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尼采:阿波罗的自照与狄奥尼索斯的第一推动力
也许,随着父亲的早逝、弟弟的早夭,尼采在童年就感到了生命的一部分从自己身上死去的悲痛。坟墓的黑影那么早就照亮了他的生命。“最坏是立即要死,其次坏是迟早要死。”〔9〕他或许是为了不被太阳抛进黑暗,他先把自己头上的太阳抛下了。他自己就是第一个“发光者”阿波罗。但是,尼采改写了阿波罗的种种文本,抛掉了阿波罗的弓、盾、七弦琴和头上的月桂冠。尼采的阿波罗之光,自照而不映照:阿波罗作为战神迸射的金箭,作为农神泼火的夏日,以及作为音乐之神在七弦上拨响的和音,那阳光一样七彩交响的和音,都黯淡在日神阿波罗自照的光芒里。甚至光也挡住了阿波罗的眼睛,他再也看不见是他在一天又一天地把自己的曙光追赶成黄昏,追赶成黑夜——阿波罗永远追不到自己的达佛涅(Daphne)——曙光(Ahanâ)——月桂树(δáφυη)〔10〕,虽然月桂树的枝影永远摇曳在阳光下。
尼采的阿波罗之光,不是先于生命的、外于生命的照耀,而是生命自身的、自明的熠耀。生命之光,只为意识前混沌的“梦”赋形、显象:一个太阳血亲的阿波罗家族——奥林匹斯众神的形象诞生了。人因此能够背对真实世界的悲苦与黑暗,反观自身外观的静穆与明丽。尼采说:众神就是这样为人的生活辩护,其方式是它们自己来过同一种生活。我说:人就是这样为众神的生活辩护,其目的是我们自己来过同一种生活。人生由经历变成憧憬,由不能逃避的变成值得追求的。
任洪渊词典
尼采是第一个“发光者”阿波罗 生命自照
日神的希腊人,至少在残缺的石头上隐约留下了他们“梦”的外观与造型。而酒神的希腊人在哪里?他们的“醉”在哪里?《荷马史诗》的反复吟唱已经把狄奥尼索斯驱逐到词语的边缘。从苏格拉底——柏拉图的对话开始,狄奥尼索斯最后离场。尼采是从自己天性的深处,触动了“狄奥尼索斯这一个词”。〔11〕一个词一动,一切的词皆动。一个词摇撼了自苏格拉底以来的整个语言世界。狄奥尼索斯冲动,重新震响在每一个词语中,以至于每一个词语不是它的和声、回响,就是它的余音。尼采完成了一次欧洲文化的酒神改写:
我凭借我最内在的经验发现了历史所具有的唯一譬喻和对应物——正因此我第一个理解了酒神现象。〔12〕
譬喻!由此开始了20世纪隐喻和象的非逻各斯的精神史。酒神,生命力的“唯一譬喻和对应物”被尼采发现,现代哲学才找到自己的阿基米德点:“性冲动、醉和残酷”〔13〕。醉的、性的、生命开放的欢乐,也不过是生命残酷自戕的痛苦罢了。从酒神祭歌队的狂歌、狂舞到悲剧中生命痛绝的狂喜,都无非是高涨到泛滥,炽烈到滴火,饱满到炸裂,全速飞转到打破自己旧日轨道的生命强力而已。在酒神式的沉醉里,一种超自然力的狂放,人觉得自己就是神,个体生命在毁灭自己的同时毁灭了形/神、时/空、生/死、有/无的界限,重新被宇宙长风般的大生命灌注——人由自弃,自毁,到自由,直到悲绝中的极乐。
任洪渊词典
狄奥尼索斯 尼采天性深处的一个词 摇撼了苏格拉底的语言世界
我的在青铜后过早失去了歌、舞、神话和生命狂欢的文化,也许只有从陶潜酒中亲和的自然,从阮籍醉中疏狂的反叛,以及从李白“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葡萄初酸醅”、“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14〕的酒满江湖,与张孝祥“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15〕的醉落天空和群星,还能多少触起青铜前酒酣兴酣时放诞的回忆。我的土地遗忘了从神话中流溢的奶和蜜,但是毕竟没有遗忘从生命中自溢的酒。
狄奥尼索斯,这个先在母亲的腹内孕育,后在父亲的髀肉里生长,由母亲和父亲两次诞生的生命——除了是生命本身,还能是什么?一个大于一切象征和寓言的神话就不再是神话的象征和寓言。还原的人。尼采说:
审美状态仅仅出现在那些能使肉体的活力横溢的天性之中,第一推动力(Primum mobile)永远是在肉体的活力里面。〔16〕
肉体的第一推动力。尼采用这个词完成了他的命名,不管是叫酒神精神,叫悲剧智慧,还是叫强力意志。这是尼采语言中最华彩的一句,尼采的所有话语,都因和这一句相辉映而灿烂,相交响而回声不绝。《尼采文集》中的这一句话是如此重要,以至于我觉得,他在说出这一句话之前所说的一切,都是为了准备说出这一句话;而他在说出这一句话之后所说的一切,又都是在以不同的语式展开这一句话。思想史上,苏格拉底和苏格拉底后两千年的智性都不过是在不断发现思想照亮的肉体罢了,尼采却来翻转了两千年,在苏格拉底前头一个发现了肉体照亮的思想。
任洪渊词典
肉体的第一推动力 尼采语言中最华彩的一句
思想照亮的肉体 肉体照亮的思想
但是阿波罗必然要走进德尔斐神庙。阿波罗一旦在神庙的翁法罗斯巨石上站定,他的脚下便是大地的中心,他的四周便是众神维护的秩序,他的话语便是一定要实现的神示和预言。横溢在古来征战、秘仪和庆典中的希腊精神,日渐干涸为苏格拉底——柏拉图对话中的希腊哲学。苏格拉底生而神话的希腊衰亡。
尼采一声“上帝死了”的旷世惊呼,一直在20世纪的每一个年代回响。尼采的上帝是谁?想不到尼采宣布的讣告,竟然首先戏弄了饱读尼采的学者们。尼采的上帝怎么会是十字架上的基督?他不是如此得意地把基督“天国”的谎言和自己“艺术形而上学”的谎言相提并论吗?尼采也是基督啊。他只不过是来宣告基督后的基督教的死亡,以及前基督苏格拉底们的死亡,即宣告柏拉图的“理念”——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化世界的死亡。所以尼采曾那么轻慢地把柏拉图主义叫作“先于基督教的基督教”。〔17〕
仿佛是与尼采“上帝死了”的遥远的回声相应和,又传来福柯“人死了”的丧音:“而人却在语言日益照亮生命地平线的时候走向死亡。”〔18〕既然语言将再度照亮生命地平线,早被“理念”——“逻辑”——现代工具理性淘尽了灵性的人们,就不得不死。于是死的丧音成了生的福音。
“上帝”死了。“人”死了。世界已经为21世纪空场和静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