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燕瑾古典文学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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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汉卿与莎士比亚

关汉卿、汤显祖、莎士比亚在他们各自的国度和不同历史时期,创作出不朽的杰作,推动了时代的进步和历史的发展,不仅成为各自民族和国家的骄傲,也是世界的骄傲。

莎氏写了《罗密欧与朱丽叶》,用青年男女的生命向封建枷锁进行冲击,表达了没有情生不如死的决心;汤氏写出了《牡丹亭还魂记》,用有了情死可复生的故事,表达了对有情世界的呼唤。汤与莎成为东西方文坛上同时出现的、互相辉映的两颗巨星。

关汉卿的戏剧活动,比英国文艺复兴时期莎士比亚的创作活动要早350年左右。从作品来看,关汉卿创作杂剧67部,存留至今的剧作有18部及散曲套数12套、小令35首。从剧作来看,关汉卿比莎士比亚多出30部作品。

关汉卿深知贫与富、善与恶的不可调和,用鲜血和生命感动得天道变异来惩罚不公正的世道。关、莎都意识到了贫富的对立,都同情苦难中的民众,但莎氏主张唤醒富者的良知来改善穷人的现状。关氏则主张鼓起受压迫者的信心,靠自己的斗争来赢得胜利,争取做人的权利,保卫人格的尊严。

同样是反对门第观念,赞美妓女与贵族青年的自主婚姻,关汉卿要比法国小仲马的名作《茶花女》早了600年左右。

随着2008年逐渐临近,“人文奥运”口号的提出和电视连续剧《关汉卿传奇》的播映,“东方的莎士比亚”之说又不止一次地出现在报刊上。其实这种以“东方”攀附“西方”的提法并不新鲜,早在1986年纪念汤显祖逝世370周年之际,就有人称明代的汤显祖为“东方的莎士比亚”。这个提法并不恰当,但尚可理解,因为莎翁与汤翁虽不生活于同一国度,却生活在同一历史时期,莎氏(1564~1616)比汤氏(1550~1616)小了十四岁,而逝世是同一年。莎氏写了《罗密欧与朱丽叶》,用青年男女的生命向封建枷锁进行冲击,表达了没有情生不如死的决心;汤氏写出了《牡丹亭还魂记》,用有了情死可复生的故事,表达了对有情世界的呼唤。汤与莎成为东西方文坛上同时出现的、互相辉映的两颗巨星。如果说称汤氏为“东方的莎士比亚”可以接受的话,那么,称莎氏为“西方的汤显祖”也未为不可。

但是,以“东方的莎士比亚”评价关汉卿则大谬不然。1958年北京隆重举行了关汉卿戏剧活动700年纪念大会;同年,经世界和平理事会提名,关汉卿被列为“世界文化名人”。从时间上说,中国元朝关汉卿的戏剧活动,比英国文艺复兴时期莎士比亚的创作活动(1590~1612)要早350年左右;从作品来看,关汉卿创作杂剧67部,存留至今的剧作有18部(其中个别作品是否由关作,尚待详考)及散曲套数12套、小令35首。从剧作来看,关汉卿比莎士比亚多出30部作品。

关、莎二人有相同的一面,都主张尊重人的尊严、人的价值、人的个性,都赞美自由爱情。由于时代与国情的不同,二人又有所不同。莎氏在《雅典的泰门》中,让泰门说了一段著名的独白:“金子!黄黄的、发光的、宝贵的金子!……这东西,只这一点儿点儿,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卑贱变成尊贵,老人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对金钱的作用,做了深刻揭露,被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引用。关氏在《鲁斋郎》中让六案都孔目张珪自我反思:“休想肯与人方便,衠一片害人心,勒掯了些养家钱。……冒支国俸,滥取人钱;那里管爷娘冻馁,妻子熬煎?经旬不想到家来,破工夫则在那娼楼串,则图些烟花受用,风月留连。”“只待置下庄房买下田,家私有万千;那里管三亲六眷尽埋冤?逼的人卖了银头面,我戴着金头面;送的人典了旧宅院,我住着新宅院。”揭示了封建官僚制度下,权力的作用和对人性的异化。在《暴风雨》中,莎士比亚借助魔法惩罚和教育恶人,使恶人自己忏悔并得到宽恕;而在《窦娥冤》里,关汉卿深知贫与富、善与恶的不可调和,于是用鲜血和生命感动得天道变异,来惩罚不公正的世道。关、莎都意识到了贫富的对立,都同情苦难中的民众,但莎氏主张唤醒富者的良知来改善穷人的现状:“安享荣华的人们呵,睁开你们的眼睛来,到外面来体味一下穷人所忍受的苦,分一些你们享用不了的福泽给他们,让上天知道你们不是全无心肝的人吧!”(《李尔王》)关氏则主张鼓起受压迫者的信心,靠自己的斗争来赢得胜利,争取做人的权利,保卫人格的尊严。谭记儿靠斗争捍卫了美满姻缘(《望江亭》),赵盼儿靠斗争维护了阶级姊妹的人格尊严(《救风尘》),王氏三兄弟手刃仇人葛彪为父亲报了仇(《蝴蝶梦》),窦娥更是靠自己生死不渝的斗争才清雪了冤枉(《窦娥冤》)……关汉卿在告诉人们:只有斗争才有出路。他是在鼓励在苦难中挣扎的人们,鼓起直面人生的勇气,依靠自己的力量争取光明的前途。《单刀会》题材本身,是孙刘两家围绕刘备借荆州还与不还的问题,在关汉卿笔下却巧妙地处理为邪正之争。关羽以单刀闯入千丈虎狼穴,威慑群敌,奏凯而归,身上所禀赋的是永不屈服的堂堂正气,是不可侵犯的人格尊严:“说与你两件事先生记者:百忙里趁不了老兄心,急切里倒不了俺汉家节!”这就是关汉卿笔下自主、自尊、自强的民族精魂的写照。关汉卿是封建社会的民主斗士,莎士比亚则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资产阶级人文主义思想的体现者。

称关汉卿为“东方的莎士比亚”,实在是忽视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对关汉卿的了解也不够全面,因而评价也欠公允。

关汉卿一生追求的,就是摆脱各种束缚,任情任性地自由生活和发展。他在套曲《南吕一枝花·不伏老》中宣称:“我是个蒸不熟、煮不烂、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这在封建社会无异于振聋发聩的叛逆宣言,生动刻画出一个风流浪子、逆子贰臣形象。在戏剧作品中,他反对战争,《拜月亭》剧对不义战争给人民带来的生离死别的灾难进行了控诉。他反对强权压迫,在戏剧作品中刻画了许多鲜明的特权人物形象,有“酒肉场中三十载,花星整照二十年”,专门玩弄女性的官员子弟周舍,声称:“我手里有打杀的,无有买休卖休的”(《救风尘》);有“花花太岁为第一,浪子丧门世无对”的权豪势宦杨衙内,他见白士中的夫人漂亮,便奏知皇上,手持势剑金牌去杀夫夺妻(《望江亭》);有“有权有势尽着使”,打死人不偿命,“只当房檐上揭片瓦相似”的权豪势要葛彪(《蝴蝶梦》);有“嫌官小不做,嫌马瘦不骑”,“街市小民闻吾怕”的鲁斋郎,他“官职大的忒稀诧”,见人家有好东西,“怎么他倒有,我倒无?”于是夺为己有,见人家有好看妻子,“他倒有这个浑家,我倒无!”于是强抢强夺,还要做丈夫的亲自把妻子送到他府上(《鲁斋郎》)!这些人倚权仗势,抢人财产、夺人妻女、害人性命,任意胡为,貌似不可一世,但在关汉卿的笔下,都被正义力量依靠智慧和胆识战而胜之,没有一个有好下场。不仅如此,这些人物都以丑角应工,关汉卿对他们不仅是憎恶,而且是藐视和鄙夷;不仅是批判,而且是揶揄和嘲弄,使他们既是恶人,也是小丑,感情色彩异常鲜明。关汉卿所揭露和批判的,不仅是这些反面人物的个人品质,更有作为这些人物靠山的官府和皇权,笔力之犀利深刻,前无古人。关汉卿歌颂自由的爱情婚姻,写出了一部部动人的婚恋喜剧,如《拜月亭》《调风月》《救风尘》《望江亭》《金线池》《谢天香》《玉镜台》等。剧中女主人公不顾家长威逼,不羡荣华富贵,追求的是自由、恩爱的夫妻生活,“对面,并肩,绿窗前……一个向青灯黄卷赋诗篇,一个剪红绡翠锦学针线”(《金线池》),只要两情相好,即使妇女有所“失节”,也不影响夫妻生活的美满和谐,像《谢天香》里的谢天香和柳永、《救风尘》里的宋引章和安秀实、《鲁斋郎》里张珪、李四两对儿夫妇的重新团圆,都是如此。《望江亭》里谭记儿寡妇再嫁受到了赞美,“烟花妓女”也有资格许配状元郎(《金线池》)。同样是反对门第观念,赞美妓女与贵族青年的自主婚姻,关汉卿却要比法国小仲马的名作《茶花女》早了600年左右。这就是关汉卿大反世俗的勇气和思想先行者的表现。

关汉卿悲天悯人,有着崇高博大的胸怀。他往往通过具体的个案,升华为对人生、对社会的深层思考,表现出“民胞物与”的精神境界。王瑞兰能通过自身的遭遇,祈祷:“愿天下心厮爱的夫妇永无分离。”(《拜月亭》)赵盼儿不计前嫌,去冒险搭救风尘姊妹宋引章,是因为“第一来可怜见无主娘亲,第二来我惯曾为旅偏怜客,第三来也是我自己贪杯惜醉人”(《救风尘》)。《蝴蝶梦》里的王婆婆认为,不仅是打死自己丈夫的葛彪应当接受法律的审判,“便是他龙孙帝子,打死人要吃官司”,表现出法律平等思想的萌芽。窦娥要用自己的死,换取他人更好地活,“将滥官污吏都杀坏,与天子分忧,万民除害”(《窦娥冤》)。不仅仅是为救自己的婆婆和惩罚杀害自己的楚州太守。这就使作品的思想境界超越题材本身,具有了更广大、深刻的蕴涵。在戏剧史上,并不乏曲折有趣的故事,但并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蕴涵有深刻的思想,而有没有表现出思想,是作家与故事编织者的区别所在。

关汉卿的所有剧作都是当行之作,这是因为他不仅是作家,也是“躬践排场,面傅粉墨”的演员,是当时的“梨园领袖,编修师首,杂剧班头”。丰厚的戏剧文学意蕴和当行的戏剧艺术营构,使关汉卿成为中国戏剧史上的一座彪炳千秋的丰碑,成为中国现实主义戏剧的开拓者和奠基人。

关汉卿、汤显祖、莎士比亚以及处于同一历史时期的王实甫与但丁,在他们各自的国度和不同历史时期,创作出不朽的杰作,推动了时代的进步和历史的发展,不仅成为各自民族和国家的骄傲,也是世界的骄傲。他们同时又是各自独立的,不可替代的。不过,我们可以毫无愧色地说,在750年前,不论是在东方还是西方,关汉卿都是无与伦比的,没有必要再为他添加一顶西方冠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