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井(世界科幻大师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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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巨舰(1)

“这个圣地在哪儿?”帕米尔问道。

两人刚从一辆没有标志的密封车上下来。浣生略微怔了一下,在人造太阳的强光下眯起明亮的黑眼睛。“在那边的石头上。”她朝一块长长的、伸进蓝色大海中的玄武岩示意了一下。她是个身材修长、举止优雅的女人,很可爱,喜欢笑,但笑容隐藏不住她内心的自傲,“椅子在等着我们。”

“我能看到椅子,但我问的不是这个。”

“那你在问什么?”

“你原来的家。”帕米尔解释道,低沉沙哑的嗓音里透着不耐烦,“你谈起过几千次。在这里,我们走着就能到。既然还有时间,不如你给我看看你小时候的家?”

为什么不呢?浣生想。

然而,紧接着,她却显得有些无措。上一次去那地方是几个世纪之前的事了。在她离开期间,城市已经改变了模样。所有街道都换了位置或是重新铺过,两旁的房子要么翻盖了,要么干脆就消失了。当然,也有可能一切还跟她之前见过的一样,只是她不记得了。活了一千个世纪之后,即使最聪明的人、在最机敏的日子里,也只记得她所见和所做的一小部分。

要解决这个疑惑,最好的方法就是向植入式网络节点询问地址与地图。但浣生抵抗住了这种诱惑,等待自己的灵光一现,却一直没能等到。她决定先走走看,于是领着她的同伴走上一条看似可能的路,希望它能通往正确的山顶。

他们所处的这个空腔在大船上属于中等大小,融入黑色玄武岩的走势之中。深埋的超异纤维大梁和加强筋牢牢地支撑着空腔顶部和远处的岩壁。当初,在勘察小组首次来这里绘图时,整个空腔仍被水冰填满,其中还掺杂着氮气和甲烷的杂质。因为空腔的相对较小——最宽处只有一千千米——也因为它接近大船的舰桥和阿尔法港,于是这里成了第一个被转化的居住点。工程部门将附近的六个反应堆从漫长的沉睡中唤醒,逐渐把冰融化成依旧寒冷却可以驯化的液体。随后,他们抽干了空腔。作为实验的一部分,每一滴液体都过滤了两次,并由一系列传感器加以分析。没有发现生命曾经存在过的丝毫迹象——跟船上的其他任何地方一样。水远谈不上纯净。古远的冰中有矿物和盐分,还有几个构造简单的有机分子,但没有指示性的脂质膜碎片,也没有DNA和RNA那种永恒的螺旋体结构,或是任何细胞,可以追溯到人类或是他身上携带的细菌。

大船上到处分布着巨大的泵和虹吸管,其唯一的用处应该就是这个。一声令下,机器开始将水抽回山洞。装到半满之后,工程师们关掉了泵,封上了泄水孔。其他小组开始摆弄环境控制,设定日夜循环和季节更替,模拟被戏称为地中海式的气候。新的海洋盐分恰到好处,又加入了铁元素。全息投影仪绘出明亮的蓝色天空,晚上换成黑色,古老的星空在头顶上方缓缓转动。然后,一批简单的微生物和浮游生物被释放到风中,光秃秃的平地厚厚地铺上一层由储备的碳氢化合物制成的黑色土壤。从地球带来的方舟中释放出了鱼和乌贼;粗壮的橡树和橄榄树扎根在黑色的海岸;物种并不丰富的鸟类突然间变得到处都是。大船的首个城市就建造在这片土地上,城里居住着乘星舰前来的工程师和其他船员。另有二十二块土地和浅水区被划定为未来的居住区。但是,即使过了一千多个世纪之后,这些计划中的城市也只开发了一半,而且大多只有几所房子立在规划好的地方。大船的广袤让蓬勃的开发显得微不足道。既然空腔的数目比乘客还多,那么为什么不住在你自己的天堂里呢?况且这里是大船上第一个地球化的小角落,多少有点粗糙,因为工人的专业本来是维修星舰引擎。其他地方的海更优雅、更漂亮、更古怪或是更独特。大多数乘客都有这种势利的想法。但浣生没有。她在这个怪石嶙峋的黑色海岸边长大。此刻,尽管尚不清楚方位,她发现自己轻易就回想起了甜蜜的时光:在那些漫长的日子里,作为一个儿童数目极其稀少的世界里的孩子,在这艘伟大的飞船曾经最美的城市里忙碌地生活。

一直在上坡的街道很宽,玄武岩地砖铺成传统的类晶体形式,接缝处嵌入红色的碳纳米管砂浆。道路两旁种着粗壮的橡树,树龄可能是两百年,也可能是两万年。在他们左面,蓝色的大海慵懒地拍打着岩石和高耸的悬崖。在右面,房子和小商店创造了真实的邻里间的温馨气氛。偶尔有居民看到浣生和帕米尔经过,但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两人已经走进了斑驳的阳光。真的没眼花吗?真的是打败违望者的那两个船长?话很快就在小巷子里传开了。地球人和其他物种都急忙跑出门外,看着这两个穿着镜面制服的神奇人物肩并肩地走在最普通的道路上。没人相信自己竟有这么幸运。他们只是全息投影吗?不是,显然不是。一个无畏的男孩走上前,还未开口,脸上先洋溢起笑容,“您真的是一副,长官?”

“是的。”浣生回答道。

“您是二副,长官?”

“算是吧。”帕米尔嘟囔道。

两位船长最近刚升任副首领。提升背后的原因很复杂,甚至还有些龌龊,不免令人唏嘘。但在这个孩子看来,故事很简单。违望者是坏蛋,是一群危险分子,来自那个秘密的世界,髓星。浣生和帕米尔则是大英雄,打败了敌人,他们的肩章是靠着他们的勇敢和对巨舰的满腔忠诚换来的。首领船长本人对此十分感激,并给这两副久经考验、结实可靠的肩膀添加了新的重担。现在,大家都能睡个安稳觉了。

“你们来这里开会?”男孩问道。

他走在浣生的身旁。他们组成了不寻常的一对:一个是留着短发、体形矮壮的小男孩;另一个是漂亮脸蛋、身材修长的女人,长长的黑发挽成一个发髻。浣生点了点头,低头瞥了一眼这位同伴,故意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你住在附近吗?”

“在那边。”他回答,指了指前方隆起的山包。

“想找个本地的导游?”帕米尔开了个玩笑。

浣生没有搭理他。

男孩用骄傲的语气宣称:“这里是巨舰上最古老的城市,所以我们叫它阿尔法城。也可以叫第一城,或者直接叫阿尔法也行。”

“我知道。”浣生柔声应道。

“首领船长总是在那儿召开最最重要的会议,在那边的大石头上。”

“我听说过。”

“你参加过这种会议吗?”

浣生摇了摇头,“应该没有。但也可能是我忘了。”

“那你们为什么要走这条路?”

“这是个好问题。”浣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因为我们迷路了。”紧跟在她与刚交的好朋友身边的帕米尔替她解了围。

其他路人都笑了,但笑声有些紧张。男孩似乎并不在意。他皱了皱眉,随后决定提醒浣生,“那上头没啥重要的,什么都没有。”

“你真这么想?”

这个问题是陷阱吗?男孩迟疑了一下,随后又提醒了一次,“那是个老居民区。不让把房子拆了,只能等它们自然倒塌。但它们不会倒,因为每个人都必须好好维护它们。”

“因为它是一个历史保留区。”浣生朝男孩眨了下眼睛,解释道,“那些房子是第一批登上大船的人盖的,所以它们有特殊意义。而且,据我所知,有一两位船长就出生在那里。”

男孩很吃惊,“哪几个?”

“都是低阶船长。”浣生说道。

“我也要当船长。”她的朋友宣布。随后,他紧张地抬头看了看浣生,发现她露出赞许的神色,便又扭回头对二副强调了一句:“我很快就会当上船长。很快。”

帕米尔是个气势逼人的大高个。不怎么英俊,脾气也不怎样,对保持微笑或是魅力毫无兴趣。那张棱角过于分明的脸十分擅长在任何时间、因为任何细小的原因、对任何船员或是乘客皱眉。但因为眼前是个孩子,或者是因为新的制服和头衔,他这次的表现得体多了。不管出于哪个原因,总之他决定避开赤裸裸的事实。“有可能,”他只是简单地回了一句,“祝你好运。”

紧接着,通过一个私人的、重重加密的纽联节点,他对浣生说道:“前提是还有船只可供驾驶。”

即便在看似寻常的散步时,两位副首领依旧关注着日常工作和突发事件。植入式网络纽联节点使之成为可能,他们的头衔也让他们无法摆脱责任。按照紧急方案,大船巨大的引擎正在进行维修和翻新。保安部队仍然在搜寻最后的违望者成员。乘客与船员需要鼓励、保持沟通,这要用到一系列公关措施,每一个都是定制的,以便符合特定物种独有的文化。还有,一定要通过完全公开的方式揭露和粉碎谣言。要说浣生最担心什么,那就是谣言的传播速度和夸张程度。哪怕是一件诞生于各式各样的误解或半真半假之中的小事,一旦开始在公众中间传播,它就会不断地变化、夸大。正如此刻,在她平静地徜徉于古老社区的同时,她仍在处理一个异常顽固的谣言:船长和他们的家人正打算弃船。这个谣言诞生于违望者被打败的那一刻。尽管采取了各种措施证实它是错的,但它依旧有很强的生命力。

今天传播弃船故事的是一个不知名的物种,他们使用的是一种气味标记和荧光尿液组成的语言。麻烦刚一露头,一个由人工智能和外星生物学家组成的小组就开始着手制定反击策略和传播方式。浣生也收到了通知,在脚下的路变得越来越窄的同时,她检察并否决了其中的六七种方案。“太正式了。”这是她的总体感觉,“要自然一些。”这是她的要求,“找个船长将真相尿给公众。”这是她的建议。随后,她抬起头,惊喜地发现眼前有一处熟悉的景象等待着她。

前方是一片看不出树龄的橡树和核桃树果园,占地大小刚好给人一眼望不到边的感觉。粗壮交错的树枝和肥大的绿色叶子制造出一片茂密的阴凉。阴凉如此强势,只有喜阴灌木才勉强得以在黑色砾石的土地上存活。树荫唯一的缺口在一座低矮房屋的上方。这座装饰着雕花玄武岩和人工钻石的建筑显得很牢固,重心稳定,只是略显单调,显然是出于工程师的设计。火星式框架和罗马式拱门显示着力量和不经意间的典雅。人造阳光洒在屋顶,令它有一种不真实的庄严。前门关着——一扇厚重的白色大门,由智能塑料和黄铜饰条组成——看上去似乎没人在家。浣生打了声招呼,但她没听到门去提醒里面的住户,也没有对她做出回应。这房子大概没人住吧,她想。如果它是空的,她会买下它。她花了点儿时间考虑这个决定,短暂地想象了一下再次住在这里的情景,马上就后悔了。她不属于这里。曾经住在这里的女孩已经离开了,不切实际的幻想是愚昧的。

男孩依然留在附近。她转身看着他,问道:“这是谁的家?”

“反正肯定不是空的。”他信心满满地脱口而出。

紧接着,一扇钻石窗口的后面出现了一张脸,浣生如释重负。

“看吧。”男孩又加了一句。

然而,那张脸奇怪地迅速消失了,门依然静静地紧闭着。没了耐心的帕米尔走上前,抡起大拳头使劲砸门,直到门锁变成液体,流进门柱。门不满地开了。刚才在窗口窥视的那张脸原来属于一个身材矮小的地球女人。此刻她现身于门缝之中,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来了来了,先生。来了,女士。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浣生接口道,“我以前在这里住过,仅此而已。”

男孩笑了,立刻跑开,把这个他刚刚探知的秘密告诉别人。

“不麻烦的话,”副首领接着说,“我想很快地看一眼里面的样子,可以吗?”

女人吓了一跳。她的好几百个邻居和所谓的朋友站在树荫下,看着眼前的一切。她盯着他们,脸上露出气呼呼的表情。紧接着,她隐藏了自己的愤怒,用干巴巴的声音嘟囔了一句:“我没法挡住你,不让你看。”

她这种态度有传染性。浣生犹豫了,“我知道这有点儿强人所难,女士。如果你跟我们说‘走开’,我们会离开的。”

这个承诺让女人吓了一跳。她深吸一口气,扭过脸,对一个看不见的人低声说了几句。随后,因为不相信浣生——没有哪个小小的乘客能阻挡副首领——她顺从地低下头,慢慢地让出门口,允许两位伟大的船长进屋。

根据法律,房屋的内部结构必须以历史为标准,维持原状。也因为这个麻烦,住户得到了丰厚的财务补偿。浣生先入为主地猜测这里没有照章办事。女人不愿让他们进去,原因就是这个。然而事实上,房子里即使有不符合标准的地方,肯定也只是在细节部分。不去访问旧的数据库的话,浣生根本找不到什么差异,除了有几个小房间做出了小小的改动,以便让某些外星物种能生活得更舒适一些。

房子的占地面积只有一公顷,参观一遍只需几分钟。她和帕米尔逛了逛娱乐室、社交室,还有老式的图书馆,薄薄的钻石挡板后面塞满玻璃书和纸质书。一个室内池塘唤醒了她的回忆。“我就是在这里学会的游泳。”浣生指了指它。随后,她带帕米尔挨个参观了三个从前归她所有的房间,分别属于孩提时代的三个不同阶段,最后一间离父母的房间最远。最终,他们走进古老的大厨房,在那里,如果她有兴致的话,可以自己做饭,不靠机器人或是智能餐食帮忙。紧挨墙边的是一个大到足以喂饱一群人的灶头,很久未用,但一直处于待命状态。钢和超异纤维制成的锅碗瓢盆挂在从天花板垂下的铜管上。房间中央,一个陌生人坐在一张简单的木头桌子前。他是个小个子男人,正从一杯热腾腾的、浓稠的麻醉饮品中喝下最后一口。副首领进入房间时,他惊叫了一声。他们俩看到他时,他丢下杯子,抽泣起来。他的脸埋在桌上,鼻子顶着黄色的木头表面,半遮住的嘴巴发出一声哀求:“请原谅我。”

女人站在另一个门廊里。还有五十来位好奇的邻居站在院子里,眯着眼从窗户往里窥探。

“非常对不起。”小个子男人低声说道。

帕米尔笑了。

声音柔和却掩饰不住恨意,他回了一句:“你还有脸说?我们是不是该把你活活打死?”

男人战抖着,说不出话来。

浣生在他对面的一张椅子里坐下。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听到的已经足以让她开口下令了:“告诉我们,”她并拢双手,看着空空的掌心,“把整个经过告诉我们。”

男人几乎一口气就供出了整个来龙去脉。他这一辈子都是个技术员,在阿尔法港工作。违望者来的时候,他逃离岗位,躲了起来,买了新面孔和新身体。战争爆发,随后结束,他又换了两次脸,打造了一个新身份。一切本该完美,但显然不是。他住到了姐姐这里,现在看来是个错误。不过,找到他的并不是保安部队。不是,谁能想到呢?一副和二副竟然会来到这种地方。这肯定意味着出于某种重大的原因,他被当作了一名严重的罪犯。

帕米尔笑了。一连串的巧合导致了这意料之外的一刻,让他有些吃惊。

但浣生几乎没在听他说。她合拢的双手分开了,放下了曾经拢住的“空无”。她歪着脑袋,看着它滚下桌面,仿佛在倾听一个几乎和她一样年长的回音。

“站起来。”帕米尔命令道。

技术员一下子跳了起来,差点儿摔倒。

“清醒点儿,”二副下令,“回到你的岗位。今天就回去。假如你可以做到两件事——清醒和工作——假如你还记得怎么工作,我会向首领船长求情。明白吗?”

“你会为我去求情?”

“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大船。”利用纽联节点和个人权限,帕米尔找到了这个女人的身份,追查到了她失踪的弟弟,清除了档案中的不利记载。技术员很宝贵,尤其在当下。这个人并没有加入违望者,这是个很有利的加分项。况且,如果把这个罪犯就此关押起来,眼前这一刻就没那么有趣了。

“谢谢,”心怀感激的技术员说道,“谢谢长官。”

浣生往后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木头在地板上发出刮擦声。她仿佛没有听到最后几分钟的对话一样,只调整了一下镜面头盔的角度,带着淡漠的笑意,问道:“你在这里住了多久?”

女人咽了口唾沫,承认道:“最近十七个世纪都住这里,女士。”

浣生点了点头。

思索一阵子之后,她说了句,“比我住在这里的时间长了十倍。”接着,她又笑了笑,还眨了下眼睛,“现在这是你的房子了。你想怎么处理都可以。重新装修,推倒重建。无论你怎么打算,都可以。”

“女士——?”

“但假如你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任何古老奇怪的东西……请把它送到我那里去,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