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0章 阴谋交织
含情殿对面,是春闺幽怨的月来轩。当紫竹亲眼目睹到含情殿熄了灯盏,才死心地关上窗户。毓冉面色苍白,披头散发,一脸倦容地斜靠在躺椅上。她怀里揣着个暖炉,身上盖了个薄薄的毯子。入冬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凉。毓冉受了风寒,咳疾一直没好,只能将养着,不敢出门。听着紫竹关窗的声音,她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对面睡下了吗?”
紫竹轻轻地“嗯”了一声,俯身摸了摸她的手。虽是握着暖炉,手还是冰冰的。
“我再去多取几个暖炉来,那样屋里会更暖和些。”紫竹刚想走,却被毓冉叫住了。“算了,一来一回地多麻烦……再说了,你就是把屋子里塞满了暖炉,它照旧还是冷宫,因为心是凉的……不像含情殿,光听名字就暖煦煦的……月来轩?谁有那个本事把月亮焐热了……”
“王妃,你千万别这么想,想点开心的事啊……”紫竹害怕听她说这些伤心的话。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我这一生,何曾有过开心的时候?”她呆呆地摸着手里的暖炉,又是一阵疾咳。紫竹赶紧给她拍拍后背,想减轻一点她的痛苦。她眼中带着忧思,带着悲伤,更带着绝望。“从遇见他,到嫁给他,到如今独守空闺,我这一辈子,定要把这冷宫给坐穿喽……紫竹,这些天你有没有见到王爷?那次我躲在菊丛里老远地瞧见了他,他好像是瘦了呢!”
紫竹明白她话里的弦外音,却故作糊涂。“昨天还见到了呢,我看着还好,和原来一样。”
“不可能啊!”她傻傻地一笑,又呛到了,咳嗽了几声。“有美在怀,玉体横陈,他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把持不住啊!而她呢,日日笙歌,夜夜承欢……此时此刻,我被泪水掩埋,她却被欢爱滋养……同是女人,却有着天壤之别……命再好,不如运佳,命运是公平的……”
“王妃,倘若你想见他,我这就去通传,就算跪死在含情殿门前,我也要把王爷给你请来!”紫竹忠诚,一心向着毓冉。
她的话,令毓冉感动。“请来他的人,又有何用……他还是会走的……天下男儿皆薄幸!我都病了这么久了,他都不闻不问……不管多晚,只要他一回来,一准就扎进含情殿,再也不出来……夫妻四年多,远不如那个女人一夜的欢宠……”说着说着,毓冉情难自禁,泪眼蒙眬。“好想回到五年前,回到那个和他不期而遇的时刻……”
时光倒转,光影回还。
那是五年前。朱见深被册立为太子的国宴上。
毓冉一袭盛装出席表哥的册立大典。楚王那时只是众皇子里最平凡的一个。一向沉静而又冷漠的他,在经受了挚爱远嫁的打击之后,终于肯露面了。毕竟是参加国宴,太狼狈了有辱国体。所以,在丽芸的再三央求下,他终于答应换上了那件华服。毓冉裙子长,在就座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裙边,就在快要出糗的时候,是楚王伸出手臂挽救了她的颜面。毓冉花容失色,却不偏不倚地被他的胳膊荡了回来。
毓冉轻声细语地说了句“谢谢你”。当她目光触及到楚王那双深邃而又含情的眸子时,她惊呆了:皇室子弟中居然有这样一位有风度又多情的男子!
“不客气!”楚王微微一笑,又请她先坐,自己却坐到了席桌的最末端。毓冉愣愣地看着他坐下,见他眼睛再也不看自己,这才恍惚地坐定。散席之后,她向朱见深打听,得知他就是那个和宁安公主爱得死去活来的皇子,心中不免有点小失落。但她坚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终于求得皇上的赐婚。
大婚那天,极致风光。洞房之夜,却是她永生的痛。
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人都说这是人生之四喜。而在楚王看来,这是他人生之悲。原因只有一个——无爱。
逃离了筵席上的胡吃海喝和恭维奉承,楚王闯进了新房。毓冉初为人妇,心里忐忑不安。新婚之夜,她该怎么与丈夫相处?是主动投怀送抱,还是等着他来验收这个美娇娘?大红盖头下,毓冉手里紧紧攥着喜帕,手心都沁出汗珠来了。
“请王爷挑起喜帕,从此顺心如意!”喜娘手里端着喜秤恭请楚王。
毓冉正色以待,心中大喜。
谁料,楚王先是一摆手,接着屏退了喜娘一干人等,待到整个新房只剩下一对新人。楚王本想质问毓冉,为什么要与他成婚。可话到嘴边,他却怎么也问不出口。本就内敛沉默的他,加上爱情的坎坷遭遇,让他更加缄默。
“不早了,早点睡吧!本王先走了!”楚王扔下一句话转身想走。
毓冉早就按捺不住火性了,几乎是跳将起来,一把扯下头上的喜帕,猛摔在地上。“你想上哪去?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是你的新娘,你连盖头都不揭就想走,你当我钟毓冉是什么人!”
“这不是你想要的婚姻吗?本王从未想着要和你成亲,是你求父皇答应的婚事,我是奉旨完婚!现在婚也结了,你的目的也达到了,本王的任务也结束了!”
楚王刚转身迈了一步,毓冉大步拦上来。“我就这么招你讨厌吗?我好歹一个名门闺秀,难道还配不起你一个低人一等的皇子吗?你别忘了,要不是我,要不是我与你的婚配,你想被封王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呢!”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楚王脸色立即大变。他掐起毓冉的胳膊,目眦尽裂。“本王警告你,永远不要拿这个来羞辱我。我宁愿做一只闲云野鹤,也不愿当樊笼里的金丝鸟。你以为我稀罕这个‘楚王’的头衔吗?”他用力地甩开了毓冉。
毓冉被甩到一边,神情木讷极了。楚王头也不回地踏出了这所谓的新房。等毓冉灵魂归位的那一刻,她才清楚的意识到,这才是痛苦的开始。当她不顾一切的选择了这条路,不惜一切手段地踏上了这条路,她就注定了要付出惨痛的代价。愤懑与怨怼让她失去了理智,她砸了洞房,砸碎了这个带给她耻辱的新婚之夜。
每每想到这,毓冉都会悲伤落泪。谁的洞房花烛夜不是美好与快活交织?谁的新婚之夜不是你侬我侬、并蒂芙蓉花开好?可惟独是不可一世、眼高于顶的钟毓冉!
看到毓冉潸然泪下,紫竹心疼的也跟着掉泪。“王妃,别想那些伤心事了,对你的身体不好……你看时候不早了,咱歇下吧!”
毓冉故作坚强地抹了一把泪,又勉强塞了一个微笑给她。“我没事,你累一天了,你先下去歇着吧!我想再坐一会……”
“你不睡,我也不睡,我陪着你!”紫竹摇了摇头,跪在她的身子前面握起了她的手。她的手像被冻僵了一样,紫竹不停地给她搓手。
“你不嫌弃我?我脾气不好,又盛气凌人,对你不是训斥就是呵责;还是个名副其实的药罐子,成天麻烦你抓药、煎药、喂药……”毓冉哽咽着。
紫竹想了想摇摇头,还是给她搓着手。
毓冉凄然一笑,接着又咳嗽了几声。“整个府里,只有你是真心待我好的!紫竹,谢谢你……”紫竹有点受宠若惊,忙着摆手摇头:“王妃您千万别这么说,我伺候您的日子也不短了,对您好已经成了我的职责,您真的不必言谢!”
毓冉摸了摸紫竹耳畔的小麻花辫,欣慰地打湿了眼睑。
自打那日少卿醉酒与琼芳乱了关系之后,少卿就像完全变了个人一样,不复昔日的阳光:每天身上带着一股浓浓的酒气,眼睛里充斥着空洞和迷离,满脸胡渣更显疲惫和沧桑。这完全与他的实际年龄不相称。这许多天里,琼芳三番四次地打攻心战,促催他找周慧谈婚事。终于,少卿向周慧提亲了。为了女儿的幸福,周慧千叮万嘱地要少卿善待琼芳,婚事算是答应下来了。为隆重起见,琼芳主动提出了要先举行定亲之礼。
皇天不负“有心人”,琼芳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几年的明爱暗恋,几年的苦苦挣扎,在大石落地的那一刻,她心里顿时轻松明朗了。她就像一株待放的花蕾,在阳光雨露的滋润下,正绽放绝世天颜。
定亲之礼日子落在了腊月初八,也就是民间的腊八日。这一天,多是祭祀神灵和祖先的日子。关于腊八的传说,众说纷纭。民间在这一天会用红豆、大米、红枣等八种杂粮煮粥,俗称腊八粥。据说当年朱元璋落难在牢监里受苦,当时正值数九寒天,又冷又饿的朱元璋竟然从监牢的老鼠洞刨出一些红豆、大米、红枣等七八种五谷杂粮。朱元璋便把这些东西熬成了粥,因那天正是腊月初八,朱元璋便美名其曰这锅杂粮粥为腊八粥,美美地享受了一顿。后来朱元璋平定天下,坐北朝南做了皇帝。为了纪念在监牢中那个特殊的日子,他于是把这一天定为腊八节,把自己那天吃的杂粮粥正式命名为腊八粥。
日子定了,琼芳喜不自胜,急于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自己最好的朋友——静川。这个消息就像一个晴天霹雳,把静川轰了个三魂不在,六魄俱消。
“你要和少卿要定亲了?日子都定好了?”静川心中五味杂陈。
琼芳满面春风,从内而外欢欣到了极点。“怎么,你不为我高兴啊!你也知道,这些年我一直暗恋着他,几乎快要发狂了!现在好不容易修成了正果,我太高兴了!”琼芳像只翩翩起舞的蝴蝶,乐得手舞足蹈。
静川内心被狠狠地刺了一刀,正滴着血,而脸上,却不得不付之庆贺的一笑。“你真幸福,终于拨云见日了!你都要嫁人了……以后我们见面的日子就更少了!”
“你放心好了,我才不是那种重色轻友的人呢!你要想见我,就来将军府找我啊,我也可以去公主府找你啊!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哪!”琼芳天真地拉着静川转起圈圈来。
看着琼芳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她不禁恨自己枉顾友情,竟对好友的如意郎君心存爱慕。恨自己的同时,她也为自己唏嘘不已:为什么没有早一点认识少卿呢?
虽然琼芳言之凿凿地说要和少卿定亲,可静川心里疑虑正深:少卿当真将飞雪忘了?在得不到确切答案之前,她久久不能接受这个“好消息”。
“前几日还听你讲少卿心里记着飞雪呢,他怎么这么快就回转心意了?”
“这个嘛……”琼芳脸“刷”地红了。“本来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可是你不同,我们是姐妹啊!事情本来是没有回转的余地,可是那晚他喝多了,你也知道……酒这东西,是两情欢娱……最好的媒人。”
她内敛而羞怯地说着,静川脑袋却“嗡”地一声炸开了。她刚刚还在幻想着,这只是琼芳的一厢之愿,八成少卿还在考虑当中。谁知……少卿和琼芳早就做成了夫妻好事。她彻底醒悟了: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了!
静川独自行走在寒凉斑斓的夜色中,裹挟一身的伤感和疲惫,不是轻松惬意,也不是洒脱不羁,而是被世事牵绊困扰。望着水中柔滑明亮的倒影,有一丝淡淡的慵懒的思绪在涌动,这是夜的影子,也是夜的灵魂。夜空中的月亮像个害羞的小姑娘,在皎洁如玉的云朵里探头探脑。静川抬头仰望着月空,想必月亮也通人情,知道人间有喜事,也羞答答地前来观礼吧。
还没走进门去,静川就被楚王和飞雪堵在了门口。
“你上哪去了,这么晚才回来?”楚王慌忙地解下自己的披风搭在了静川身上。
“你们怎么来了?”静川惊喜中带着亲切。“瞧你的手,冰凉冰凉的,怎么出门也不带个伺候的人啊!”楚王握着她的手,心疼得放在嘴边呵着热气。
静川被拥着进了屋子。屋里暖哄哄的,焚着一股淡淡的檀香。静川取下披风挂在墙上。丫鬟上前,沏上了香茶。
“你到底去哪啦,披星戴月地才回来?”楚王忍不住呵责起来。“外面世道这么乱,要是碰上点岔子,身边连个保护你的人都没有!你真是不让人省心啊你!”
“管好你的心尖儿吧!”静川把飞雪往楚王怀里一推,诡异地笑着。
“别闹!我是担心你!”楚王正色以道。
“好啦!我跟你招了行吗?”静川做了个投降的手势。“我去琼芳那里了。”她轻声说。
“就算是去她那,也得带上个宫人随从,天黑了外面不安全,知不知道?”
静川猛烈地点头。
飞雪出奇的安静,只是看着他俩闹,却一言不发。她知道,那是属于他们兄妹的特殊的“爱”。
“大半夜的,你跑她那干啥去了?”
“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琼芳要和少卿定亲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试图小心地观望着飞雪的脸色,也极力地掩饰着自己的悲哀和嫉妒。她不晓得,自己的忧伤与难过远远大于飞雪。
飞雪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失落,接着便清亮如晨星。“这是喜事啊……值得庆祝……”飞雪脸上漾开了一朵水莲花。
楚王是何等心思细腻之人,这么一点小小的不忠就被他给捕捉到了。他心底涌起一阵波澜,苦涩的。
“什么时候定亲啊?我们好去送点祝福啊……”楚王僵硬着脸。
“腊月初八……”静川垂头丧气地靠在椅背上。
“人家成亲,你该高兴啊,干嘛绷着个脸?”楚王一语双关。
“我怎么不高兴啊,琼芳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和自己心爱的人白首不离了,我能不高兴吗?只是觉得,你有了飞雪,现在连我最好的朋友都要成亲了,我的如意郎君又在哪个路口等着我呢?”静川完全不顾忌自己的身份,直抒胸臆。
“你听听这话,好像我们大明朝的公主没人要了一样!”楚王笑她没出息。
“就是没人要了呀!我要真是如花似玉、倾国之姿,少卿怎么会视我如无物呢?”话一出口,惊诧四座。原来如此!楚王和飞雪不禁同时惊呆了:静川居然暗恋少卿?!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楚王跳起来,眉毛挑得老高。
“什么呀……”静川装傻,一脸尴尬,才知道自己嘴快说漏了。
“别跟我装糊涂!那个荣少卿有什么好的,值得你们一个个地死去活来的,啊?”楚王夹枪带棒,附带着连飞雪一起声讨。
飞雪低垂着头,浑身不自在。
“你说他哪里不好?”静川理直气壮。
“他一个将军府的下人,怎么配得上你这个金枝玉叶?他穷光蛋一个,将来他拿什么养活你?生活里不光有爱情!反正我是不喜欢他,横竖都看着不顺眼。亏得他现在和别人定亲了,你要和他在一起,我第一个就反对。”
楚王道出了对少卿的不满和厌恶,飞雪心头像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一样。回到楚王府,飞雪一直保持沉默。楚王对刚才飞雪的神情还在耿耿于怀。
“你说,怎样才能完完全全地拥有一个人?”楚王眼眸澄澈。
“我……我不太懂你的意思……”飞雪满脸疑惑。
他将她的身子向前一紧,和她面贴着面,用近乎霸道的语气问她:“你说,我怎样才能完完全全地占有你?你的人,你的心,你心底的每一片领土,你的一切的一切……”说着,楚王用狂热的吻占据了她的唇,用强劲的男人的力量得到了她的一切。楚王对于飞雪这个天生尤物简直是爱不释手。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楚王沉浸地笑着,手在她水滑的香肩自在游梭。飞雪含羞一笑,恨不能将脸埋在他坚实的臂膀里。
“王爷刚才何以那样问?我的一切早就属于王爷……”
“是吗?可是今晚,当你听说荣少卿要和周家小姐定亲,你眼里为什么闪过一丝失落和怅惘?”
“你好可怕呀,这么一丁点情感上的小波动都被你看穿了!”
“你是不是还将他藏在你心里的某一个角落里?”
“不!”飞雪坚定地喊出来。“我是如释重负……少卿能和大小姐定亲,说明他已经走出了我们的阴影,愈合了我带给他的伤痕,他能勇敢地迈出这一步,我是真的为他高兴。他没有藏在我的心里,是光明正大地在我的心里,是他带我走出阴霾,走出无助,走出迷茫。但这无关男女之爱……而我对王爷,此情不渝,至死不忘……”
楚王大为感动,他觉着自己终于可以打败那个荣少卿,能够真正拥有飞雪的如花容颜,应该是做男人最大的骄傲了吧。
早上一起床,楚王就进宫办差去了。丽芸伺候飞雪洗漱、进餐。吃过早饭,飞雪抓起她忙碌的手,含愧而真挚地说:“对不起!我听王爷说,本来他都快要立你为侧了,是我的出现搅了你们的幸福……”
丽芸先是大吃一惊,接着便清浅一笑。“姑娘你多心了!其实,我丝毫没有怪你的意思,更加没有恨过你……能让王爷过得舒心快乐,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虽然让我圆梦的人并非我自己。你放心吧,我不会介入到你们之间,成为你们的隔阂和阻碍……”
“真的吗?”飞雪心里涌上一股暖暖的清流。“你虽然这么说,但我总觉得对不起你。你不要着急,我会让王爷重拾那个诺言。因为我不想他是一个背信弃义、言而无信的人!我希望将来能有一天,我们两个人一起照顾他、一起爱他!”
“你不用等将来,现在就是我们一起照顾他呀!”丽芸开朗地笑着。
飞雪心里舒服多了。和别的女人共同分享一份宠爱固然是苦痛的,可她总觉得对丽芸有所亏欠。
时值寒冬,天气比较恶劣,颜文吕胸口憋闷的老毛病又犯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胤堂作为独子,自然担起了照顾的全责,端茶递水、煎药喂药,不在话下。那日在病榻上,胤堂听他不停地在喊着飞雪的名字,许是日久不见想她了吧。于是,胤堂那天特地起了个早,安排好了颜文吕之后,就一路跑着来公主府,想接飞雪回去看看。可是到了公主府,人还没进去就被门口的守卫拦住了。他们告诉胤堂,飞雪早在两个月前就以“歌伎”的身份进了楚王府。
听了这话,胤堂差点当场昏过去。像他这种出身下野又有一技之长的江湖艺人,往往视自己的名节高于生命。他不允许有人侮辱自己的职业,更不允许自己做出有伤风化的事情来。飞雪是颜家一份子,自然也不例外。在胤堂看来,这种“歌伎”已经玷污了他们颜家的清白声誉。
他气得扭头就奔着楚王府去了,他要找飞雪问个清楚。他身子往楚王府门口的神兽上一靠,就愤然地等了起来。左等不来,右等也没来,从晨光熹微一直等到太阳高照。胤堂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耐性早就耗光了,刚想举步离开,就看见不远处两顶青纱小轿迤逦而来。
轿子端然落地,是楚王和飞雪。今天一早,静川差人送信来,说是请飞雪去帮着绣如意合欢枕。忙了一个上午,两人终于把枕头绣好了。静川想把这对枕头当作定亲礼物送给少卿和琼芳。楚王扶着飞雪下轿,又替她整理了一下被冷风吹乱了的鬓角,那份甜蜜全部落在了胤堂眼里。“歌伎”的谎言不攻自破,这更让胤堂痛彻心扉。飞雪这只堂前燕,注定是要远走高飞的,只是飞进的不是寻常百姓家。
乍见胤堂,飞雪满脸讶然。分别数月,离别前的种种像雪片一样纷至沓来。往事历历在目,胤堂向自己表达爱慕的旧情记忆犹新。
“他是谁?”楚王觉察到了异样。飞雪眼里涌出一层薄薄的泪花,望了楚王一眼,便趋步上前。
“你怎么来了?”
“你当然不希望我来,如今你钓得金龟婿,自然是不愿再见到我们这些穷亲戚。”胤堂火冒三丈,压根就没给飞雪好脸色。
“胤堂,你什么意思嘛?”飞雪委屈地掉下了眼泪。
楚王远远地站着,根本听不清楚他们在讲什么。
“什么意思?哼!”胤堂嗤之以鼻。“你自己做的好事,你心知肚明。那个男人是谁?”胤堂抬了抬下巴。
飞雪用眼角瞥了楚王一眼,支吾着不敢讲。
“你每天住在这么金碧辉煌的大宅子里,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不用每天卖力的演出讨生活。这种纸醉金迷的奢靡生活都快让你忘了自己是谁了!我给你提个醒,你是穷人家的女孩儿,清清白白地嫁人生子就很好了,那些什么‘歌伎’啊,不适合你的……”胤堂眼里噙着泪,言辞激愤。
楚王纳闷极了,这到底是什么人啊,飞雪在这跟他拉拉扯扯的。他快步走上来,不由分说地将飞雪拉到自己身后。“你谁呀?你想干什么?”
胤堂硬生生地憋回了泪水,用仇视和鄙夷的眼神瞪着他。
“干什么?”胤堂窝着火,攥着拳头。“你不都有王妃了吗?干嘛还要纠缠别人?你要金屋藏娇,我们一介平民管不了你们这些纨绔子弟的闲事,你爱找谁找谁,不要来找我妹妹。”胤堂大手一拉,飞雪又被拽了回去。
“飞雪是你妹妹?”楚王异常震惊:自从与飞雪相遇,好像从来没有问过飞雪家里的事情,自然对眼前这个大舅子有些眼生。
“不错。你很聪明,外面的人只知道飞雪是以歌伎的身份进了府。既然飞雪跟了你,我也认了,也不会棒打鸳鸯拆散你们。我只问你,你想让我妹妹当多久的歌伎啊?”胤堂咄咄逼人,直噎得楚王说不出话来。
“胤堂……”飞雪低声唤他,眼里盛满了渴求的目光。“你别再问了,我跟你实说了吧。不管歌伎的身份要当多久,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总之,这里面有许多的无可奈何,也有太多的情非得已。我只想好好地过日子,想好好地爱一个人,至于其他的,命中注定的,只有老天爷说了算。”
“你怎么那么傻?”胤堂快被气疯了,唾沫星子乱蹦。“没有名分,你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你知道眼前这个男人会爱你一辈子吗?万一哪天他新鲜劲过了,不要你了,你没名没分的,你下半辈子怎么过?”几句话,虽然句句都是丧气话,但句句都是为飞雪抱不平。
飞雪泪眼相向,凝视着楚王半晌。是啊,眼前这个男人会永远视我为瑰宝吗?当一切繁华落尽,当岁月褪去往日铅华,当青丝霜染变斑白,当时光踏下轻盈的足迹,卷起昔日的美丽悠然长去之时,他还会疼我如初、爱我如昨吗?世间没有恒久不变的东西,感情更是虚浮的东西。但是,人这一辈子,不能老是前怕狼后怕虎,总要放手一搏,哪怕只有一次。昙花良夜一现,蜉蝣朝生暮死,都曾有过最美的一瞬。人的一生相对于万物的永恒来说,却不过弹指一挥间。你爱他,就要相信他,相信会有一生一世的相知相守,这就够了。
“王爷不会这样对我的,我相信他。”飞雪明艳的脸上闪着坚毅的光芒。楚王感动极了,大步迈上前紧紧地拥住了她。面对这么强烈的声讨,飞雪还是那样依赖他,对他深信不疑,怎能不令他为之动容呢!
胤堂无话可说,鼻子里倒吸了一口凉气。这透骨的凉,浇熄了他所有的希望和激情。
“我来……是想告诉你,咱爹病了……他在病中老是念叨你的名字……”胤堂低声说。
飞雪心一揪,有些生疼。虽说是养父,可这些年颜文吕视她如己出,把她视作掌上明珠般疼爱着。飞雪泪眼盈盈地看了看胤堂,不顾一切地往家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