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城中大会
听到前线战况,底下顿时又忍不住讨论得沸沸扬扬。
这似乎更进一步坐实了刚才后备军所说,再打下去,只怕都要把人给全打光了。
老兵和后备军的其他人有些意外,但又颇为得意洋洋。
确实,坚持这么久,死了那么多人,听说姜皓之前带的小队,也已经差不多没了一半的兄弟。
想必他回去细想一下,也是害怕了吧?
也是,谁人不畏死呢?
何况还是当官的。
既然姜皓已经没那么坚持了,那后面自己这边再加把火,好好煽动一下民众,到时一起决定投降也就不难了。
谁料姜皓话锋一转:“不过,投降是否是更好的出路,如今还并不确定。为了方便诸位做出更理智的判断,除了要考虑封丘本身的情况,也要考虑叛军那边的情况。恰好我这边有一位从浚县、长垣一路逃避战乱,来到封丘的老者。不如请他上来说说那边的情况如何?等诸位充分了解之后,再行决定不迟。”
这又是一个公正合理的提议,姜皓表面上征求意见,实则后备队没有任何反对的空间。
底下的百姓们不知底里,自然纷纷拍手称是。
一听这个,后备军们顿觉不妙。
不用说,那个一路躲避战乱的老者,肯定是主战派请来的人证。
百姓们很感兴趣,一个个翘首以盼,伸长了脖子往前看。
这半个月来,人人担忧城破,虽然知道有不少从外城逃过来的流民,但都没有心思跟他们攀谈。
瞧众人这样子,后备军们即便再不乐意,也不敢公然唱反调。
那老头子颤颤巍巍地上来了。
只见他伸出瘦骨嶙峋的双手,缓缓地,一圈又一圈地,把绑在头上的纱布解开。
上面赫然有一道长长的刀痕,隐隐还在渗透着血!
老头子憋足了气,大声对台下喊道:“你们看哪,这就是叛军砍的!他们不管你们投不投降,只要一攻进城里,见男人就砍,见妇人就带走奸淫,孩童也不放过!”
话音刚落,下面就有小孩“哇”地哭了出来。
后备军忍不住了,老兵跳出来大声道:“那是你们不肯投降,拼死守城自然是这个下场。”
老头子泪流满面道:“我跑了三个城了,除了有一个抵抗了一阵子,其他两个打都没打就开门了。当官的得好处,苦的是底下的穷苦百姓。
他们不够钱粮,就每家每户进去搜。这些给他们也就算了,但那些士兵一个个如同饿狼,见着稍微有点姿色的,就要拉走。这一拉走,就再也没见到人了。
还有一些,因为略略反抗了一下,就被绑起来,拿鞭子死命地抽,肉都抽烂了,才放下来喂狗吃。城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是哭声,很多婴儿被抛在大街上没人管,马蹄一过,都成了肉酱。
他们抓了上千个壮丁,通通充军,也不让操练,不发武器,就赶着他们上战场。后来才听说,是用来当肉盾的,试一试对方的深浅。
都这样了,他们还不停手。因为担心城中反叛,他们将曾经骂过叛军的人通通抓了起来,密密麻麻的,牢房都快装不下了。他们把那些人集中起来,押到城外,公开斩首,还让我们去看。”
众人纷纷变色,互相低语:“这不就是屠城吗?”
“这都投降了,怎么还砍人,这不讲道理啊……”
老头子继续喊道:“我小老儿侥幸逃得一条性命,趁夜出城时,看到叛军正在焚烧尸体,堆起来就跟小山坡一般。”
兴许是想起了死去的亲人,老头哭得全身颤抖,拼尽全力从胸膛处发出嘶哑的怒吼:“不能降啊!就算死也不能降啊!”
台下哗然,一时间,沸反盈天,像烧开了的油锅。
这老头的讲述可比后备军的讲说生动逼真多了,要细节有细节,对广场上的百姓们而言,冲击力也大许多。
短短一瞬间,民意就发生了逆转。
“那还降什么?死战吧!”
“就是,好歹还能死得痛快些,说不定还能打赢呢。”
“我宁可自己抹了脖子,也不要像条狗一样的被砍头。”
“没听到吗?他们会抢女人,也会杀男人,说白了是人都不会放过。”
“娘老子的!我跟他们拼了就是!”
原本畏死避战的众人,一听说叛军竟如此残暴,无不气血汹涌。
姜皓悠然自得地在旁边看着,不时欣赏着老兵那帮后备军们难看的脸色。
亲历者的讲述本就是证明效力极强的证据,此时拉出来,无疑是一个大杀器。
后备军在利用人们对死亡的恐惧,难道他姜皓就不会?
老头的话在心理上将城中百姓逼入了绝境,迫使他们不得不置之死地而后生,决意起来反抗到底。
宋磊等人又惊又喜地看着姜皓。
看起来姜皓什么都没干,但事情的走向却神奇地向着他们所希望的方向转变。
后备军们则面面相觑,面对汹涌的民意,他们束手无策。
总不能攻击看起来无辜且无为的姜皓吧?
正当局势准备一面倒之际,突然有个人跳上了高台。
姜皓一愣,留神看去,只见那人脸颊微凹,眼窝深陷,鼻尖下勾,面色有些阴鸷。
姜皓认得此人,他是县衙的主簿石琛,据说祖上有胡人血统,所以面容跟汉人稍有不同。
姜皓平日里只跟捕快们聊天喝酒,甚少跟其他同僚打交道,因此不太了解石琛这个人。
只见石琛上台之后,先是轻蔑地道:“一介老儿,身份不明,在这信口胡言,蛊惑人心,怎可随便听信?我问你,你说叛军屠城,可有证据?”
这分明是为难人,古代又没有相机,哪来的证据?
宋磊怒了,也跟着跳上台,指着石琛道:“石主簿,你如果认为叛军没有屠城,你又有没有证据?”
台上顿时由独角戏变成了两相对峙。
姜皓挥挥手,让惊惶失措的老头下来,自己却不急着上去。
本来这次集会,就得把问题吵开,吵得人尽皆知,他才好收拾残局。
石琛可不是后备军那些无能的人,他也不跟宋磊逞口舌之快,开门见山道:“且不谈叛军屠城的事情,先说今日攻城,在下也略了解一二。
首先这次敌军并未拿出攻城利器,仅作简单进攻,也未投入全部兵力。这次打退攻城,靠的都是弓弩。而城中目前弓弩加起来不足五十把,所造成的杀伤极为有限。
我听说那孙孝哲是安禄山的干儿子,一旦卷土重来,多调几辆冲车过来,再加上数千兵力一起逼近,就凭区区五十把弓弩,挡得住吗?”
宋磊早就料到石琛肯定要拿弓弩的数量说事,心下窃喜,幸亏来之前姜皓让他清点了库房。
宋磊当即信心十足地反驳道:“主簿所知只是皮毛。五十架不过是如今能用的数量,而军备库里堆放了这几十年来淘汰的旧弓弩,我粗粗数了数,得有五六百架之多。有明府的神技在,全都能焕然一新,派上用场。”
有五六百架弓弩,保守估计,能让五千人的队伍死伤过半。
到时候,他们会不会还愿意继续攻这小城,可就说不准了。
听说有这么多的弓弩都能投入使用,再加上姜皓“神匠”的名头加持,众人的脸上都出现了兴奋之色。
石琛冷笑一声道:“宋捕头说得倒轻巧,且不说这些蒙尘日久的东西有没有霉坏了,即便还能用,你去哪里找这么多弓弩手去?你把所有守军都拿去射箭,那对面冲车一上来,城门还要不要守了?还是说,让城中剩下的老弱妇孺去守?”
这一反问,登时把宋磊急得脸红脖子粗,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底下众人交头接耳,纷纷点头。
“他说的没错。总不能让我那老妈子去拉弓吧?”
“就算能拉开,她什么也看不着啊。”
“你老妈子好歹能拉开弓,可我家狗蛋子才五岁,还没有弓弩高,怎么可能去守城?”
“所以就算有万架弓弩,也用不上。”
姜皓一听就明白了,石琛是有备而来。
对于封丘而言,面临的第一个大难题是缺人。
其实封丘虽然是小城,但人口并不算少,青壮年也有五六千。
但只要有心之人细心观察,便会发现,封丘城中年轻人很少。
原因在于,城外二十里有座石山,出产的石头质地坚硬端方,最适合做上等砚台,从来都是御用上供的首选,是归宫里直接管辖的。
故此朝廷派了一队驻军,专门就近抽调城中所有的青壮年轮流过去开采运输。
一年之间,只有雨季的两个月可以停工休息。
这被视为服了力役,朝廷就豁免了城中的其他税赋。
叛军攻打河南之时,县令也曾往石山那边紧急发信,要求回援,但一直没有收到回音。
城中只好把回来轮休的青壮年,如数充入守城军队序列,半个月打下来,死伤过半,只剩了五百多人。
城中除了这点守军,自然就只有老弱妇孺了。
不等宋磊憋红着脸向姜皓求救,石琛乘胜追击道:“除了兵员短缺,还有粮食呢?刚乱起来那会儿,公家的粮仓有八千石左右,县令紧急在城外村庄征调了粮食,这才堪堪凑够一万石。
但半个多月过去,军粮还好,这义仓天天放民粮,现在所剩也就能再吃两三天了。这两个问题不解决,就算有一万把弓弩,这城都是守不住的。”
他这话一出,台下立刻沸腾了。
由于怕影响军心,县令县丞一直压着消息,不肯对外透露,只有衙署的几个人才知道确良的消息。
石琛故意在此时把事情说破,就像是在平静的池水中投入一枚炮弹,炸得沸水升腾,引发人心恐慌。
果然,场下的人们一个个都面如土色,惊慌失措。
“什么?只有两天存粮了?那还怎么打啊?”
“就算守得住,也会活活饿死。”
“要不还是投降吧,说不定屠城都是那老头胡说呢。”
“宁做无头尸,莫做饿死鬼呀!”
民意如同漂泊的水草,片刻之间可以再度回转。
后备军欣喜若狂,连忙跟着喊道:“没错,投降了就能出去外面找吃的了。死守城里,饿死的滋味不好受啊!”
宋磊一看局面不利,登时就急了,直着脖子叫道:“城中其实不缺人,也不缺粮。只要大户们愿意出人出粮,就好办了。”
石琛截住了他的话,振振有词道:“就是这点不好办。早在围城之初,县令就曾经拜访过他们,放下身段,苦苦哀求,可他们就偏是不出一人,也不肯捐一粮。
县令也拿他们没办法,只好灰溜溜回来了。朝廷任命的官员尚且如此,何况……”
他故意留了半截话没说。
何况姜皓这个没有正式任命的代县令呢。
欲说还休,更流露出石琛对姜皓的蔑视。
姜皓对他的挑衅心如止水,只是将刚才听到的各类信息迅速地跟原主记忆进行整合,以便得出结论。
中唐时期,由于均田制的败坏,流民增多,土地兼并风潮愈演愈烈。
中央控制力的减弱,使得被贬抑的地方豪强逐渐崛起。
他们大量强买田地,并通过种种手段,扩大奴婢、部曲、宾客、门生的规模。
他们勾连官僚,瞒报田亩,偷漏租赋,得以快速积累资产。
即便封丘一个小城,也已经有五家地方豪强。
他们占据了城中最好的田地,拥有颇成规模的奴仆和私兵部曲,俨然一方霸主,不断挑战地方政权。
就拿最大的一家王氏来说,光是私兵就有三四百人,粮仓存粮超过五千石,而钱帛金银更是数量可观。
他们并非属于关陇集团,家中子弟也仅为官六七品,但攀附上了刑部侍郎,在这封丘县城中已经足够横着走了。
这就是他们敢于给县令吃闭门羹的底气。
安史之乱爆发后,这些地方豪强爱惜羽毛,不肯与县衙共进退。
对他们而言,君主如同宾客,这天下换谁来坐都是一样的。
这样的风气,自两汉魏晋之后,已是根深蒂固。
要直到宋代,才会改变这种君臣契约关系,定格成绝对忠君的理念。
梳理完毕这些信息后,姜皓有了主意。
台上,宋磊因为气愤石琛对姜皓不敬,早已口不择言,破口大骂。
石琛倒还保持着风度,没有回骂,继续步步紧逼,让宋磊拿出解决方案。
宋磊方寸大乱,加上场下鼓噪,都说他不顾民生,只管自己升迁,把他气得更是全身打颤。
整个场面的形势已经对主战派十分不利。
就在此时,姜皓终于翩翩走上了圆台。
石琛当即闭嘴,警惕地看向姜皓。
他知道,姜皓可不容易对付。
姜皓对他一笑,随后对着场下道:“诸位安静。”
他一说话,场下议论的声音顿时平息了下去。
石琛心中一凛,知道姜皓在这次守城战中的功绩,随着“神匠”故事的传开,民望正隆,不可小觑。
姜皓朗声道:“今日集会,看来颇有收获。诚如石主簿所言,本城面临缺人缺粮两大困境,我亦不讳言。不过,石主簿也提出了很好的解决方案,我代表封丘表示感谢。”
无数双目光顿时齐刷刷看向了石琛。
石琛莫名其妙道:“方案?什么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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