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井(世界科幻大师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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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巨舰(3)

在梦中,他始终是一位行者。他会发现自己漫步于奇怪的小店与商场、咖啡馆与公寓。在异域天空下的街道上,时不时能看到奇特的树木和种植在钢罐内的固着动物。有的时候,许多这样的动植物还会栽种成一丛丛、一簇簇,以制造出恰到好处的蛮荒与神秘气氛。每个生活区的边界,都有一座大理石或是光线塑造的外星人雕像,它会用人类的声音说:“小心,先生。你即将进入一个不同的大气空间。”在现实生活中,通向异种环境的大门只会发出轻微的、几乎察觉不到的响声,但在梦中,这些门变成了厚重古朴的帘子,紧紧地粘在他身上,如同满是静电的衣服。他不得不挣扎着前行,穿过看不见的屏障,然后突然间,空气变得浓稠炽热,如同滚烫的火炉,又或是变得如同在山顶一般稀薄,冷得足以冻住他的肺。但他不会停止,只要再向前走几百步,他梦中的身体就会适应新的环境。随后会出现更多的商店可供游览,更多的异种人士可供观看——成千上万个,没有尽头的街道上挤满大大小小的身体,全都显得怪异且神奇。在混乱之中,他会看到熟识的朋友坐在一张小桌子旁,吃着异域的美食,亲切地交谈着。在每一个梦中,他都会笑着向桌子走去。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在笑,心脏却跳得更为剧烈。他会听到自己的声音压过现场的嘈杂,对这些已经失去的亲密朋友说道:“你们好。”

一阵子过去了,然后又是一阵子。最终,其中一个朋友会抬起头——通常是一个人类朋友,很多时候是某个旧爱——在说出他的名字之前,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在船上漫长的时光里,他用过五十来个身份。或者倒过来说可能更准确,这些身份造就了他。在此刻这个场合下,不用猜就知道该用哪个名字来称呼他。即使连从未知晓他任何一个名字的人也会用“它”称呼他。而且,令他特别不适的是,他意识到桌边的每个人都能看穿他的内心,洞悉他所有的秘密。他感觉自己变透明了。他变得简单、浅显且无助。欧雷乐是他的最后一个名字,但梦中的任何一个朋友都从未使用过这个称呼。即使是他最近的爱人也会用某个已经死去或遗忘的名字来称呼他,然后伸出一只温暖的手,抚摸他突然之间变冷的手背,笑容也变成了蔑视。一个缓慢且冰冷的声音会问道:“你现在觉得自己蠢吗?”

是的,非常蠢。

“我们活下来了,”她会宣称,“刚开始显得有点糟,但我们努力逃过了死亡。我们盘旋在那个垂死恒星的边缘,接着问题就解决了。轻轻地碰了一下,比接吻稍微重一些。然后我们就完全避开了那个黑洞。现在每个人都安全了,都很快乐。”

那太好了,他会这么附和。

“你怎么样?”他最后的爱人比一个孩子大不了几岁,浑身散发着魅力。她曾和其他年轻人一样,觉得他小打小闹的犯罪生涯十分迷人。“你还活着吗?”

我活得很好,欧雷乐会这么声称。

“对我来说,不是这样。”然后,她会鄙夷地瞥他一眼,笑出声来。她会抽回她的手,她的眼睛——棕色脸庞上那对明亮的、冷若冰霜的大眼睛——也会从他身上挪开。对着其他的朋友和旧爱,她会说:“这个人死了。”

“蠢货。”有人会啐上一口。

“愚蠢的懦夫。”另一个人会表示赞同。

随后,坐在桌旁的所有人都不再听欧雷乐说什么了。他会坐在他们中间,跟他们说话,解释他一切行为背后睿智的考量。他会冲着他们叫喊,激动地为自己的行为辩护。

违望者出现得很突然。同样突然的是,他们被打败了,消失了。但大船被推向了灾难,束缚在髓星核心的怪物被释放出来之后,所有人都难逃一死。

每一个有理智的人都惊恐不已。欧雷乐提醒同伴,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想过最可怕的结局。而在当时,留给他们的时间只剩几分钟或几个小时。最可怕的局面似乎已无法避免。这里的每个人都竭尽全力想要逃走,但因为战争和破坏,以及全面的军事戒严,他们这几个人没能成功。欧雷乐是幸运的例外。虽然为他开启通往船体表面通道的并不仅仅是运气,给了他那个小小的救生囊以及足够的动能、让他能飞入寒冷但相对安全的太空深处的也不是运气。

带着差不多算是真诚的悲伤,他会告诉自己的旧爱,“我没法带你一起走。”

她会假装没听到。

“我怎么能带你走呢?救生囊太小,你的质量会害了我们两个人。”

在梦中,他的理由听上去既有逻辑又高尚。但是,当那张甜美的脸庞转到他这个方向、那对冷漠的眼睛喷出怒火时,他总是会被吓一跳。一个同样愤怒的声音啐了一口,“该死的胆小鬼。”随后,她会突然站起来,桌旁的其他人也会一起站起身。每个人都会瞥欧雷乐一眼,带着鄙夷愤怒的表情,有时还有些许怜悯。随后,他们会留下他一个人单独坐在这里,他会听见自己可怜巴巴的声音解释着为什么自己才是整个星系中最理智、最实际的人。

“为了完成我的计划……花光了我所有的资源!用尽了所有的关系!他们的索求太高了!我们还不得不躲过保安巡逻队,才能到达发射地。大多数人没等抵达船壳表面就失败了,但即便如此,我们的人数也比三个救生囊要多得多。负责那次行动的船员对我们笑着说:‘没想到吧,要加价了。’我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也做好了准备。我能比其他人更快地把剩下的那点钱转进对方的秘密账户。但我用一生的积蓄换来了什么?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救生囊。一个半径不到两米的超异纤维球。在它体内的腰部有一个铁环,我把自己箍在里面,然后扑通一声,掉进战争中仅存的一条弹射轨道。我们在大船的后部,我提到过这一点吗?在大船的尾部,红色的太阳已经在我们的后方,黑洞依然盘踞在地平线上。他们把我的小救生囊投放在很小的一段发射轨道上,我周身裹着一张旧的防冲击网。他们开始加速,巨大的、能压断骨头的加速。‘我们会把你送往一个很好的、有生命的行星。’我耳边的声音向我保证道。然后我死了。我成了躺在防冲击网底下的一具昏迷不醒的尸体。我不知道的是,这时发生了一次电压过载。一个小故障。我是后来才发现的。我甚至还没有完成一千千米的初段抛物线,就出了偏差……你们都知道,在一个无动力航程的初段,你绝对不能出任何问题,否则你抵达目的地的概率将直线下降,变得不复存在……”

“假如我知道的话,我应该会就此放弃。但当时我只是被防冲击网裹着的一摊烂泥,外加一个陷入昏迷的大脑。”

“接下来,又过了七千千米之后,我的救生囊脱离了弹射轨道,呼啸着进入大船的阴影。我的铁环松开了,我的身体慢慢地、慢慢地恢复了知觉。我之前从未这么死过。花了好几天时间,我才重新制造了我的骨骼、器官和皮肤。当我恢复意识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透过我的钻石小窗往外看。黑洞已经被甩在后方,我自由了。我看着大船。我看着你们。我真的希望你们能幸存下来。我干吗要往坏处想呢?我的上千个好朋友,看到你们在千钧一发之际改变了航向,我当然兴奋极了……我一天接一天,不断看着你们的挣扎……一个灰色的球,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速度比我慢得多,航线也略有不同……然后我再也看不到你们了,除了在我的想象之中……”

梦总是在这里结束。欧雷乐停止了自我辩护,目光打量着街道,发现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不仅仅他的朋友们消失了,数量更为庞大的陌生人也都不见踪影。空气变得陈腐、灰暗,也没有商店和园林可供观赏。大船如同刚被发现时一样空空如也,一种摸得着的孤独笼罩着一片空旷,令他不由自主地睁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却令人宽慰的、他自己的世界。

欧雷乐的世界是一个中级超异纤维组成的囊泡,上面开着小小的钻石眼睛。它是一个近乎完美的球体,配备了循环设备、自动信标、微型反应堆和简化图书馆,外加一个微型导航系统和一个全息投影仪。空荡荡的内部中央充斥着潮湿的空气,一具赤裸的人类身体是它唯一的居住者。欧雷乐的节制饮食触发了一系列救生基因,将他的新陈代谢降至最低。一天吃一小餐已然足够,排泄的频率还不到每周一次。睡眠占据了他一天里的十六个小时,醒着的时间花在阅读图书投影和自言自语上,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思考自己的处境和导致他落到如此境地的原因。在罕有的时刻,当欧雷乐成功地自我欺骗、让情绪稍稍高涨之后,他会透过钻石眼,看着愈发黢黑的宇宙。

最奇怪的是,欧雷乐发现自己这么快就适应了这个新的、异常狭小的空间。在此之前,尽管谈不上多有钱,但他一直生活在舒适的环境中。还有,即使每一天都过得和其他日子一样,至少每天清晨醒来都存在着这种可能性,能做出一两件或上千件完全新鲜的事。大船是一个乐园,充满变数和惊喜。无论坐在哪个公共场所,他都可以看着来自整个星系各色各样的居民在眼前走过,或是滚过,或是伸展着有力的翅膀在头顶滑翔而过。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整天在巨舰内四处探索。那里有无穷多个空腔,点缀着河流和深冷的湖水,还有十几个真正的海洋。因为有太多乘客在为自己建造房屋,空腔的样貌每过几个世纪都会改变。每一次探索都让他觉得新奇,值得记忆。为什么他没能趁着还有机会时更多地探索那里呢?

因为总有时间,当时的他是这么想的。明天是一个无穷的概念。既然坐在这里这么舒服,那么为什么非得在今天把自己搞得这么累呢?

是的,这是个错误的假设。彻底浪费了漫长的一生。

但欧雷乐不能沉溺于愤怒与绝望。尽管概率极低,但大船仍旧幸存下来,他同样活了下来。他们两个都赢了,至少暂时如此。而且,他本人获救的机会也确实存在。说不定哪天,他甚至还可能回到大船,与他的朋友和爱人们团聚。只要有足够长的时间,他们会原谅他的离弃,至少变得不再那么愤怒。然后他就能分享一个离奇的故事。有多少生命曾经独自在恒星之间旅行过,龟缩在一个微小的超异纤维茧内,没有同伴,只有他本人那孤独的灵魂?

这样一个未来——幸存,然后救赎——实现的可能性异常渺茫。坦白地说,几乎不可能。他的微型救生囊没有引擎,因此无法调整航向。它在仓促之中发射,还出了点问题,导航设备提供的专业意见始终十分悲观。欧雷乐将偏离他的目标恒星十分之一光年,那可是一段相当长的距离。他需要某人倾听他的信标,还需要这同一批人以疯狂的高速向他发射他们自己的飞船。虽然他的救生囊没有引擎,但它仍带着巨舰给予的惯性,外加电磁弹射施加的额外推动。他几乎在以一半的光速穿行宇宙。对任何想匹配该速度的星际旅行者而言,这都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即使他的轨迹一成不变,也很少有人能赶上他。至于有这个意愿、想费这番工夫的人,那就更少了。他穿过任何恒星系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一个早晨,除非他以猛烈的撞击中止航行,撞进某个沸腾的火海。

欧雷乐原本指望他航行在某条会与某个世界相撞的航线上。这会让他成为一个威胁,本地居民将不得不处理他的存在,不管以何种方式。但最终他还是死心了,开始实施一个没那么激进、也更具吸引力的计划。在他身处救生囊的最初的二十个月里,他无数次修改了信标的内容。刚开始是以一千种流行语言广播的求援信号,现在已经扩充成了一堆保证、谎言、暗示和精心编造的故事。

“我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他向群星广播着。

他诚实地描绘了被他抛弃的大船,描绘了它的壮观、古老和船上技术的强大。接着是大胆的夸张。他将自己描述成熟知巨舰的最优秀的专家之一。“我把它探索了个遍,”他撒谎道,“我是最早的那批船员之一。我是个合格的工程师,掌握了大船巨型引擎和反应堆的所有知识,还有各种能生产最高等级的行星量级超异纤维的方法。”

他用一些小细节支撑他的无稽之谈,那是他与更聪明、更掌握情况的人结交所带来的收获。尤其是一个叫佩芮的人类,他从他那里借用了很多。佩芮是个专业探险家,据说比船长们更了解飞船。他走过、游过或飞过大船巨大的内部空间的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二。

“我的大船是个奇迹。”他宣称道。

“我想展示给你们。”他对无言的群星说,“只要你们帮助我,我就会和你们分享我对这个远古的奇迹所掌握的一切。”

这个诱饵有足够的诱惑力吗?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相信是有的。但随后,怀疑开始啮咬他的内心。努力思考一阵子之后,他决定继续完善那些谎言。在大船的最后几个小时,在恐慌与拯救的交织之中,欧雷乐听到了一个邪乎的谣言。那个时刻,所有人都知道了隐藏在大船中央的秘密世界,但髓星之中还隐藏着更多的秘密——更为巨大的神秘,新生的谣言说。事实上,他有个旧爱最近刚跟佩芮交谈过。据她所言,建造这艘巨舰的目的就是为了封禁某个宇宙诞生之初的东西。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而且不小。那个东西虽小,却蕴含着巨大的能量。那个东西有生命,有企图,也有能力,能摆脱禁锢它的居所,从而永久地掌控那些低等生命的思维。

欧雷乐借用了那个奇怪谣言的部分说法。

但他决定对那实体的敌意保持低调。他需要让看不到的听众感到好奇,而不是恐惧。

接下来的数年里,信标的主题是关于他所熟知的那艘船上的那个古老且强大的生命。欧雷乐对自己的前景抱有真诚的希望。不管是人类还是外星人,所有智慧生命都会被贪婪所驱使。他漫长惬意的生命一直在实践这个天生的品质,以满足他本人难填的欲壑。就算生活在第一个世界上的生命没有回应,但后面仍有大把的机会。他会在星系内和它的边缘度过好几千年时间。没法知道有多少个世界会听到他的请求和承诺,但肯定会有人派出舰队来拯救这个能交出巨舰的小家伙!

可能性有多大呢?欧雷乐猜不出来。

但这计划给了他希望,希望养成了习惯,习惯带来了喜悦,令他不定期地打开钻石眼,欢迎绮丽的宇宙之光洒入他渺小的世界。

在黑暗中,欧雷乐什么也看不到,除了星星和它们之间的黑暗。相对速度让后退的太阳变得比平常更红,还有些变形。但总体而言,他并没有看到太奇特的东西,周围的景象也没有急着要变化。在他前方有几个可见的恒星,因为迎面而来而发生了蓝移。它们后面是一片深黑的尘埃与气体,正在遮挡越来越多的天空。在这片星云身后,有几条稠密的恒星带。他的导航星图是这么说的。假如他能穿过这团气体与尘埃,没有发生剧烈的碰撞,那一切将皆有可能。

甚至获救。

“我是个重要人物,”他告诉宇宙,“而且我知道比我本人更重要的东西。”

微弱的信标不停地唱着、唱着。

然后,那一天来临了。欧雷乐像平常一样从梦中醒来。吃了一顿小小的、加了大量糖分的脂肪冷餐之后,抿了一口蒸馏水,将尿液射入适当的孔洞之后,他下令开启钻石眼。

“让我看看宇宙。”他轻声说。

然而,眼前出现的不是恒星和星云,而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东西。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里,他漂浮在自己这个微小世界的中央,惊恐不已,发出紧张的、几乎像是欢乐的大笑。当人们觉得自己应该害怕、却不知道为什么时,他们通常就是这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