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师父——姑娘
公孙韵向她走近两步，“长宁姑姑，请转告公主。林家满门忠烈，守护的，不是一个畏首退缩的洛国。洛国英才散落他国，寒的是天下才士的心，严重些，会成为他人爪牙，危及洛国。”……
剑鸣山庄，洛冰在书房内揉着眉头，洛夫人端了一个瓷盅来，“君子，该喝药了。”
洛冰端起，饮了下去，“平日，都是逢君亲自送来。”
“逢君入宫前，特意叮嘱了忆欢，每日在小厨房把你我的药熬好，再送到我这里来。”
“逢君是个孝顺孩子。”
“君子，以后，逢君还能在身边孝顺我们吗？”
洛冰放下碗，“公孙家世代的御史大夫，都不得不让自家的姑娘去和亲。洛家，祖先荫封，只有一个虚爵而已，若成定局，又能如何？”
“若非世事难料，公孙大姑娘在靳国，未育子嗣，靳国先王驾崩后，按例，她是可以回来的。只是当时的王位之争，实在惨烈。如今的靳国，暂时安稳。若是，逢君，不是以质子，或者和亲公主的身份去靳国，或许还有一线转机。君子，能否给逢君一个身份，让靳国不能扣下她？”……
奉德殿上，对于此事，各方各执一词。
公孙正道：“陛下，洛国、靳国多年稳定，如今，不应该起冲突。”
慕白道：“陛下，靳国此次行事，实在令人费解。洛姑娘是一普通女子，靳国使者未曾见过其人，这其中，实在有蹊跷。”
李慎道：“陛下，靳国今日要我洛国一百姓，那明日，要城池、要江山，难道听之任之……”
慕白道：“陛下，靳国正使的说辞是‘洛姑娘箜篌一曲，若天籁之音，请往洛国做客’，古之先例，只有以国书求他国无双国士，靳国此番，有嘲弄我洛国之嫌……”
下朝后，李慎、叶纯走在一处。李慎道：“慕兄，你刚刚入仕，何必忤逆陛下？”
慕白向东方施礼：“我乃一介白衣，幸入明山院。松夫子教导，小恶大非面前，推波助澜者，罪同主犯；袖手旁观者，错如帮凶。乙未风云，我虽已结业，依旧记着。”
当众人在朝堂上各展唇枪舌剑时，洛冰来到松宅。
书房内，松凌雪道：“这次，或许不是针对洛国，而是冲着逢君一人来的。”
洛冰一拱手，“夫子，请明示。”
“逢君可对你提过，舒恬。”
“舒恬？可是逢君前舍友？逢君只说，她是因病回家休养了。”
“逢君，倒是真能忍耐。她不说，我来告诉你。”松凌雪细细道来，听在洛冰耳中，字字惊心。
洛冰语气中尽是疼惜，“四年前，逢君，居然经历过这样的危险？”
“如今，你明白，为何靳国会针对逢君？可老夫有疑惑，逢君和舒恬，同一年来了洛都，又一同入明山院。她会不会和舒恬一样？和靳国……”
“绝对不是！”
“那请洛宗主说说，为何如此笃定？换句话问，逢君，到底是什么人？”
“夫子为何有此问？”
“时间上，十七年前，你去过临江仙。四年前，你督建安临分院，李乐师亡故，临江仙改头换面，你带回逢君，收为义女。这时间，也太巧合了。”
洛冰道：“我答应过故人，将这个秘密保守。可如今，非常之时，不得不说。还请夫子，不要告知他人。”洛冰细细道来。
松凌雪叹气道：“果真……冤孽。”
洛冰郑重一揖，“还请夫子，救小女一命！”……
洛王从奉德殿回来时，李微正在大殿门口走来走去，见洛王归来，她像一只蝴蝶一样飞到洛王身边，拽着他的袖子，“父王，平乐等您好久了。”
洛王拍拍他的肩，“平乐，父王今日累了，还有奏章要处理。你先回去。”说完，直接进了殿内，李微急急跟上，殿门紧闭，她被拦在门外。
李微拍门，“父王，我只有几句话，说完我就走。”许久，没有人来开门。
她索性跪了下来，脊背挺直。过了一刻钟，门开了，内侍总管道：“公主，您身子金贵，别在这跪着了。”
李微抬头：“翁翁，你帮我和父王说说，让说几句话就走。”
内饰总管低声道：“公主，您如果是为洛姑娘来的，就请回吧。”
李微道：“翁翁，你知道，父王更知道，我不说我是不会走的。”
他摇摇头，“公主，及笄礼，让洛姑娘来给您当赞冠者，已经是陛下对您独一份的恩宠。如今，事关前朝，请您三思。”
李微继续跪在殿外，几声闷雷，下起了寒凉秋雨。殿门再次打卡，内侍总管拿了一把伞，“公主，下雨了，陛下命老奴送您回悦然宫。您这儿虽淋不到雨，但地上凉，不能再跪着了。”
李微道：“翁翁，父王若真心疼我，就该早早让我把话说了。”
“公主，老奴得罪了。”说完，他招手，门边的宫人欲上前扶她。
李微拔下头上的梅花簪子，抵着自己喉咙，“谁敢动我？”
余人不敢上前，内饰总管急急摆手，“别……公主……”
悦然宫中，海棠树上，落满雨水，海棠果落了一地。东侧殿内，洛珏端坐桌前，多年前的记忆涌上心头。
临江仙一片火海，她被浓烟熏着，晕倒在房中，“逢君！你在哪里！”李年年冲进火海，找到她，拍醒她，她艰难睁眼，在一片火光中，看见那人衣襟上的海棠花样，听得那熟悉的声音，“逢君，坚持住，快走。”
师徒搀扶着，一起走出去。在路过门槛时，一道横梁掉下，李年年将她推开，“师父！”她眼睁睁看着，李年年被横梁压倒……
火被扑灭了……三月后，李年年靠坐在床上，奄奄一息。
她撑着一口气道：“逢君，我走后，你想好自己的路，不能一辈子依赖秋娘。你要多笑，人生苦短，在忧愁哀怨中度过不值当。顾惜当下，不要希望太多，那样就会少些失望。临江仙，已经没有了。你和秋娘，好好儿看看天下。”
逢君脸上已经满是泪水，“师父，我可以重振临江仙，我可以。”
“你去做自己的事情，不要循着我的脚步。你不是我，我也不要你做第二个我。”
“师父，这就是我想做的事情。”
“逢君，你不要冲动，你听话，先到处看看，你会发现，世上还有许多事情，值得去做。你不要坐井观天。就连洛都……”
“知道，洛都虽好，居大不易。”
“罢了，你今后的路是要自己走，想去便去吧。”
逢君泣不成声。
李年年拿起手帕，轻轻抚摸擦去她脸上的泪，“逢君，我的好孩子，本来，想两年后，为你办一场最好的及笄礼。世事难料，我等不到了。”
洛珏退后一步，拜倒，“师父，海棠园规矩，弟子年满十五，考核通过，才可以随师父姓。师父，您提前考核，让逢君姓李，和您姓，行吗？”
“你过来。”李年年向她伸手，逢君跪行至她身边，李年年握了她的手，“爹爹创临江仙，是他的执念，他忘不了海棠园。等李乐正沉冤得雪，海棠园尘封，他便放下了。爹爹把临江仙教给我，他说随我怎么折腾，卖了这个地方，或者改做他用都可。我守着临江仙是我的执念，我不愿辜负爹爹的心血，对于海棠园，我依稀记得，那里的海棠开得真美，花香很好闻。我喜欢别人称我李乐师，我喜欢弹古琴。也是因为这份执念，我才有了你。可是，逢君，你一直做着别人口中的临江仙少主，没有逢君自己的样子。你该有自己的天地。我让你习乐，是不忘本行。让你习武，让你接触百工，是让你多看看别人的生活。你的天地，不止在临江仙。”她帮眼前的孩子理理额头边微乱的头发，“逢君，你听好，你要走自己的路，不要被束缚了。你是逢君，你是你自己。你不用被一个姓氏束缚，这是一份责任，更是枷锁。我希望我的孩子，能遵从本心。”
逢君哭个不停。李年年轻轻拍了她的肩膀，“逢君，为师父再奏一次《清风》吧。”
“是。师父。”逢君起身，擦干眼泪，走到箜篌前，一曲《清风》起。
李年年听着乐声，望着窗外细雨潺潺，嘴角一丝微笑，不知何时闭了眼，没了气息……
荷包过往揭开
李年年的牌位，安置在清云山清云寺，逢君着一身孝服，拜了三拜。她怀抱着一只陶罐，走到后山，“秋姨，师父遗愿，她的骨灰，一半葬在清云山，一半置洛江。”
秋娘道：“姐儿，就照着姑娘讲的做吧。”
一个月后，逢君独自一人在洛江边祭奠。
洛冰无意之间，来到洛水之滨，见到一身白衣的她，宛若当年故人。“年年？”
逢君一惊，起身问道，“阁下莫不是认错人了？”
“抱歉。请问姑娘，是在祭祀何人？”
“家师。”
临江仙已经按着李年年的安排，遣散众人，租赁他人。逢君和秋娘准备出去散散心，暂时在李年年留给秋娘的铺子里落脚。三日后，逢君外出买了些出门要用的物品，回来时，却见秋娘和洛冰对坐谈话。秋娘迎上来，接过她手中的包裹，“姐儿，回来了。”
她看向身后，“这位，是洛都剑鸣山庄的洛宗主。”
逢君施礼。
秋娘放下包裹，走到她身边，握着她的手道：“姐儿，接下来的事情，或许你一时无法接受。但秋姨，实在不忍，姑娘受了这些年的苦，不能再看你这么一辈子蒙在鼓里。”
逢君疑惑，“秋姨，这……”
秋娘道：“逢君，你把姑娘给你的香囊拿出来？”
她照做。秋娘拿了一把剪刀。
“秋姨！”逢君拦住。
秋姨拍拍她的手背，“逢君，这里面的东西，今日该看看了。”
秋娘将荷包的线头拆开，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摆开。一枚印鉴，上书“洛冰之印”，她拿起，递给洛冰，“这是洛宗主当年赠与我家姑娘的。”
一团婴儿头发，用红线绑着，“姐儿，这是你的。”
秋娘将荷包翻过来，里面居然也是正面，绣着一句诗“一片冰心在玉壶”，她对洛冰道：“这是当年，姑娘随身携带的荷包。”
最后，是一张来自清云寺的平安符，秋娘双手递给逢君，“姐儿，你看看吧。”
逢君遵守师父的叮嘱，荷包带在身边，却从不打开，虽然有过好奇，但最后终究忍住了。今日，荷包里的物件一样样摆在眼前，她已经觉得有几分不对，那平安符，她居然不敢去看，当她的手几分颤抖，接过平安符，慢慢打开，上面写的是，逢君的生辰八字，以及“父亲洛冰，母亲李年年”。这几个字，落在逢君眼中，宛如惊天霹雳，她一时双手颤抖，符纸滑落，飘到面前的桌案上。洛冰拿起，看到这几个字，一时五味杂陈……
待三人坐下细谈，逢君的脸色已经和身上的孝服一样苍白。洛冰无声。秋娘将刚刚拿出的物件，一样样放回荷包中，用针线将封口缝好。
秋娘道：“姑娘当年，发现自己身怀有孕，便去安临城外的一处僻静处养胎，对外说是养病，一直到生产之日。逢君出生三天后，姑娘便命我乔装打扮，将她送往慈安院，成为其中一名孤儿。之后，再领养回来。”
逢君问：“师父为何这样做？”
“姐儿，姑娘未婚，却生下了你，人言可畏，姑娘和你，还有活路吗？”
洛冰道：“所以，年年，情愿，一生不认这个女儿。”
秋娘道：“虽然是师徒名分，可是，外人都说，姑娘对姐儿，如亲女儿一般。”
洛冰道：“是我亏欠了年年。”他起身，对秋娘一揖，“秋姑娘，可否让我弥补？请你和逢君，一起去洛都，住进剑鸣山庄。”
秋娘道：“以何种身份？洛宗主是想让姐儿认祖归宗吗？那姑娘是洛家的妾吗？”
洛冰迟疑，“这……”
秋娘一丝情面不留，“洛宗主，姑娘生前说过，姐儿何去何从，由她自己决定。您一心想弥补，可是，你的这份愧疚，又能延续多久？日子久了，你会不会因为姑娘和姐儿，给你带来流言蜚语，而厌恶她们？你若将姐儿的身世大白于天下，那姑娘这十三年的小心呵护，都化为泡影。今日之前，若姑娘，让姐儿喊她娘亲，姐儿这十几年，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是没爹的野孩子。今日过后，若她成了洛家姑娘，外人会说，她是乐工所出……”
逢君一时觉得五脏郁结，忍不住喊了一句，“秋姨！”
秋娘握住她的手，“逢君，你别怪姨的话不中听。我今日说出你的身世，本来就是忤逆了姑娘。若是让你余生，不得安宁，百年之后，我也无颜去见姑娘了。”
她又对洛冰道：“洛宗主与我家姑娘这桩往事，于宗主，不过少年风流；于姑娘，是不知廉耻。宗主认下姐儿，外人赞宗主高义；我家姐儿，将一辈子背着私生女的名声。”……
之后，逢君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着那荷包上的“落花时节又逢君”，想了一个晚上……
第二日，她打开房门，说了一句，“洛宗主，我，和您回洛都。”
一路车马劳顿，逢君在剑鸣山庄之前下车了。她一人，随着洛冰进入，一路上遇见门中弟子、小厮、女使，众人和洛冰打招呼，都尊一声，“洛宗主。”对她，却是用好奇的目光打量……
接下来，她被安排在客房，衣食供应不缺，派来侍候她起居的女使没有拘着她的行动，但她也懒怠四处走动，每日只在房间内和门外的小院子里走动。到了第三日，洛珏坐在院中石桌前，品了一口茶，突然出声道，“阁下当墙上君子，已经三日了，不肯出来见见？”
被树丛掩盖的墙头似乎有动静，她再次发声，“烦请阁下走正门，莫要□□。”
当墙上君子从小院正门进入，逢君一揖。“洛公子。”
那人手中敲着折扇，“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这是内院，外男不能进，即使是洛门弟子也不行。阁下在此徘徊三日，无人阻拦。那必然是洛家人。阁下身上的铃铛，是洛家子弟才有的信物，而洛家只有一位大公子，便是阁下了。”
洛瑾甩开折扇，扇了几下，“你做得我妹妹。别说，你我眉宇之间还是有点像的。”
逢君眼中几分机警。
洛冰道：“逢君，你不用紧张，爹已经和娘说好了，上一辈的事情，罪不及儿孙。”
逢君一时无话，一位小厮来，“公子，终于找到您了。宗主和夫人请您去正厅。”
洛瑾还未来得及答话。一位女使也进入院中，先对洛瑾施礼，“公子。”又对逢君道：“逢君姑娘，宗主和夫人请您去正厅。”
洛瑾敲敲手中折扇，“既如此，逢君姑娘，我们一起吧。”
待二人来到正厅前，
洛冰、洛夫人早已等候，二人坐在主位上。
洛瑾快走几步，先来到父母面前，“爹！娘！我带妹妹过来了。”
洛冰道：“小瑾，逢君是你义妹。”
“爹，就一个名分而已，我可就认定她是我妹妹了。”
洛冰又对逢君道：“逢君，来拜见你母亲。”
逢君走到二位长辈面前，迟疑了一会，向二人一揖，“逢君拜见洛宗主、洛夫人。”
洛夫人道：“逢君，自今日起，你就是洛家义女，洛家上下会将你同洛家姑娘一样看待。当年，我怀胎时，曾请敬慧夫人为孩子取名，得了‘瑾珏’二字。珏者，双玉合成也。你回到洛家，也是完璧归赵。以后，你是洛家姑娘，姓洛名珏，字逢君。”
她转头对洛冰道：“君子，这样可行？”
“夫人如此安排尚好。”
洛瑾道：“妹妹冰肌玉肤，配得上这个‘珏’字。”
“阿瑾！”洛夫人道：“这是你妹妹，别胡闹。”
“是，娘。可妹妹真的是个标致人儿。”他又对洛珏道：“妹妹，还不谢过爹娘。”
洛珏这才拜倒，“逢君，谢过……”她迟疑了一会儿道：“洛宗主、洛夫人！”
洛瑾道：“妹妹，你该改口了。”
洛冰道：“来日方长，不急。”
洛夫人道：“逢君，你先起来，坐吧。”
洛珏起身，却不知该坐何处，洛瑾引着她坐在左一的座位。
洛冰拿起手边的一只木盒，“逢君，这是洛家的信物，这是你的一份。”
洛珏起身，恭敬接过，又回到座位上。
洛瑾本来坐在右一座位，此时却跑到洛珏身边，催促洛珏打开看看，木盒中是一只铃铛。
洛瑾道：“同样都是洛家的铃铛，怎么妹妹的比我的好看那么多？”
洛夫人一笑，“小瑾，你又胡闹，女孩的物件当然更精细些。”
洛夫人接着道：“忆欢，进来吧。”
一位少女走进来，向众人施礼，“见过宗主、夫人、公子、姑娘。”
洛夫人道：“逢君，这忆欢是在我身边长大的，是个妥帖的人。如今，指给你当贴身女使。”
她又对忆欢道：“忆欢，你要好好照料姑娘，不得怠慢。”
“是！”
几日后，一家四口在一桌用饭。
洛瑾道：“爹，这是洛家子女佩戴的铃铛。行卧坐立，铃铛都不能响，可这也必须要有一定功夫底子才行。之前，我还想着，妹妹一个弱女子，您让她戴着，不是为难逢君吗？可我看这几日，妹妹戴着它，一声响儿也没听见。改日，我也要和妹妹比一场。”
洛冰道：“又是胡闹，和自己妹妹比武，赢了还能到处说。”
洛夫人道：“逢君在安临天健堂，有一定功夫底子，再加上，她举止端庄，哪怕行如风，舞如鸿，这铃铛都不响。”
洛瑾无奈道：“自打妹妹来了，我是彻底失宠了。”
洛珏一直一言未发。
洛冰道:“十日后，明山院招生，逢君，你准备准备，可以去试试。”
洛珏放下碗筷，“是，父亲。”
洛瑾道：“明山院招生，可是百里挑一。逢君刚来，干嘛去受这份罪？”
洛夫人道：“逢君，选不上无事，还有其他女学可以去读，选上了就去，你放平常心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