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各归——原谅

中午便是杏园诗宴，各位学子饮茶斗诗，洛珏不注地往杏园大门看，似乎在期待什么。

直到杏园诗宴接近尾声，王宫之中才来了人，带来陛下谕旨。来的人却不是当今陛下，却是御史大夫公孙正，他道：“传陛下口谕，陛下繁忙，今日未能亲临杏园诗宴，特赠各位学子每人文房四宝一套，恭贺各位学子结业之喜。”

众人拜倒：“谢陛下。”

洛珏的脸上划过一丝失落，俯下的身躯似乎再难抬起，但她还是跟随众人起身，恭敬接过锦盒时，依旧是那端庄的模样。她心下默念，看来，我真的是心生虚妄。

之后，思源学斋空寂无人，学子居所、文心楼、广储阁人来人往，正是各位学子收拾行李准备离开明山学院的时节。

翼室谈论声阵阵。

“谣谣，距离遴选长史还有些日子，结业了，又不能在月华轩住了，去我家吧。”

“我当少史，存了月例，在明山院吃穿不愁，没花多少，就去住几天客栈吧。”

铁兰道：“你的是辛苦钱，还是省着吧。我家虽普通，但招待一个朋友还是可以的。”

辛谣摇摇头，“去你家白吃白住，不好。”

铁兰声调提高几分，“你想得美，我家地方小，就三间房，我爹娘一间，我弟弟一间，我一间，你去和我住一起，而且我的房间比这翼室小，你得和我挤一张床睡。我家呢，没有女使小厮，凡事亲力亲为，你去刚好帮我干干家里的活儿，比如，一起洗衣做饭。”

辛谣歪头想想，“这样，可以。”

“这样才对嘛。正好，你到我家，还可以照应你。你在洛都，举目无亲，一个姑娘家独自住客栈不安全，可别被人找麻烦。”

“有你，谁敢？”

“那倒是！”

“等我有了着落，就不用再打扰了。”

“不打扰，只要你不嫌弃，住多久都行。你不用紧张，这明山院长史一职本就难求。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你也可以去其他女学书院当先生，你是明山院出来的，他们求之不得呢，一定收。或者你自己开个私塾，在我家开也行，我家那巷子里有好几个小朋友，教他们认认字。”

“大道朝天，路通南北。当不了长史，这两年，我没有虚度，去当账房先生，去开小铺子卖络子，去手工作坊上工，都是可以的。老铁，你准备干什么？”

铁兰坐在榻上，两只脚悬空，前后摇摆，“小时候，即使家里生活不易，爹娘依旧要让我识字启蒙。两年前，同岁的姑娘都议亲了，爹娘顶着左邻右舍的闲话，鼓励我入明山院，他们说多读书，能明理，不糊涂，日后少受蒙骗。爹娘养我不易，弟弟还小。我先回家，再想想怎么能补贴家用。”

公孙韵早已回了公孙府，她换上了家常衣服，在书房的书架前翻着书籍，“今年陛下办集贤会，招揽天下英才，阿兄准备去。敏贵妃专门为女子办荟萃雅集，以此选调宫中女文书官。阿爹，咱们家是世代的御史大夫，我作为公孙家的女儿，若能当个女文书官，也不丢脸吧。”

公孙正坐在书桌前处理公文，“韵儿，话别说太满，女官也不好当，别小瞧了。你若想去做，就认真准备，不要由着自己的性子。明山院是你自己吵着要去的，我拦不住。这回，你要当女官，我也不拦着。你安分点，当初在明山院，一顿戒尺就完事，要是在家，你娘的脾性你知道。将来到了宫中，你要惹了事，更没这么简单。”

“您要是像夫子一样，早早打我几顿戒尺，我就不会啦。”

“还顶嘴，我这就去拿戒尺。”公孙正作势起身。

公孙韵急忙摆手，“阿爹，别，打坏了，我参加不了女官选拔。再说，您要打我，得先问问阿娘。”

“少废话，好好准备去。你要是真胡闹，你阿娘可不护着你，家里的孩子，她都打过。教训犯错的小辈，她毫不留情。”

“怕了怕了，知道了。”公孙韵放下手中的书，“阿爹，您说，若阿姐还在，她会不会成为公孙家的第一位女翰林？”

公孙正默然无声，许久才道：“你阿姐，已经走了。阿爹知道，你自幼和晓儿要好，什么事情都学她。她为了洛国，为了公孙家，已经……阿爹希望，你不要委屈自己。你若真的喜欢去当女官，你就去。但不要勉强自己，更不必去争权位。圣则王那一朝，洛国开女子为官的先河，但这么多代，朝堂女官，屈指可数。能为官的女子，本就比男子要付出十倍辛苦，入了朝堂，承受的非议甚至是男子的百倍。阿爹不愿你受苦，但把你拘束在后院之中，你也是不愿。韵儿，你就大胆去试试，阿爹只希望你快乐。”公孙韵手指轻抚手腕上的玉镯，“谢谢阿爹。男子为官，依照法纪，还能求个封妻荫子，荣光惠及家人。女子为官，则没有这一条。我若真的在荟萃雅集上受了青睐，成了女官，也只是成全自己的一点执念，不能为公孙家带来什么。难怪有的女子，情愿去当后宫的娘娘。”

“韵儿，慎言！”

“阿爹，我这还不是和您学的，当御史的要是时时刻刻慎言，公孙家训不就成了一纸空文？”

“韵儿，你记着。官，无论大小，都有他的职责。为官，不能只为自己谋私利，更多时候，要顾全大局。”

“我知道了，阿姐已经为了大局做了牺牲。我只希望，余生所见，海晏河清，不要再面对那样的抉择。”

明山院轸室，李小妹换上刚刚来到明山院时穿的那身金色窄袖，她一边叠衣服一边道：“明山院真的是把开源节流做到极致，连通行令牌、院服都要回收。我们俩的院服放在一起，先送回广储阁去了。”

洛珏也已经换了家常衣服，是一身粉色齐胸襦裙，她从柜子中拿出一本书，偷偷放在李小妹的枕头底下。

过了一会儿，李小妹回来，“姐姐，收拾好了吗？”

洛珏点点头，“嗯。”

“姐姐，那我送你出门吧。”

洛珏右肩背起包袱，左手握着腰牌，她在门口，转身回望《墨梅图》。

接着，两人一同出了门，李小妹将门关上。

洛珏将手中钥匙递给她，“小妹，这是我的钥匙，交给你了，你离开之前把它交还广储阁吧。”

李小妹接过，“可以。”

明山院大门，洛珏上交腰牌，领了佩剑，出了门，她转身再次看了看“明山院”三字，身后是通往明山脚下的路，尽是一级一级的石级。

她拍拍李小妹的手背，“小妹，姐姐走了。”

李小妹握着她的手，“姐姐，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洛珏走了几步台阶，“姐姐！”她转身，李小妹接着道：“我送你玉了，你也留一件东西给我呗，就当留个念想。”

洛珏向她招招手，她提着裙子，蹦蹦跳跳走到洛珏跟前。洛珏掩口对她道：“枕头底下。”

李小妹眼睛一亮，“什么呀？”

“自己去看吧。”洛珏一笑，缓缓继续走石级。

李小妹在身后招手大喊：“姐姐，一路平安，后会有期啊！”

喊完后，她一路小跑回轸室，关上门，来到床边，拿起枕头，一本书出现在眼前，她看了看，“《太白诗集》？”

她小心翼翼地双手捧起，抱在心口前，走到挂着《墨梅图》的巨幅屏风前，在自己的书案前坐下，轻轻打开第一页，上面画着一朵迎春花，旁边写着“吾妹留存，逢君敬上”。

再翻一页，第一篇便是《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李小妹一边读，一边抚着字迹，她的手指拂过黑色字迹旁侧的朱批，“姐姐真有心了。我不过就提了一句而已……”

她将打开的书卷郑重放下，撑着下巴，眼睛环视四周，“好空荡呀……”

明山脚下，李慎一身广袖白衣，左手握着佩剑，“慕兄，有何打算？”

慕白道：“李兄，我准备先在客栈住下。参加一月之后的集贤会，能得陛下赏识自然是好。不能，便参加春闺。”

“府中还有客房，慕兄不嫌弃，可以住下。”

“好意心领。不过，还是不要让人做无谓猜忌。再者，我还不适应王府的规矩。”

“那请便吧。”

“公子、慕兄！”叶纯的声音传来，“这结业了，春日正好，我们何不去踏青？”

慕白道：“叶纯，你可是要参加长史遴选的，还有心思去玩？”

“劳逸结合，就这一次。”他又对李慎道：“公子，你看如何？”

“只要不影响你们自己的事情，适当放松倒是可以。

叶纯道：“甚好甚好，公子一定回家的。慕兄，我暂时不回家，你也要留在洛都，咱们这段时间就当学友吧。”

慕白道：“可以。”

洛珏走完最后一级台阶，见到洛瑾正等她，他左手抱着剑，右手拿着折扇，“兄长，你不和公子一起吗？”

洛瑾走到她面前，“他回王府，又不顺路。我当然要等自家妹妹。不然，我要是把你丢下了，爹得怪罪我。”

“那兄长怎么不在明山院门口等？”

“你和你家小拖油瓶以后难得相见了，不打扰你们道别。我是你哥，可以经常见面。妹妹，都两年了，你还不能叫我一声哥？杏园诗宴，陛下未至……”洛珏冷声道：“洛公子说话，总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说完便开步往前走。

洛瑾跟上，“别洛公子的，不叫哥接着喊兄长。妹妹，你别生气。”

二人走到一辆马车前，“公子，姑娘！”一位小女使向二人跑来。

洛珏看清来人，“忆欢，你怎么来了？”

忆欢道：“是公子提前知会家中，要准备马车，接姑娘回家。”

洛珏似乎忘了方才的不快，“兄长何必费心，这明山院距离剑鸣山庄也不远。”

洛瑾道：“我家妹妹可是个标致的姑娘，哪能让别人随意看？”

忆欢偷笑，洛珏不语，只上了马车。

洛瑾也随后上了马车。

洛珏还未坐稳，“兄长，我是你义妹，这不合规矩。”

洛瑾放下剑，手中仍旧握着扇子，“我只知道你是我妹妹。再者，已经两年了，我们是洛家的子女，是要当一辈子兄妹的，你当真要一直和我生分？”

洛珏端坐，“洛公子，你原本就没有妹妹。我的出现，怕是你十几年不羁人生中的变数吧？”

洛瑾道：“并不是！”

洛珏闭了闭眼，“洛公子，有些事，我忘不了。”

“逢君！你连郑迟那家伙都能原谅？怎么就对我……”

洛珏垂下眼帘，“洛公子就当我不懂事吧。我到希望我们不用这样做表面功夫，还不如见面就吵，不欢而散，互不相欠。”

洛瑾叹了口气，“谁欠谁，说得清？你要是不懂事，天下哪里还有懂事的人？大不了我不提了，你也要给我机会弥补。还是那句话，你永远是我妹妹。”

“兄长，你是洛都双公子，多少姑娘的春闺梦里人，何必到我这里讨白眼。”

“妹妹，她们都比不上你。”

洛珏看向他，“兄长可别乱说，应该是，谁，都比不上又又吧？”

洛瑾望天，右手折扇打开，扇了几下，“妹妹，我知道你记挂着自己的心愿。若能面见陛下……以后母亲有机会带你入宫。”

“兄长想得太简单了，那时，我以什么理由去求陛下？”

洛瑾合起折扇，“办法总是有的，你要不要试试荟萃雅集？说不定能当洛女官？”

“洛家不成文的规定，天下安，子孙不入朝堂，独善其身。我是洛家义女，自当遵守。再说，女官无法为家人讨荫封。”

“你成了女官，人在宫中，若要面见陛下，机会多些。”

“王宫不是剑鸣山庄，能让我随意走动。再者，在宫中，一个不慎，累及洛家，我是不愿的。”

洛瑾敲敲手中折扇，“你呀，思虑太多。大不了，洛家帮你。”

“兄长，这件事，洛家没有理由去做。这只是我一人的念想罢了，不能牵累你们。”

“逢君，我们是一家人。”

“因为是一家人，才更不能牵累。”

“唉——逢君呀，明明你是妹妹，怎么你这一番心肠，让我这个当哥哥的自愧不如。”

“兄长，以后就不提这个了。”

“暂时不提，但我预感，总会有法子。”

明山院石级上，李小妹拿着佩剑，不时用剑鞘拨弄一下路旁的树丛。

“李姑娘！”石级旁边的树丛中突然窜出一个人。

李小妹“啊！”一声，待看清来人，她大吼，“郑迟！大白天的。干嘛吓人！”

“李姑娘，我等你好久了。”

“等我干嘛呀？”

“你家在哪儿？”

“啊？”

“结业了，我们不能像在明山院一样每天能见面。以后，我去找你，你家在哪？”

“开什么玩笑？你一个大男人上门去找一个姑娘，我家教很严的！”

郑迟“噗嗤”一笑，“家教严？这么严厉的家教怎么出了你这么个……”

李小妹眼风一扫。

郑迟小心地道：“这么个好姑娘。”

李小妹得意一笑，“这样吧，待我及笄礼后，我去找你。”

“那要等多久？要不我去参加你的及笄礼？”

“你是男子，你我非亲非故，怎么能去？不要急，等我来找你，行不？”

“行，之前，我听你的，顺利结业了。这回，再听你一次，你说话算话。”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