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絜兹李白妇女诗集绘序
中国历史进入农业社会以后,男女的社会分工,一般就叫男耕女织了。甚至把天上的星座,也找出两组来定名为牛郎、织女。
女红的“红”,从系工声,实即女工,妇女的社会职责,就是同纤维打交道。古代没有棉;毛皮合用为裘,没有毛;因此在纺织方面只能织丝、织苎(即麻)。特别在织丝上,从采桑、育蚕、缫丝到织绢,都由妇女从头到尾,一手包办了。
诗经《七月流火》:“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连染色、缝纫都列入工序了。古诗:“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古乐府:“罗敷善蚕桑,采桑城南隅。”枚乘《杂诗》:“纤纤擢素手,扎扎弄机杼。”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曹植《美女篇》:“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荀昶《乐府》:“大妇织纨绮,中妇缝罗衣。”吴均《古意》:“贱妾思不堪,采桑渭城南。”王修儒《夜织》:“犹恐君无衣,夜夜当窗织。”姚翻《采桑》:“桑间视欲暮,兰蕙遽饥蚕。”梁武帝《织妇》:“调梭辍寒夜,鸣机罢秋日。”刘孝威《见人织》:“妖姬含怨情,织素起秋声。度梭环玉动,踏蹑佩珠鸣。”刘邈《见人织》:“振蹑开交缕,停梭续断丝。”《木兰辞》:“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
国家的实物税是“绢”,因此全国妇女都要织,才能交付这个税。在自足自给的小农经济的社会情况下,纺织品还未成为商品以前,自己要穿,全国妇女都更要织。
直到清代初年,康熙还郑重其事地刻《耕织图》。妇女的主要劳动就是织。
三国时期,蜀相诸葛亮的遗表称:“今成都有桑八百株”,当时,桑叶不会成为在市场出售的商品,看来诸葛亮的女儿、媳妇都要采桑、养蚕、织绢,不能整天打扮成夫人、小姐,袖手不干事。同时代的曹操,以魏王的资格,其后宫很可以逍遥自在了,其实不然,曹的遗令说:“吾婢妾伎人皆勤苦”;“诸舍中无所为,可学作组履卖也。”
除织外,妇女在织的物质基础上,就发展了手工的绣。这一来,妇女刺绣的屋子,便给以雅称,叫绣房。古代绣品在考古发掘中都有发现,明代在江苏有驰名的“顾绣”,小说《红楼梦》有不少宝钗、黛玉、湘云、袭人……等人“做针线”的叙述。大家闺秀,都得搞点这类手工劳动。
很难解的是古乐府上叙述采桑的罗敷时,竟有这样的句子:“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绿绮为下裾,紫绮为上襦。”曹植对采桑歧路的妇女则是这样写的:“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焦仲卿妻昼夜都受纺织之苦,但临下堂时竟是这样打扮的:“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若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唐代画家张萱的《捣练图》,画织的一个工序,证明他如实的反映了当时妇女的劳动生活。采桑织绢的妇女竟穿戴得如此珠围翠绕,打扮得如此粉白黛绿,那么“仕女”式,看起来总觉得有点蹊跷。
中国妇女在绘画中出现的,有的是封建统治高层的后、妃,如娥皇、女英、赵飞燕、王昭君、杨太真等;有的是神仙、菩萨,如湘夫人(湘君恐是男)、洛神、嫦娥、观音等;有的是女知识分子,如卓文君、班昭、蔡文姬、谢道韫、李清照、管道昇等;有的是妾伎,如绿珠、薛涛、李香君等;有的是戏剧和小说的虚构人物,如聂隐娘、红拂、崔莺莺、杜丽娘、林黛玉、薛宝钗等;但不管怎么样,在中国人物画中,都列入仕女画,一个典型。
画男像,除帝王、将相、高人、雅士和神佛之外,还会画一些打柴的(樵)、网鱼的(渔)、犁田的(耕)。在《芥子园画谱》(一集卷四)上出现的人物画法,先是一批高人、雅士;后边也不得不画些担柴的、春耕的、摇橹的、撑篙的、牧牛的、扫地的、煎茶的、挑担的,但都和妇女没有干系。因此画男的,画路宽,画女的,画路就窄了。这从汉画像石、画像砖、敦煌等洞窟的壁画、唐墓的石刻(如永泰公主墓),可以说明问题。
潘絜兹同志画的这册《李白妇女诗集绘》,因为李白(七〇一—七六二)是唐朝人,这在李太白集中大都属于古“乐府”的题材,明显的受到汉、晋、六朝的乐府的影响,而又是盛唐的磅礴气概。只有极少数是五七言近体诗的题材。既然根据的是八世纪的诗人的作品,作品的题材更早到纪元以前,绘出来的人物的面貌只能如此,工笔画的仕女。几笔一挥而就的人物画法,在中国画中,以前只应用到画男子方面。如张路、梁楷、吴小仙等。当然现代画家也有用粗笔画妇女的了,甚至把粗笔画向古代妇女了。工笔、粗笔只是绘画的表现方法,可以平行发展。其实,所谓“仕女”,画起来也不完全是雍容华贵的,也有雅淡的,如画举案的孟光,但还是不能一味的乱头粗服。
潘絜兹同志的工笔仕女,是在敦煌壁画上下过功夫的,不少敦煌壁画的光芒,在这个画集中明显的流露出来。画家亦从唐石刻的妇女画像,及宋明人物画家得到影响。根据现存的诗句画画,叫“诗意图”,即诗在先,画在后,拿画来解诗。如何解法,是画家主观要表现的。除了人物的神情之外,有时还要借助于人物赖以存在的环境——即陪衬的背境。画家在陪衬的背境上,也用了工笔。这样就和所画的主题人物统一起来了。画家在这方面,窗、檐、竹、石、花、树、泉、云……都有极细致的安排,而且运笔精细,这是不能否认的。看了画,回头去吟李白的诗,诗画之间的铺排更觉得浑然一体了。在看画册的时候,似乎我们是先看画、后吟诗,顺序是以画为主,拿诗来印证画。我们亦可采取画家的顺序,先吟李白的诗,对诗意已经有了了解和融会,再看画,以诗为主,拿画来印证诗,看它是怎么表现这首诗的思想的,则对于诗的主题人物的性格、神情,就会更为认识。最终将会对画的美的素质,得到充分的欣赏。
潘絜兹同志的这些“仕女”,它们是创作,不是单纯的敦煌壁画、唐石刻、宋明仕女的临摹,所以还是有他自己锻炼出来的笔墨和风格。细细的看,另也有些日本“美人画”的味道。
潘絜兹同志在工笔人物上,有他自己的基本功,这是要勤学苦练的。他曾为北京画院编写过一本《工笔重彩人物画法》,可以看作是他在这方面下苦功的概括。搞艺术而不埋头用番功夫,是不可能有成就的。哪门科学,哪门工作,哪门事业,都是如此。以为偷巧、走捷径,就会搞出一点名堂的事,是莫有的。我又要说了,这些年学风不好,要么懒散,要么乱窜,踏实下苦功的学风还没有普遍起来。潘絜兹同志在这方面,刚好是个模范。要苦练。说到水墨画,写意行时,买瓶黑墨汁就对付过去了,似乎一着色就不雅。其实人们的生活并不如此,黑白的摄影不如彩色摄影,黑白的电视不如彩色电视。说彩色,现在更好了,买一盒十二色颜料锌管,打开小盖子一挤,就什么颜色都出来了。从前弄点颜色是要自己磨研配搭的。
工笔这东西就是“工”,与琐碎无关。在美术上,有的大笔一挥,有的烦琐不堪,都不是好画风。说到题外去了,特别对于手工艺美术,烦琐的东西太多,实在只好叹口气。二十层象牙球之类,完全是暴发户的摆设,谁也无法欣赏。远的不说,举个例子,元朝的雕漆盒,明朝的家具,都是很浑朴的,亦是很清新的。一到清朝,就不对了,什么东西,雕了又雕,刻了又刻,看起来就不舒服。美术界的舆论似乎已注意到这个问题,但还没有形成一种风气。工笔就是要“工”,不要搞烦琐。提倡工笔,反对烦琐。
这册画集,是画李白的妇女诗意。人物是李白同时代的,也有比这还早的。无论如何,这里没有八世纪以后的人物,更不会有现代的人物。作者都把她们当成“仕女”来处理,是可以说得过去的。这些人物的面貌和感情,都是八世纪以前的了,亦就无法求之于现代的妇女。我并不想说我只赞成画古妆“仕女”,不是那样。彩色颜料加工笔,只是工具和方法。不是说这些工具和方法只适宜于表现古妆“仕女”,而不适宜于表现现代妇女。运用这些色彩和笔调完全可以表现近代人物,包括男女老少,包括工农兵学商。问题不在表现形式,问题在人物感情。近年来,美术界部分同志,不哗众取宠,忠实于艺术,在这方面已经做出一定的显著的成绩。但作为艺术的一个流派,还没有占着一个流派应有的地位。从工笔人物本身来讲,篇幅太小,数量太少,题材太狭,笔墨太稳,如此等等。从事工笔人物的美术家们,在这个世纪的八十年代中,必然能够创造出伟大的作品,为中华民族文化放射出新的光芒。一九八〇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