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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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河流 The River

在1976年6月9日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其实麻烦就已经开始了,但一直到6月9日我才开始意识到这一点。那天是我的二十六岁生日,也是我遇到鲁弗斯的日子。那天他第一次召唤我到他身边。

我和凯文没什么过生日的打算。我们俩都太累了。头天我们从洛杉矶的公寓搬到了几英里[1]外的阿尔塔迪纳,我们自己的房子。搬家对我来说,已经算是值得庆祝的了。第二天我们还在开箱整理东西,确切地说,是我还在整理。凯文把他自己的办公室整理好后,就不干活了。他把自己关在里面,不是无所事事,就是在想事情,因为我没听到他用打字机的声音。最后,他出来了,我正在客厅给书分类,把它们放到大书架上。这个书架上的全是小说。我们的书太多了,得整理好才行。

“怎么了?”我问他。

“没事。”他在我旁边的地板上坐了下来,我还在忙活,“只是纠结我自己的怪毛病。你知道吗,昨天搬家的时候,我对那个圣诞节的故事有了好多想法。”

“现在有时间写下来了,却一个想法也没有了。”

“一个也没有了。”他拿起一本书,打开翻了几页。我拿起另一本书,用书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惊讶地抬起头,我把一摞非虚构类的书放在他面前。他不高兴地盯着书看。

“见鬼,我为什么要出来?”

“为了得到更多的想法。不过,等你忙着的时候想法才会出现呢。”

他看了我一眼,我知道那眼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有恶意。他的眼睛颜色很浅,几乎无色,让他看起来不管怎样都不太友好,好像在生气。他就用这种眼神来威吓人。那些陌生人。我朝他咧嘴一笑,继续干活。过了一会儿,他把非虚构类的书拿到另一个书架旁,开始把书放上书架。

我正弯腰把另一个装满的箱子推给他,突然感到头晕、恶心,我赶快直起身来。周围似乎变得模糊、昏暗。我扶着一个书架站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哪儿不对,然后,我腿一软,跪倒在地。我听到凯文惊叫了一声,他问我:“怎么了?”

我抬起头,发现自己看不清他。“我有些不对劲。”我喘着气说。

我听到他向我走过来,我看到模糊的灰裤子和蓝衬衫。然后,就在他快要碰到我的那一刻,他消失了。

房子、书,一切都消失了。突然间,我出现在户外,跪在地上,头顶上是树。我身处一块绿地中,在一片树林的边缘。我面前是一条宽阔宁静的河流,河中间,有一个孩子正在扑腾,叫喊着……

溺水了!

这孩子有危险,我马上做出了反应。等这事完了我再问问题,搞清楚我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现在我先去救孩子。

我跑到河边,衣服也没脱就蹚进了水里,迅速游向孩子。等我到他身边时,他已经失去了知觉。是个红头发的小男孩,脸朝下漂浮着。我把他翻过来,牢牢抓住他,让他的头露出水面,拖着他往岸边游。这时岸上出现了一个红头发的女人,等着我们。确切地说,她在岸上来回奔跑着、哭喊着。她一看到我在水里挨了地,就跑了过来,从我手中接过男孩,一边抱着他向岸边走去,一边用手摩挲着孩子检查呼吸。

“他没呼吸了!”她喊道。

人工呼吸。我见过,也听人说过,但从来没做过。现在是时候试试了。这女人现在这状况起不了什么作用,眼前也没有别人。我们一到岸边,我就从她手里抢过了孩子。这孩子不过四五岁,个头也不大。

我把他仰面放下,让他的头往后倾,开始做口对口人工呼吸。我向他口中呼气,看到他的胸口随之上下起伏。突然,那女人开始打我。

“你害死了我的孩子!”她尖叫,“你害死他了!”

我转过身,设法抓住了她的拳头。“住手!”我喊道,声音里尽量带着威严,“他还活着!”他还活着吗?我说不上来。老天,求你让他活着。“这孩子还活着。现在让我救他。”我把她推开,幸好她个头比我小一些。我把注意力转回到她儿子身上。在呼吸的间隙,我看到她茫然地盯着我。然后她跪倒在我身边,哭了起来。

几分钟后,男孩开始自己呼吸起来,又是喘气,又是咳嗽,又是呛水,一阵呕吐,然后哭喊着要他的母亲。他这一番动作,说明他没事了。我一屁股坐下,感到头重脚轻,如释重负。我成功了!

“他还活着!”女人喊道,她一把抱过孩子,捂得他透不过气来,“哦,鲁弗斯,乖宝……”

鲁弗斯。小孩子长得还算漂亮,却给起了个难听的名字。

鲁弗斯看到抱他的人是他母亲,紧紧抓住她,哭得声嘶力竭。他的声音倒是没受什么影响。突然,响起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你们到底在搞什么?”男人的声音,蛮横不满。

我转过身,吃了一惊,眼前正对着一个枪筒,这是我见过最长的来复枪。只听一阵金属撞击声,我吓呆了,以为自己要因为救了那个男孩而被枪杀。我要死了。

我想开口说话,但突然发不出声。我感到恶心和眩晕。视线模糊极了,我看不清枪,也看不清枪后面的人脸。我听到那女人在厉声说话,但我极度恶心,惊慌失措,完全听不懂她说了什么。

然后,男人、女人、男孩、枪,都消失了。

我又跪在自己家的客厅里,离我几分钟前摔倒的地方有几英尺[2]远。我回到了家,浑身湿透,满身泥泞,幸而完好无损。房间另一头,凯文呆立着,盯着我之前所在的地方。他在那儿站了多久?

“凯文?”

他转过身来,面对我。“怎么……你是怎么过去的?”他低声说。

“我不知道。”

“达娜,你……”他走过来,试探地摸了摸我,好像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然后他抓住我的肩膀,紧紧抱住了我,“发生什么事了?”

我抬手想掰开他的手,但他不肯松手。他跪倒在我身边。

“告诉我!”他说。

“要是我知道该怎么说的话,我肯定会告诉你的。你弄疼我了。”

他终于放开了我,盯着我看,就好像他才刚刚认出我。“你还好吗?”

“不好。”我低下头,闭了会儿眼睛。我怕得发抖,余悸夺去了我全身的力气。我前倾抱住自己,想要镇定下来。危险已经消失了,我也只能这样不让牙齿打战。

凯文站起身,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时他拿着一条大浴巾,从肩膀把我裹了起来。这让我舒服了一些,我把浴巾拉得更紧了。我的后背和肩膀上有些痛,那是鲁弗斯的母亲用拳头打过的地方。我没意识到她下手那么重,而凯文也帮不上我。

我们一起坐在地板上,我裹着浴巾,凯文搂着我,他只要在我身边,就能让我平静下来。过了一会儿,我停止了颤抖。

“现在告诉我。”凯文说。

“什么?”

“所有事。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你怎么会那样移动?”

我无声地坐着,想要厘清自己的思绪,我再次看到来复枪对准了我的头。我一生中从没如此惊慌过,从没感到离死亡如此之近。

“达娜。”他轻声说。他的声音似乎让我和那段记忆拉开了距离,但还是……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说,“一切都太离奇了。”

“告诉我你是怎么弄湿的,”他说,“先说这个。”

我点了点头。“有一条河,”我说,“树林里有一条河流过。有一个男孩溺水了,我救了他。就是这样弄湿的。”我迟疑着,试图把事情想清楚。不是说要把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想通,而是至少我可以把它讲清楚。

我看着凯文,看到他尽量保持不动声色。他在等。我更镇静了一些,从头讲起,从最开始头晕的时候讲起,回想起了一切,详细地重现了所有的一切。我甚至想起了一些我没有意识到自己会注意到的事。比如说,我曾靠近的那些树是松树,又高又直,针叶和树枝大都聚在树顶。在我看到鲁弗斯之前的那一刹那,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么多。我还记起了有关鲁弗斯母亲的另外一些事。比如她的衣服,她穿了一件深色长裙,从脖子到脚都被遮住了。在泥泞的河岸上穿成这样很奇怪。而且她说话有口音,南方口音。还有那支让我忘不了的枪,要人命的长枪。

凯文听着,没有插话。我说完后,他拿起浴巾的边缘,擦掉了我腿上的一小块泥。“这东西不会凭空而来。”他说。

“你不相信我?”

他盯着泥块看了一会儿,然后面对我:“你知道你离开了多长时间吗?”

“几分钟。不长。”

“几秒钟。从你消失到你叫我的名字,大概十秒到十五秒。”

“哦,不……”我慢慢地摇了摇头,“那些事不可能在短短十几秒内发生。”

他没有说话。

“但那是真的!我就在那儿!”然后我忍住了,深吸一口气,放慢语速,“好吧。如果是你告诉我这样一个故事,我可能也不会相信,但就像你说的,这块泥不会凭空而来。”

“是的。”

“那好,你看到了什么?你认为发生了什么?”

他皱了一下眉,摇了摇头。“你消失了。”他似乎是被迫挤出这些字句,“你刚才在这儿,我的手离你只有几英寸远。然后,突然间,你就不见了。我没法相信。我就站在那儿。然后你又回来了,在房间的另一边。”

“你现在相信了吗?”

他耸了耸肩。“它发生了。我看到了。你消失了,你又出现了。这是事实。”

“我重新出现的时候浑身湿透、满身是泥,而且吓得要死。”

“是的。”

“我知道我看到了什么、我做了什么,这些是我的事实。明明和你看到的一样离奇。”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

“我觉得,我们怎么想不一定重要。”

“你什么意思?”

“你看……这发生了一次,要是再次发生呢?”

“不,不,我认为不会……”

“你并不知道!”我又开始发抖了,“不管是什么,我已经受够了!它差点害死我!”

“放轻松,”他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别把自己搞得惊慌失措,这对你没什么好处。”

我不安地在地板上挪了挪,环顾四周。“我觉得它可能会再次发生,好像随时都可能发生。我觉得这里不安全。”

“你这是自己吓自己。”

“不是!”我转头瞪着他,他看起来很担心,于是我又转过了头。我怨愤地想,不知道他是在担心我会再次消失,还是在担心我是不是疯了。我仍然认为他不相信我的故事。“也许你是对的,”我说,“我希望你是对的。也许我就像一个抢劫或强奸或其他什么案件的受害者,一个幸存的受害者,再也没有了安全感。”我耸了耸肩,“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我也不知道该叫作什么,但我再也没有了安全感。”

他的声音变得非常温和。“如果再次发生,如果是真的,男孩的父亲会知道他应该感激你。他不会伤害你的。”

“你才不知道。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好吧,你是在哄我,我不怪你。”我停下来,给他一个否认的机会,但他没有否认,“我开始觉得我好像在哄自己。”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尽管整件事是真的,尽管我知道它是真的,但不知怎的事情开始变得模糊了。就像是我在电视上看到的或是读到的东西,我知道的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

“或是像一个——梦?”

我低头看着他。“你是说幻觉?”

“好吧。”

“不好!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看得到。它让我很害怕,我想摆脱它。但它是真实的。”

“那就让你自己摆脱它。”他站起来,从我手中拿过沾了泥的浴巾,“不管它是真是假,这也许就是最好的办法。把它忘了。”

注释

[1]英制长度单位,1英里约等于1.6公里。——译者注(本书注释如无特别说明,均为译者注。)

[2]英制长度单位,1英尺约为30.48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