突,是当时时代人们生存状态的展现;又写出了他们在寻求解脱又难于解脱的困境中的挣扎和痛苦,是对人格和人性的张扬。可以说,关汉卿成功地把社会悲剧和性格悲剧融合为一了。
不论是英雄人物的悲剧,还是懦弱者们的悲剧,都可以让人体味到剧作家对时代、对人生的深沉思索和忧虑熔冶而成的悲时悯人的悲剧情愫,它给予读者的,不是失落感,而是面对人生的苦难,促人感奋,给人以渴望生存、热爱生活的生命力量,是要人们为了生存去复仇、去诅咒、去征服命运,而不是屈从命运。
这种伟大的悲剧意识,不仅以悲剧为表现形式,喜剧如《诈妮子调风月》,燕燕为了摆脱做奴婢的地位,失身于小千户,走上了她所痛恨的“不做人的婆娘”走过的道路。虽然最后争得了小夫人的地位,但正如她自己所感叹的,实际上是一场“飞蛾投火”的悲剧,这正是“于歌笑中见哭泣”(祁彪佳《远山堂剧品》)。正剧如《单刀会》,关羽赴会途中极目山川,俯仰古今,不禁悲从中来,一曲〔驻马听〕苍凉悲壮,传达出深沉的历史兴衰感叹和对人生的体味。这与《双赴梦》的“世事云千变,浮生梦一场”“英雄归九泉壤,则落的河边堤土坡上钉下个缆桩,坐着条担杖,则落的村酒渔樵话儿讲!”与《哭存孝》的“半纸功名百战身,转头高冢卧麒麟”是同一个音调。这不是虚无,而是壮志难酬、事业未就的忧思,是对人生、对历史的感悟,同样体现了关汉卿的悲剧意识。
关汉卿的这种悲剧意识的终极目的,便是要向民族魂魄中注入更多的刚强健朗的素质,实现对民族性格的重新铸塑,使他们对人生进行新的选择。元代不乏有名的悲剧,《汉宫秋》的凄迷,《赵氏孤儿》的壮烈……独有关汉卿的悲剧风格是悲愤,引人深思,体现了悲剧的深沉美。韩愈说:“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荆谭唱和诗序》)欧阳修说诗人创作“愈穷则愈工”,“穷者而后工”(《梅圣俞诗集序》)。别林斯基说:“幸福时微不足道,不幸时庄严伟大。”(《诗的分类》)中外作家这些经典性言论,不仅仅是对描写题材的评判,更是对悲剧意识在文学创作中所占地位的高度评价。关汉卿具有深沉的悲剧意识,关汉卿的创作在元代乃至整个戏曲史上,都达到了很高的层次、很高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