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巨舰》:引子
我没有声音,无法解释我来自何处;没有嘴巴,无法讲述设计我的动因和建造的过程。即使我想表达谢意,我也不知道我的存在要感谢谁。我完全记不起自己那模糊万分的起源……但是我记得,在漫长冰冷的时间里,我一直滑行于太空中最空旷、最黑暗的边缘,始终保持着沉默,只是比石头稍微多了些意识。我唯一存在的想法就是:我能做的唯有等待……等待奇迹,或是灾难……等待一个小小的事件,或是一个智慧的声音,帮助我回答那些我几乎连问都问不出来的问题……
无数个世代过去了,我感觉自己极其渺小,小得令我心痛。在宇宙中漂浮,我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尘埃构成的实体,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和广袤的宇宙相比,我什么都不是。我还能怎么想?悄无声息地,我穿过一堵又一堵新生星系砌起的九曲围墙——一簇簇壮观炽热的恒星和微光粼粼的星尘,围绕着创世坍塌后形成的黑暗针尖旋转——在这个奇观之中,我只是一片无名的尘埃,一粒无足轻重的沙子,移动的速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我的体内一片黑暗,寒冷异常,稀薄但无尽的尘雨打磨着我,渐渐地侵蚀了我的前缘。
我飘浮在时间与空间之中。
星系日稀,太空越来越深,越来越冷……当我觉得自己再也照不到阳光时,当我的命运似乎正滑向永恒的黑暗与寂静之时,我却发现自己正在坠向一个中等大小的椭圆形星系,那里有恒星、有星尘,还有小小的生命世界……
出于偶然,一个年轻的物种——地球人类——在我坠向银河系的外缘时发现了我。如同傻瓜一样大胆,如同众神一般勇敢,他们派出了一支由高速小船组成的舰队与我会合。令我没想到的是,我竟然很大——比他们的世界还大,广袤且不朽。而且,他们还惊叹于我的美丽。
地球人类是第一个行走在我表面的物种。他们高效且彻底地探索了我中空的内部。为了证明我物有所值,他们还打了一场小小的战争,以确保对我的所有权。根据法律以及事实,我是个打捞物,是属于他们的打捞物。然后,按照精心设计的步骤,他们开始唤醒我,重启了古远的反应堆、那些个巨大的引擎和生命保障系统,还修复了我长眠过程中累积的损伤。他们给了我第一次真正发声的机会——算是吧。我被安上了一千张嘴:碟形的天线和高能的激光,还有中微子束和旋转的简并态物质。它们赐予了我力量,让我能对着每一个临近的太阳和生命世界大声呼喊:“我来了!”我会宣布:“看着我!研究我!了解我,快来拜访我!”以各种不同的语言,我的新嘴们宣扬着:“我渴望你们的陪伴,你们的友谊,还有你们无尽的信任。”我会问,“你们的机能是永生的吗,和其他的高技术物种一样?”接着我会做出保证:“只要一个合理的价钱,我会带着你们不老且珍贵的生命去往远方。或者带着你们在五十万年的时间里环绕银河系一周,然后再带你们回家。还能有比绕行我们的星系一圈更伟大、更崇高的旅程吗?如果你们愿意支付更高的价钱,我可以成为你们永远的家——一个广袤的、千变万化的王国,比宇宙中的任何其他地方都更新奇、更美妙。”最后,带着生意人挑逗的笑声,我会问:“如果你们不想接受这样一个壮观且无穷的命运,那你们还想要什么样的永生呢?”
和所有自豪的孩子一样,我在不停地诉说自己,对着那些我从未遇到过的物种讲话。我制定了交易条款,描述了我的维度、我的深度和我引以为傲的天赋。烈火锻造的岩石和远古的铁元素构成了我的身体,超异纤维构成我的骨骼,我的皮肤是一层厚厚的高级超异纤维装甲,能抵御星际间的顽石和巨大的彗星。我以三分之一的真空光速漫游在银河系里。我的引擎如同月球一般大,我本人则比大多数乘客来自的行星还要大:足足有二十个地球的质量,直径五万千米,壳体表面积高达近八十亿平方千米。然而,与我海绵状的肉身比起来,我的皮肤根本不算什么。不管是谁建造了我,都有超前的眼光,给了我无数个连绵广袤的空腔和铺陈有序的隧道,还有数不清的地下海洋和气室。我可以变出任何气候,模拟任何奇特的生态圈。对于喜欢大数字的旅行者,我可以给他们一个印象深刻的数字。“二十万亿立方千米”。这是我内部空间的整体容量。在类似地球这样的单个行星——一个我永远无法亲身经历的世界,最多只可能与它擦肩而过——可居住面积只有两亿平方千米。生命生活在二维的空间里,而不是三维;树木和建筑的高度小得可怜。只有在海洋的边缘和漂移板块的接缝处,才存在着小块的、可供繁衍的栖息地。“我却不同。”我骄傲地说道,我的新声音里充满傲气、果断和自信。“在我这里,每一个小气室都有可能成为天堂。我可以给你们最完美的日照程度,最舒服的大气构成,即使你需要的是完全的真空——我也能办到。我能生成土壤,它含有最精细的化学物质和水分,足以滋润任何干渴。你们还可以通过各种方式流连于公共区域:我的商店、礼堂、宗教场所和科学殿堂。如果你更中意与世隔绝的生活,你也有权这么做。假如孤独是你的本性,我会满足你高贵的愿望。”
“我接受所有的物种。”我声称道。但这句话只说对了一半。虽然我欢迎所有的智慧生命,但我那些不老的地球人类船长却始终保留着最终的决定权。我的话语一直未能说透这种可能性,即旅行者历经艰险、重重跋涉来到这里,却发现自己无法负担旅费;或者,在较为少见的情况下,被认定为太过危险或太不稳定,不适合生活在更加温和的旅客中间。
我一直为我的人类守护者唱着赞歌。他们是我的船长、我的工程师、我的舵手、我的能工巧匠。他们拥有我,我坦然地承认这一点。地球人类比其他任何物种更了解我的深度和我的潜力,他们一心准备与我共存,直至宇宙末日。
或许,我真的相信这些豪言壮语。但是,我真正的想法一直是个秘密,甚至对我本人都保密。
我的内心丰富,尤其是不为人知的那个部分。
浣生是第一批在我体内出生的婴儿之一,她漫长生命的最初时光是在一所普普通通的房子里度过的。那房子俯视着我的一个温暖蓝色的海洋。她可爱的父母是工程师,这既是他们的工作,也是他们最深层的信仰。也就是说,他们不仅知道如何将任何一种可能的构造、任何一台能想象出来的机器变为现实,还具备真正的工程师那种讲究理性和实际的特质:宇宙——他们的宇宙——高雅且美丽,已知的元素和可靠的力量通过古老的、已经证实的方式相互作用。即使还有新的问题需要解决——可能性不高——这些问题也与他们无关。工程师是一门致力于“完成”的职业。银河系里充满着智慧的古老物种,早早就掌握了自然的基本法则。地球人类其实是后来者。在科学和本能的引领之下,地球人类工程师设法教会了自己制造激光、聚变反应堆和生物陶瓷材料。假以时日,他们应该能发现更多的可能性。但在他们的二十一世纪,一个安装在月球上的天文台,在某个完美的时刻,观察了太空中某个特别密集的区域,并截获了一条狭窄的广播波束。它来自一个遥远的文明,被发往一个更加遥远的世界。
那条高密度且高度调制的蓝光信号携带了大量的方法和理念,足以促发十几场智力革命。超异纤维可能是最珍贵的外星礼物。由看似普通的材料制成,它是一种重量轻、可永存的物质,可以经受各种考验,承担任何负载。
在银河系的边缘找到一艘游荡的巨船,这当然令人称奇。然而,只要是称职的工程师,就不会对我的皮肤和骨架由超异纤维构成而感到诧异。一个有如神明一样的物种,还能用什么材料来建造这么庞大的一个构造呢?说不定,我身上的超异纤维的等级,比地球人类和大多数其他物种所培养过的更高,甚至高于当代的技术。还有我球形的身体,其尺度和完美程度,其建造时需要的资源和质量控制,即使与一千个世界合作也无法完成。不过,话说回来,我身上并没有真的无法实现的地方,更不会对现存的科学体系造成威胁。是的,我很大,大到几乎不可能存在,是一个奇迹、一个神秘,但我仍然根植于工程师那严肃的、已证实的理论之中。
当浣生长成一个小女孩时,她的父母通过研究我壳体装甲所产生的灵感,率先培养出了更为精细的超异纤维。他们又研究出了能大量生成这种神奇材料的办法,修补了我身上的瘢痕,以及少量更深的伤口。他们的房子里到处都是废料和无用的碎片——从工厂带回家的报废实验品。有时,浣生会捡起一个铮亮的残片,盯着自己在片中的影像。她是一个苗条的女孩,一个漂亮的女孩,以她这个年纪来说个子有点儿高。她留着一头长长的黑发,经常湿漉漉的,因为她喜欢在海里游泳。尽管她是虔诚的工程师的女儿,她的好奇心却不像他们那样狭窄受限。一天,当她坐在餐桌前吃早餐时,她盯着一个新超异纤维做成的球,突然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她父亲是个英俊的男人,年轻的脸庞看不出他已经进入了生命中的第二个千年。即使在他最有诗意的时分,也是一个刻板的人。他用平淡的语气,字斟句酌地解释了它的来龙去脉。工厂里设置了一个纳米级的底座。每个原子都需要经过修饰,再置入最佳的位置,并与它的邻居相协调。随后,等到每一个夸克都找到最佳的共振频率,并且达到某种标准之后,整批材料会变成灰色浓稠的半液态物质,等待着注入模具或是遍布于壳体的那些古远的撞击坑中。材料最终的等级取决于某些微妙的、通常不可知的因素。尽管听着不可信,但运气在这里占有很大的成分。他不想用高深的技术术语让女儿无聊。简单说了几句之后,他算是回答了她的问题。“它就是这么来的。”指着那个镜面球体,他最后来了一句。那颗球看着比那只拿着它的手大不了多少。
浣生赞同地点了点头。她的问题得到了回答,尽管不是她想要的答案。没有必要表现出无奈或是不满。没必要。她想明白了,其实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在椅子上转个身,露出笑容,问她妈妈同样的问题。
“它从哪里来的?”
浣生的妈妈具有不同的天分、不同的能力。她也是个工程师,但她对理论和高等数学有更深的理解。平静地、带着无比的耐心,女人解释起来:“我们称它为超异纤维,原因很简单。这个名字来源于我们看不到的超维度,也就是上下、左右、前后之外的维度。这里面不包括时间,实际上时间并不算是真正的维度。你知道吗,宇宙由十一个维度构成。也可能是十三个,或是十二个。具体的数目取决于你相信哪一个大统一场理论。但在关键的地方,这些理论都是一致的。有些看不见的维度很大,而有些却很小。现在拿在你手里的……那个小小的超异纤维体……简单来说,它的纤维伸入了其他维度,不光实体过去了,而且还有隐藏的力量……”
讲解持续了很长时间。女人有些唠叨,但浣生接受了母亲的本性,就像接受了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一样。她时不时礼貌地点点头,还面带笑容。感觉无聊之后,她看着自己那迷惑的影像。她刚才以为这个问题很简单,现在看来显然不是,她怎么才能让他们明白呢?
“当你撞击一片超异纤维时,”母亲继续着,“冲击力并不只在我们的三维空间内传递,不是。它分散在所有的十一个维度内。或者十三个,又或者十二个。也可能是二十三个。世界上大概有七种大统一场理论。你父亲和我喜欢十一维的那个。不过,所有的理论都会给出同一个结论:即使超异纤维产生了裂纹,仍然能在高维度领域内产生量子震动。你手里拿着的……其实比你看到的要大得多。它延伸到了宇宙的各个角落,存在于宇宙所有的表现形式。即使你把这个球磨成粉,球依然保持着完美。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是一个存在于阴影领域内漂亮的数学概念——”
“别说了。”女孩脱口而出,终于忍不住了。
感觉受到了冒犯,她母亲脸色微微地一变,问道:“怎么了,亲爱的?”
“怎么了?”男人嘟囔了一声,“亲爱的,问问你自己吧,还好意思问怎么了。她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可你说的都是什么呢?大段的量子力学和高深的物理学!”
“我知道她还小。”
“知道!”他说,“你说的连我都听不大懂。要知道你学过的东西我可都学过。”
“但你的成绩不如我。”母亲争辩道。
“谁会记得这种事?”他哼了一声,“当然,除了你。”
尴尬的沉默,令人难耐。不应该在孩子面前争吵,尤其是你自己的孩子。两个人互相盯着,用几乎察觉不到的眼神表示了歉意。随后,寂静之中又响起一个执着的声音,一心想为她的小问题找到答案。
“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浣生追问道。
接着,她解释了自己究竟想知道什么。“我想问的不是它是怎么造出来的,或者它有什么用。我只是想知道,我们最开始是怎么得到它的。”
“哦。”她的父母异口同声地说道。
“超异纤维是个礼物,”父亲回答,“一个来自外星文明的偶然礼物。”
“射手座7号星的信号给我们提供了关键的一环。”母亲说道。
浣生摇了摇头。
“这我也知道,”她说,“这是历史,我在学校里学过,学了很多遍。”
疑惑不解的父母问她到底想知道什么。
浣生陷入了沉思,巧克力色眼睛的目光十分严肃,在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中并不常见。“我想知道,射手座7号是怎么学会制造超异纤维的。”
他们找到了答案。通过网络节点纽联器,他们花了很长时间,在从地球带来的数据里搜索着大量晦涩的资料。根据各个物种综合而成的历史,一个更为古老的物种——银河系内首批进化的物种,那时候,就连银河系本身都处于它的早期阶段——培育了第一批超异纤维。好几百万年以前,在灭绝之前,这个物种与现已高龄的射手座7号分享了这一秘密。
然而,就连这个解释似乎都无法令浣生满意。她摇了摇头,眼睛盯着手中的小玩意儿,嘴角露出坚毅的神色。
“但又是谁教会了那个最初的物种呢?”她问道。
没人可以回答。可能没人教过他们,父母揣测着。那个早已灭绝的外星物种也许自行发现了这种伟大的材料,这并非没有可能。
“但他们是第一个吗?”浣生想知道。
她是什么意思?
“真正的第一个,”她坚持道,“我的意思是,整个宇宙里的第一个。”
答案显而易见。不管是工程师,还是船上数目庞大的专家,都只能对我的年龄猜个大概。我至少和地球一样老,也许还要老得多。“可能是飞船的建造师,”浣生的妈妈耸了耸肩,微微笑了笑,“他们可能是创世中第一个培育了超异纤维的种族。”
她和丈夫已结婚了近一千年。他们之间的矛盾和小争吵就像砂浆,如同引力一般坚韧,把他们两人永久地粘在一起。她的丈夫一看到其中的破绽,就哼了一声,“这也太荒谬了。想想看概率有多低!建造师是第一批,他们碰巧派了一艘空船前往我们这个小小的星系……然后在银河系总计约两百二十万个智慧物种中,我们碰巧第一个登上了它,并且占据了这个战利品!”
辩驳没引起什么反应,只是让妻子的思路沿着一个新方向展开。
在她沉思时,老头子转身看着女儿,“我们不知道谁是第一个,浣生。这算是回答了你的问题了吗?”
并没有,还用得着问吗。它不能让她满意。然而,小女孩还是点了点头,把球形的废料放在桌子上。它先是非常稳定地待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滚离他们。滚到桌子边缘,它掉了下去,撞到地板上,发出极其轻微的“砰”的一声。最后,凭着最终将引领数十亿条生命的魄力,浣生撒谎了,告诉父母说:“是的,先生。是的,女士。非常感谢你们的帮助。”
在十多万个千年之中,我曾拥有过一个宏大的声音,但我从未在向宇宙广播的话语和图像中显露过自己的怀疑。一次都没有。船长们的领导能力无懈可击,或至少接近完美。首领船长是一个英明的统治者,一位擅于启发的女王,或至少是一个实际的、偶尔也表现得大度的君主。我的声音招揽了各种各样的物种和奇怪的生命,他们乘着小星舰加入了我。我的声音诱惑了他们。地球人类得到了无数的好处:新的技术和文明的融合、贸易网络、优厚的馈赠——可以地球化后殖民的行星和小行星,当然,假如他们想的话,也可以把它们采掘殆尽。
然后,髓星出现了。
船长们不知道我体内隐藏着一整颗行星。而且,是一颗活的行星。在这个火星大小的球体上,首次发现了我体内的本土生命:有森林与菌类,还有多种的伪昆虫物种。它们繁衍于此,历经许多个千年而未被人察觉。在髓星的深处,还藏着更多的意外。那里有一件货物。也可能是个乘客。它是一个有意志力的实体,古老且神秘,被封禁在我的核心。它显然很危险,还有传言说,它拥有无与伦比的重要性。
原来,我并不是一艘空船。
几个船长去了髓星,这是一次秘密行动。在那里,他们与我们断了联系。利用手头有限的资源,他们创造了一个全新的文明。随后,在接下来的几百年时间里,他们失去了对创造物的掌控。他们的儿女和孙辈们谈论起了“建造师”和“荒凉”。前者受到崇拜,后者则遭到了唾弃。但这两者都是谁呢?又是谁给了这些人幻想与信仰?究竟是哪个诞生于宇宙之初的力量,告诉这群自称为违望者的人爬上巨舰,夺取曾经属于他们的东西?
一场虽然短暂但破坏力巨大的战争爆发了,我的声音突然间哑了。
违望者的征服失败了——离成功就差那么一点儿。我新添的伤口中最严重的部分也修复了。但是,我那骄傲、嘹亮且极远的声音依旧保持着沉默。我精心制定的星系航线被改变了。我先是经过了一颗衰老的恒星,然后又抵近了它的姐妹——一个巨大的黑洞。轨迹被扭曲了,将我送上了一条新航路。不出几千年,我又将离开银河系,回到那个寒冷空旷的太空。
在其他声音消失之后,我又能听到自己真正的声音了。
它在向我低声警告。
我紧张了,其他人都感觉不到。
恐惧深入了我的骨髓。是我的恐惧,还是别人的?我不知道。我不敢猜。是因为我太明智了,还是太累了——有区别吗?我决定不去追究。
任何人的恐惧都意味着有恐惧的理由。
我一直都是这样,现在仍旧如此。恐惧。我想,我可能会一直这么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