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两个少年的相遇
陈莉旁敲侧击地问二笨，“二笨最乖，二笨是不是从来都不撒谎？”
二笨点点头，又摇摇头。“嗯，二笨不撒谎。”
“那我问你问题，你就摇头或者点头，这样就是我猜到了，不算二笨说出来的，好吗？”
二笨看了眼陈莉，慌张地低下了头，继而又拼命地点点头。
陈莉给上官清使了个眼色，上官清点了下头，两手环抱于胸，盘起腿，上半身倚靠着身后的墙，闭上了眼睛。
陈莉问二笨，“二笨，一九九零年，也就是前年，快过年的时候，你看见过钉子，对吗？”
二笨点点头。
陈莉继续问道：“那是有人……不让你把看见过钉子的事说出来对吗？”
二笨又是点点头。
说来，钉子和二笨的年龄相仿，钉子也算是二笨在村子里，除了大黄外，最好的朋友了。两个人第一次见，是钉子第一次来暮夕。钉子不认得路，是二笨带他去的厂里。
钉子高中辍学，打算出来挣钱给父亲看病。他从枫知坐火车来到暮夕，无意间听人提起，暮夕村里的化工分厂待遇很好，但是多数只招本村的人，钉子就想去暮夕村碰碰运气。
于是，钉子背着行李，从暮夕火车站，辗转坐了几趟车，好不容易到了暮夕村。钉子坐在公交车上，眼见着暮夕村的牌坊越来越远，钉子心慌了，怕是要坐过站了。可初来乍到的十几岁的孩子，哪好意思问司机和周围的人，只能默默地等待车子停下来。
钉子其实是没有坐过站的，暮夕村是这趟车的倒数第二站，因为比较偏僻，为了照顾到周围的村子，所以车站的间隔比较远。
钉子下了车，两眼直发蒙。同时下车的人不多，他们都很快地往各个方向走去，而钉子因为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能站在原地发愣。钉子说话是有口音的，他也怕他说话别人听不懂，再闹了笑话。
正当钉子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他看见了正咧着嘴蹲在道边的二笨。因为二笨一看就跟钉子年龄相仿，问起路来也没那么不自在。
二笨娘跟村里其他大婶一早坐车去暮夕镇上赶集去了，二笨才刚在对面送他娘上了车，就跑到对面车站等着他娘回来了。
二笨感觉到有个影子在慢慢地靠近，他一抬头，跟钉子的目光碰个正着。二笨吓得直接坐了个屁股蹲儿，愣了会神，骂骂咧咧地爬了起来。二笨拍了拍屁股，昂起头，装作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钉子拍了拍二笨的肩膀，二笨吓得一哆嗦，刚才还满脸得意的笑容，立马僵住了，肩膀也赶忙往回收了收。
二笨壮着胆子，冲钉子吼道：“干，干嘛？我不怕你。我可是傻子，你最好绕着我点走，我可不是好惹的，我会揍你的！”
二笨在钉子眼前挥了挥拳头，侧低着头，眼神有点游离，他时不时地瞄两眼钉子，脚尖都要撇到脚后跟去了。
钉子也看出了二笨有些奇怪，他后退了两步，将肩上的行李往上拽了拽。轻声说道：“你别怕，我只是迷路了，我想问问你，暮夕村怎么走？”
二笨警觉地抬起头，脸侧向一边，“你去俺们村干啥？”
钉子笑着说：“原来你是暮夕村的啊，我想去村里的化工厂，你认识路吗？”
“我当然认识了。”二笨昂着头，眼睛看向天上。
钉子简直喜出望外，“那可太好了，你能带我去吗？”
“不能。”二笨斩钉截铁的说。
“为，为什么？”钉子不解的问。
二笨双手交叉在胸前，抱着肩膀，晃来晃去，说道：“俺不认识你，你是坏蛋怎么办？汉奸走狗才带着坏人去村里，俺是二小放牛郎，我才不带你去。”
钉子笑了起来，指着二笨的脑袋说：“二小带着鬼子去了，可是八路军有埋伏，将小鬼子一网打尽了。”
二笨转了转眼珠，憋了半天，“那……那万一同志们没有准备好，我带你去了，他们打不过你怎么办？”
钉子笑得喘不上气来，“我又不是鬼子，打我做啥子？我是你的同志知道吗？我要去暮夕村的化工分厂上班。”
二笨挠了挠头，有些难为情地说：“那你，你不早说？你早说你是去工厂上班的，我不就带你去了？”
二笨说着便走在了前边，钉子扛着行李跟在二笨的后面，两个人往化分厂的方向走去。
二笨见钉子一直不说话，怕钉子跟丢了，便转头看向身后的钉子。他打量着扛着行李，正气喘吁吁的钉子，突然说道：“用……用不用……俺帮你？”
钉子摆摆手，“不用，不用，你在前边带路就是，这东西我都拿了一路了，不差这一会。”
二笨转回身去，“那你是，你是从哪来的？”二笨将手指插进了鼻孔里，挖了两下。
钉子望着二笨抠着鼻子的背影，说道：“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枫知，枫知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知道知了，烤着吃很香，只可惜夏天才有。”二笨说着就吸溜了一下口水。
二人走着走着就到了暮夕村口，陈玉的小店正在装修，见二笨经过，随手拿了瓶汽水递给二笨。
“谢谢嫂嫂。”二笨“嘿嘿嘿”地傻笑着。
陈玉这才注意到，跟在二笨身后的钉子。
“这是？二笨新认识的朋友？你等下。”说着，陈玉又从屋里拿了瓶汽水出来。
二笨将陈玉手中的汽水推了推，“娘说要节约，二笨跟他喝一瓶。”二笨说着就用牙咬开了瓶盖，将汽水递给了钉子。
这时，屋里的工人喊陈玉进去，陈玉应了声，将汽水塞进二笨的手里，临走时还叮嘱道：“喝完就放那边的桌子上。”
二笨没有喝，他知道这汽水对他来说有些奢侈。二笨眼巴巴地看着钉子一口气喝了大半瓶，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在一旁一边舔着他那干裂的嘴唇，一边咂巴着嘴。
钉子这才注意到二笨那炙热而渴望的眼神，抱歉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太渴了。”
二笨用脚来回摩擦着地面，扭过头去，两只手捻着衣角，“没关系，你喝吧。”
钉子将剩下的汽水递到二笨的面前，“你喝吧。”
二笨执拗地推开了汽水瓶，将头扬得高高的，“我不渴，我不爱喝。”
“你真不喝？”钉子将汽水又往二笨的手上送了送。
二笨摇摇头。
钉子见二笨还是不肯喝，便指了指二笨怀里还没开封的汽水，“你手里不还有吗？打开喝啊。”
二笨低头看了看怀里的汽水，皱起眉头，说道：“这个不能喝，嫂嫂要卖钱的。”
钉子打了个响嗝，冲着二笨问道：“她是你亲嫂嫂？”
二笨摇摇头，“不是，她是阿清哥哥的媳妇。”
钉子哪知道阿清哥哥是谁？二笨接着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边说还边吞着口水。
钉子被二笨云里雾里的话弄得摸不着头脑，太阳晒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也懒得去继续追问，不停地擦着脸上的汗。
钉子咬了咬嘴唇，“那你不喝就算了，我都喝了啊？”钉子抬起瓶子刚要喝，发现二笨嘟着嘴，眼睛时不时地往他这瞟。
钉子知道，其实二笨也想喝，可是二笨太善良了，劝他又劝不动，钉子只得说道：“等我发工资，给你买两瓶。”
二笨瞬间就露出了笑容，使劲地点了点头。
钉子喝完了汽水，二笨把汽水瓶拿了过来，他将两个瓶子放在桌子底下。
钉子不解地问：“嫂嫂不是让你放在桌子上吗？”
二笨突然一本正经地答道：“要刮风了，空瓶子会被刮到地上摔碎的。”二笨又举起那瓶没开封的汽水，悄声说道：“这瓶新的不能让别人看见，会被偷的。”
钉子一怔，看着眼前这个逻辑清晰，办事周到的男孩，很难让他与刚才还口齿不清，说话颠三倒四的少年联系到一起。
钉子的心中不免产生了疑问，刚才那个脑子不太灵光，举止有些怪异的人，跟现在的这个少年，他们是同一个人吗？
钉子愣神的工夫，二笨已经走远了，但丝毫没有要拐进村子的意思。
钉子急了，立马冲二笨喊道：“你去哪？工厂不是在村子里吗？不进村子吗？”
二笨只自顾自地往前走，头也不回地答道：“工厂有它自己的路。”二笨顺势往前跑了几步，指着一个路口说到。
钉子赶忙跟了上来，看见了一条看起来很宽敞的大道，往前望去，能够直通工厂。
“谢谢你啊。”钉子拍了拍二笨的肩膀，二笨这次没有闪躲，只是不好意思地用手挠了挠头。
“你去忙吧，我自己进去就行。”钉子用衣袖擦了擦脸，拍了拍身上的土。
这时，有个男人从厂房里走了出来，“阿清哥哥。”二笨见到男人跑上前去亲切的喊到。
“二笨啊，你来这儿做甚？”上官清面色凝重，瞥了一眼二笨，就想往前走。
“我，我带我朋友……”二笨指着站在一旁的钉子，“他，他想，去厂子上班。”
上官清打量着钉子，发现他还背着个大包，看样子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便直接甩出一句，“我没这个权力。”说着就要走。
钉子见状主动上前做起了自我介绍，他将自己家里的情况里里外外说了个遍。上官清看着这个在自己面前自揭伤疤的少年，犹豫了片刻，吐出了一句，“那你跟我来吧。”
上官清也许是被钉子的真诚所打动，也许是因为钉子跟自己曾经的境遇相似。第二天，上官清就让钉子到化工厂上班了。上官清给钉子安排了宿舍，钉子开开心心地入了职，没想到这一切都是噩梦的开始……
陈莉摸了摸二笨的头，“当时不让你说出去的人……你认识他吗？”
二笨点点头，他抬头看向门口，转而又慌张地拼命摇头。
“还没走呢？怎么还跑屋里坐着了？”廖天勇靠在门框上，不耐烦地掸了掸身上的灰。
二笨吓得抱紧了头，躲在陈莉的身后瑟瑟发抖。
“啊，二笨刚才发病了，小陈扛不动二笨，我给抬进来的。”上官清盯着廖天勇那双凌厉的眼睛，眼神坚毅，丝毫没有畏惧。
“你挺厉害啊，天天不出门，还知道她叫小陈？”廖天勇调侃到，嘴角扬起了一抹坏笑。
上官清坐直了身子，不急不慢地拿起了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叹了口气道：“你以前就是个组长，不也知道连我这个副厂长都不知道的，厂里的大事嘛！”上官清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到。
廖天勇轻哼了一声，舌头给一边的腮帮子撑起个大包。“傻子，你最好老实点儿。”
廖天勇的表情很是凶狠，他警告完二笨，就转身走了。坐在里屋都能清晰地听见廖天勇一把拉开了大门，又“砰”地一声使劲地拉上了，那推拉门的玻璃似乎都快被震碎了。
陈莉看着被吓得躲在身后的二笨，轻声说道：“是他，对吧？是廖天勇不让你说出去的是不是？”
二笨的头不受控制地晃个不停，陈莉见二笨还在发抖，有些不忍心再问下去。看二笨的表现，威胁他的人是廖天勇，基本上是八九不离十了。
陈莉拿起个橘子，扒开递给二笨。二笨接过橘子，又“嘿嘿”的傻笑了起来。
“二笨想喝汽水，钉子你答……答应给我买汽水的。”二笨看着手中的橘子，嘴里念叨着。
1990年，农历腊月二十八。
二笨知道钉子要坐最早的一班车回家，但二笨的家里没有表，他不知道时间。天还没亮，二笨就从家里装了袋橘子，还有花生瓜子，跑去工厂的宿舍找钉子。
其实当时才凌晨一点多，但二笨怕自己晚了，还是急匆匆地冲进了钉子的宿舍。他看着钉子打包好的行李，高兴地直拍手，嘴里喊着，“赶上了，赶上了。”
二笨在钉子的床上坐了好一会儿，却不见钉子的人，他的眼皮都快合上了，一个激灵抬起了头，发现钉子还是没有回来。
二笨有些着急了，便起身四处去寻找钉子。二笨找遍了厕所和水房，都不见钉子的踪影，他走到工厂，发现工厂的大门敞开着，里边灯火通明。二笨轻手轻脚地靠近厂房，脸上挂着笑，心想，钉子一定在里面，自己还不吓他一跳？
可当二笨看见厂房里的情况时，直接吓傻了眼。钉子正躺在地上侧着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身上盖着的白大褂上也全都是血。
二笨吓得差点摔倒，但此时，二笨的头脑还是清醒了些，动作也没那么迟缓。他平复了一下情绪，壮着胆子，走到钉子的身边。
二笨的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嘴里发出呜咽的声音，他刚要蹲下身子，查看钉子的情况，楼上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