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四面困境
张灵一边说着,一边四处翻找,竟找出一坛子腌菜苋,那菜苋,其实就是青菜中的一种,是临开花之前收的,似乎是何秀姑的手艺,闻起来香喷喷,带些咸鲜味儿。这种腌菜苋方法是苏州府平常百姓的拿手。张灵用筷子夹出些,放在盘子里,又夹一小条放嘴里尝尝,连声道:“不错,几乎赛过大伯当年手艺。”他所说的大伯,是指先生的父亲。张灵一见先生神色低沉,不敢再言,赶紧摆上两只碗倒酒。
先生这一次和张灵只是徐徐畅饮,并谈论些苏州近期轶事,二人并未放量大醉。先生已经醉过三天,忽然想保持一点清醒。似乎这世界上该做的事情挺多,再不应该醉生梦死。但他今日里对张灵的认识也有所改变。以前他曾有看不起张灵的处世态度,他的文才本来不错,竟对科考越来越不热心,令先生十分不解。现在,先生完全理解了,原来张灵早已经是彻悟之人,那官场并非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入。
或者,这一次自己该向他学习,学会放下一些东西,认真做一点属于自己的事情。他想要做的,自然是研究画作、练好书法,再就是研究古典典籍。但是允明和徵明会理解他吗?已经有半年多没看见他们了。
“梦晋,允明和徵明呢?他二人干啥去了?”先生赶紧询问张灵。
“允明大哥应该在家吧?他这次亦是会试不中,立刻回来继续忙他的事情,好像他现在已经成为苏州府内作墓志铭的名人了。他却也不知道你在京城发生那么多事情。后来有人传话回来,说江南唐解元科考舞弊被下了大狱,允明急得不行,差点再去京城,被我给拦下了。诺大京城,即使让他去了又能怎的?”
“说的也是。徵明呢?”
“他也不在苏州,听闻他父亲在温州任上病了,好像事有不妥,他前去温州探亲,至今未归。”
“文先生病了?”先生闻听此言,不由吃了一惊。此一生,文先生对他的恩德如何?亦是他毕生不能相报。文老先生之病,他自然要挂在心上。
“他的病严不严重?梦晋你到底知道多少情况?”先生现在真正急了。
“好像病情挺厉害,徵明还从苏州府带了名医过去呢!从他走之后,再没有新的消息回来。”
“不会有别的事情吧?”先生当场坐卧不安,他索性放下酒碗,对张灵道:“这样,你先自己喝着,我还有点事情去去就来。”
先生立刻抬腿走人,张灵奇道:“你干吗去?是要去徵明家?”先生不动声色道:“不是,另有别的事情。”
先生临出门时,看到门后墙上挂着一顶竹叶棕丝编成的旧斗笠,顺手拿了戴在头上。先生想,除了可以遮挡一下阳光,大概还有些其它用处。
先生很快去了文徵明家。一路之上,他不时地用手扯一扯头上的头笠,恐怕被熟识的人看见多嘴。
先生此去果然没有见到徵明。只听家仆说,徵明与夫人家人等全部已去温州,尚在其地未归,估计近些日子定有消息。
先生内心惶惑,又不能立刻就去,苏州离温州足有八九百里,去一趟,至少得一二十天。先生慨然长叹一声,心说,文老先生一生学儒,理应心宽体胖,大概只是一般病症无妨。自己正有出游之意,不如借出游机会启程前行。可是,一去一回得数月吧?万一路上错过呢?
打定主意,却也不敢立刻出游,只好先回家里……
时间不长,先生就和允明、贞卿等人见面了。几个好友相聚,只缺徵明一人尚在温州未归。见面之后,自然聊一些最近学问。允明其时正在家里忙自己的《和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尚有五首未完成。
先生前几日闲着无事,亦在家静心整理《蕉刻岁时集》,共有十卷。本年冬月时,朱存理家中毛驴突然病死,他的出行便成问题。先生得知此事之后,立刻将他整理的《蕉刻岁时集》拿到大街上卖了,再三要价,只得了三两六钱银子,帮他重新买上一头毛驴,却也帮了朱存理一个大忙。
大家闲聊中自然会谈到先生遭遇的科场案,纷纷替先生抱不平,无不慨叹人生及官场的无常。然后先生谈到自己的未来,无非淡泊功名,平日里多看些书作些字画闲散心情。倘若再有充裕条件,就出去逛一逛名山大川松散心情。至于平时生机,先生道:“熬了这些年,倒也能拿出几件称手的东西,大概有几幅画可以卖出去吧?”
贞卿却先摇头道:“依我看,还是考取功名为好。就看看我吧!不也希望以字画养家?可做这一行毕竟阴晴不定,也有青黄不接之时。伯虎,你不该这样一蹶不振。”
允明闻听,略略沉思一下,却道:“伯虎说的其实有道理。我比你们年岁都大些,参加会试也有好几次了。经历这么多年,大概也有些体会,要想博取功名光宗耀祖,绝非容易之事。其实咱苏州府本来商贸发达,倒是很有些人喜欢买字买画附庸风雅,岂不是很好的机会?伯虎,我倒有个想法,你也不要一味把心思放在卖画之上,闲暇之时,还是得两头兼顾。”
先生听了,脸上只是微微带笑。
弘治已未十二年冬,一个噩耗终于传来,文林先生竟因病谢世,恰是在先生等人为他设宴饯行的一年之后。这是先生在本年中科考和婚姻遭受双重打击之后,所经历的第三件重大事情。
徵明将文林先生的灵柩运回到苏州府后,因文林先生的名声不但在苏州颇盛,连到任不过一年有余的温州地方也有传颂,所以竟有温州地方乡绅主动伴随吊唁,本县新任萧知县亦送来花圈挽联,表达对文林先生的敬仰之意。
先生听闻文林先生灵柩回来,立刻换了素衣素服悲痛前往,未及文家大门,早闻先生长长哀号。及见到灵柩,先生旋想起文林先生一生对自己的关怀照顾,以及教导学问。先生恐怕还想起自己前些年失去亲人之痛吧?当场泪如泉涌,伏地大哭,悲凄之状令人唏嘘。
先生凭吊完毕,早有文家家人上前将他扶起到书房歇息。先生坐在书案之前,仍不断回忆起文林先生的音容笑貌,动情之时,怀思千古,心绪如潮,只见他和着泪水,傍案执笔,郑重写下流传千古的凭吊铭帖:“维弘治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学生唐寅谨以修脯,致奠于故温州太守文先生之灵。惟兮温州,番番令傑。文为国纪,武振邦朅。三仁舞喜,翩哉明潔。茹饮園泉,若将终没。士女怀惠,投章守阙。再屈受绶,卧护瓯越。寅昔不敏,执席预列。敢谓夙成,寔藉无斁。声咳在耳,勉以睿哲。承训北征,强笔书,公为莅职,远堕词札。不谓邇者,人事飘忽。寅坐罪谤,脱帻废斥,公思念祸殃,行车辍迹。使寅无階,趨侍坐席。使公尚在,怒眥应烈。念此反覆,涕集心结。吁嗟我公,眉目永别。城东言笑,正尔契阔。斗酒生芻,敢酹英烈。仰号再俯,不胜怅咽。三泉有知,歆其芳洁。……”
先生写罢,不由抚帖宣读,徵明一家人等,听罢祭文,无不恸哭倒地……