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渡长江夜观奇景,遇旧仇暗觉蹊跷
望江客栈在朝天门这样的通商要道上,开门开得早,关门关得晚。有些生意人来往湖北四川,更远的从江浙过来,长年往返,在客栈里多住几次,都跟吴念娇熟识了。她是朝天门码头上有名的女袍哥,为人豪爽,讲义气。但凡码头上的人有什么难处,她都乐意出手相助,脾气火辣却又善解人意,结交了不少朋友。更有传言说,码头上十排兄弟中的红旗老五胡振是她的保护人,关系暧昧,所以只要晓得这位女掌柜的人,都尊她一声“吴二姐”,买她三分面子。
任西东白天的侠义举动,吴念娇看在眼里,十分欣赏。他说起了要看重庆的夜景,吴念娇就记在心头,已经叫店里的小二去安排好。任西东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换好了衣服,披上了斗篷等着。
一见任西东,吴念娇嘴角就挂起了笑:“听说任公子下午去五哥的茶馆里坐了?”
这消息自然也瞒不过她,任西东却没有打听她是怎么知道的,只是将蔺三娃如何欺骗潘老六的手下,来打黑棍,没有想到却被自己和卢芳打跑了,又说了在茶馆中被潘老六喊去吃讲茶,被胡振帮忙解决的事情。
吴念娇笑道:“有五哥在,什么误会都解得开。任公子虽然倒霉遇上了蔺三娃,但又走运结识五哥在先,接下来就不会再有什么麻烦了。”
任西东说:“希望如此,我也不想再给人家添麻烦了。”
两人说了几句,等到卢芳也穿戴好下楼来,就一起出门了。
吴念娇先是带着任西东来到码头边,上了一艘渡船。这船她白天雇来,说好了夜晚先在江上游弋一番,再渡去长江南岸,回看城中的灯火。
任西东上了船,一叶轻舟就慢慢地滑向江心。此刻白天来往的商船客船都已经停泊靠岸,江上除了零星的渡船,就是一些打夜渔的小船,挂着招鱼的灯。深秋的夜风从江上吹来,带着一股爽利的寒气。江水翻叠着波浪,每一层波浪上都映射着重庆城的灯光。
任西东白天看这座城,只觉得吊脚楼杂乱无章,城市中纷繁熙攘,热闹却又透着粗陋。然而入夜之后这一切仿佛都被浓墨遮蔽了,反而将这城市独一无二的身形凸显出来,万家灯火在起伏的地势中仿佛璀璨的星光,这光芒又一点点地洒落在江面上,随着波纹上下漂浮。不动的城巍然屹立,而投下的影子却在优美而缓慢地荡漾,两相照应,形成了独特的瑰丽模样。
任西东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不由得看入了迷。吴念娇在他旁边笑问道:“任公子,咱这里的景色可还入得您的眼?”
任西东点头:“家父常说故乡的景色别处没有,一见难忘。我只当他是敝帚自珍,如今来看,是我没有见识。”
任西东和吴念娇聊起那首童谣,又背了一遍,他四川话说得很不地道,只是模仿着父亲的发音,吴念娇听了忍不住发笑:“倒是有几句耳熟,可任公子这么一说,我都不敢说是小时候唱过的了。”
“这倒可以理解,毕竟我这个人唱歌比一般人都要好听些。”
卢芳在一旁吼道:“少爷,江风大,你当心闪了舌头。”
吴念娇笑得直不起腰,几人闲聊着,一路就过了江,在南岸一个野码头靠了岸。
吴念娇介绍说:“这里往上是老君洞,香火好得很,更要紧的是这道观依山而建,从这里看重庆城不光能看到灯光,整个江面也看得全。此刻多半已经关闭大门了,不过我平时常来此布施,道爷们都跟我熟了,我央求他们通融一下,应当是没有问题的。只是咱们也得快点,城门关了就不好进去了,虽然说是有袍哥弟兄可以通融,但也不可以太晚。”
任西东连声说“记下了”,船夫给他们点了两个灯笼,便钻进船舱等着。三个人说说笑笑地拾级而上,向老君洞走去。
虽然是入了夜,但时间还不算太晚,路上仍然有行人。有些是路过回家的,有些是从老君洞吃了素斋下来去码头,不过越往上人就越少了,两旁的古木苍苍,越发显得这条石阶路幽深寂静。若不是三个人都是胆大的,只怕还不敢再往前走了。
吴念娇正给任西东摆谈一些重庆的掌故,只听得前面脚步匆匆,一个人从台阶上冲下来,一头就撞在了吴念娇身上,她站立不稳差点摔倒,还好任西东眼疾手快,一把就给扶住了。
那人却反而像是被撞的,竟一下子坐倒在台阶上。卢芳举起手中的灯笼一照,看清了那人的脸,愕然道:“怎么又是你!”
原来这撞到他们的人,竟然是白天两度碰见的无赖蔺三娃。
此刻他鼻青脸肿,狼狈不堪,一手抱在胸前,被卢芳的灯笼照到,立刻举起另外一只手来挡住眼睛,还发出惨叫。任西东感觉有异,连忙上前把他扶起来。只见蔺三娃哆哆嗦嗦地放下手,露出了脸。
近看他这模样,更是怪异了:显然是被打过一顿,脸上到处都是青紫,然而更怪的是嘴角和脸侧起了不少红红的水泡,不像是打出来的,眼睛浑浊发黄,瞳孔都收缩得很小了。
任西东皱眉道:“蔺先生,你最好去看看大夫,我觉得你肯定是生病了。”
蔺三娃看清了他的模样,恶狠狠地说:“我好得很,你莫咒我!”
他吐气中带着一股酸腐味道,任西东忍不住掩鼻。蔺三娃乘机一把推开他,“噔噔噔”地跑走了。任西东也没看清楚,只知道他一只手始终抱在胸前,似乎攥着什么东西。不过他也没有兴趣深究,只觉得这无赖多半是被潘老六的人教训了,所以对自己又恨又怕。
“他也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卢芳问道,“一副倒霉相,只怕白天过得不怎么顺。”
吴念娇冷冷地说:“别管他,自己不懂规矩,受点教训是应该的。”
但任西东却摇头:“他似乎不光被揍过,我觉得他应该是得了什么病,表征不太对劲——”
他话音未落,前方又跑来了一个人,气喘吁吁的样子,近了一看,是个西装革履的洋人。
那洋人身形矮胖,手里拿着文明杖,一看到他们就停下脚步,用生硬的汉语问道:“晚上好,请问,刚才,有一个人跑过去吗?长得瘦……很瘦……”
任西东说:“是不是脸上还带着伤?”
那洋人理解了片刻,才点点头,指着自己的脸示意:“这里……对……”
任西东见他说中文吃力,索性用英文试探着问道:“刚才是有个男人撞到了我们以后逃走了,他个子瘦小,脸上青肿,应该就是你说的那个人吧。”
那洋人见任西东穿着打扮都偏西式,又会说英文,顿时很高兴,也换成英文跟他说话:“晚上好,我叫维克多·布鲁,来自英国。您刚才遇到的那个人一定就是我要找的,他在上面抢劫了我,说是乞讨,但我掏出钱包就被他夺走了!”
“那要追上去吗?”卢芳也用英文问道,“他刚跑开没多久。”
“谢谢,小姐,”那位英国人向卢芳抬了抬帽子,又叹了口气,“算了,现在路上这么黑,追上他很难了。”
“或许可以报警,”任西东建议道,“不过我没有在这里报过警。”
“哦,先生,请允许我提醒你,清朝警察的效率可比你想象的更糟糕,当然,即便他们为我们服务得还不错,”那个英国人叹了口气,整理了一下仪容,“很高兴认识您,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啊,抱歉,布鲁先生,我姓任,您可以叫我伊斯特,”任西东说,“我去过伦敦,那地方很有趣。”
“真难得,那么伊斯特,你也可以叫我维克多。你是中国人吗?我注意到你没有那个……”他用手指在脑后比画了一下,他说的应该是辫子。
“我是,但我不住在中国,”任西东说,“我的家在马六甲那边。”
“原来如此,”维克多·布鲁向他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任先生,如果有空,欢迎你到我们的公司来看看,叫作立德乐洋行。我有重庆能找到的最好的咖啡。”
“如果有机会我会非常乐意的。也很高兴认识你,维克多。”
两个人又握握手,互相道别。那洋人朝卢芳和吴念娇又抬抬帽檐致意,就慢慢地走远了。
吴念娇笑道:“任公子,想不到你竟然会说洋话,甚至连卢芳姑娘也会,真是厉害了。我在旁边就如同个聋子一样,什么也听不懂呢。”
卢芳说:“那洋人说蔺三娃装作乞讨,打劫他来着。那蔺三娃脸上带伤,一看就是白天被教训了,偏偏还要作怪,也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然而任西东却冷笑道:“我怕那个维克多·布鲁也没说实话。”
卢芳诧异地问:“少爷为何这么讲?”
任西东说:“你想啊,一个洋人晚上独自来游览一个道观就很奇怪,况且这道观还快关门了,除非他跟我们一样有吴二姐这样可以通融的人。蔺三娃向一个洋人要钱也很奇怪,要乞讨何苦这个时候到这里来。而且维克多说他是要掏钱包准备施舍,最多也就是丢几枚铜圆,总不会阔绰到给龙洋这样的银币甚至是银票吧?但一般人怎么会把几文钱专门放在钱包里呢?”
卢芳撇嘴:“他可是英国人,他们的钱全是硬币。”
任西东耸耸肩:“当然,但英国人不会把便士、先令和英镑都统统混装在一起,也许英镑和先令都会有个钱袋,但作为零钱的便士都会随意放在口袋里,买报纸或者支付小费都可以马上摸出来。大额银币和小额铜圆混装会不方便,你试想买杯茶的时候得把口袋里的硬币都倒出来数,是啥感觉?”
“少爷,这可牵扯到每个人不同的习惯啊。”
“阿芳,这也牵扯到概率啊。我并没有判断维克多收纳钱币的习惯和百分之九十的人一样,但既然他的穿着打扮和言谈举止像个普通人,那我为什么要设定他是那有差异的百分之十呢?这样推导的话,他习惯特殊和他说谎这两者之间,当然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少爷你的数据也没有根据啊?”
“没有,可我这不是在假设举例吗?而且……”任西东又说,“蔺三娃从撞了咱们到他逃走,手里好像藏着东西,不过我也没有听到钱币的声音,要说是钱袋子,可也没那么小的吧。”
吴念娇在旁边听他们俩你来我往的,忍不住笑道:“两位真是有意思,半点也不像主仆。不过任公子眼尖心细,真是让我佩服。那蔺三娃和洋鬼子都奸猾,真有什么勾当跟咱们也没关系,别为他俩耽搁了看风景的时间。”
她这么一说,任西东立刻连连点头:“吴二姐说的才是正理,我可对他们做了啥半点兴趣也没有,反正也惹不到我们头上。”
吴念娇笑道:“那就接着走吧。”
三个人接着往前,一路上碰到些下来的香客,到了老君洞,山门果然快要关了。好在吴念娇常年来布施,一个叫作凌霄的道人跟她交好,便带他们上了玉皇楼。从楼上可以远远望见两江所夹的重庆城,城中的星火更加遥远,江面上的倒影也显得模糊起来了,似乎反而不如在渡船上看到的动人心魄。
吴念娇说:“夜再深一些,灯就灭得多些,不中看了。任公子若有意,下次可再早来半个时辰。”
任西东说:“哎,我就知道遇到那个蔺三娃就没啥好事,要不是他我就不会跟维克多·布鲁多说话了,也不会跟阿芳啰唆耽搁时间。不过今晚已经开眼了,下次再找机会就是。”
吴念娇劝慰道:“只要任公子有时间,我倒是愿意尽地主之谊。我看这天气,明天要起雾,任公子若是有兴趣,明天一早起来,看看重庆的大雾锁江也是挺好的。”
玉皇楼依着山势而建,待得久了,呼呼的寒风直扑面颊,三人也就没有久留。谢过了凌霄道人,就沿着原路回了望江客栈。这一晚上吴念娇跟任西东主仆二人说说笑笑,竟然十分投缘。任西东找她打听了许多重庆的往事,回到客栈的时候,幺师刘叔还在等门,见他们都回来了,总算松了口气。
任西东又谢过了他,才跟众人分别,回到房间洗漱过后躺下,不一会儿就沉入了梦乡。
望江客栈中客房床褥都十分干净,又厚实暖和,任西东虽然挑剔,也颇为满意,睡得很好。蒙蒙眬眬中似乎又看到今晚所见的字水宵灯:一片黑色的丘陵耸立,上面全是闪烁的星光,水流下如悬浮着无数星辰,而这些星光却并不像先前那样静静地与山城倒映,而是随着江水不断地东流。甚至连城中的星光也融化了,如金沙一样流入了江水,汹涌地向东而去。任西东站在岸边,惊叹这奇迹,但接下来的一幕却变得可怖起来:
灯光流走,伴随着随风而来的隐约惨呼,黑下去的地方竟然再没有亮起来。这场景就仿佛人蜕去了皮,渐渐露出灰白色的骨头。整个城市都在任西东面前失去了生命,显露出枯萎的残垣断壁,最后竟然如同一座死城。然后江水中便升腾起一股浓浓的灰白色雾气,渐渐地弥漫开来,很快便将带走了星光的江水、死去的城池和整个世界都包裹起来。任西东只觉得那湿冷而带着腥味的雾气也向自己袭来,顷刻间自己也融化在了其中。
任西东感觉浑身冰冷,出了一头冷汗,猛地醒过来。
此刻天已经微微发亮,雕花窗的白纸透出了微光。任西东坐起来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虽然不相信什么噩兆之类神神鬼鬼的东西,但那梦境的可怕还是让他胸口发闷,一种阴郁的感觉挥之不去。
他甩甩头,心中想着还是早点出门走走,慢慢溜达到胡振的茶馆里去,等着那位杜老爷子吧,毕竟那边才是回重庆来做的正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